裴卿辞算是被这句话给彻彻底底地噎在了那里。

他自认方才与江三娘交谈之时并未有任何狗苟蝇营之举，也不知她是因何将自己与“人伢子”这三个勾连在了一起的。

好半天没想出来要怎么回答，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憋出来了两个字。

“没有。”

“真的吗？”

江三娘听到他的回答又急着迎上去接着问他，语气可怜兮兮的，像是在水里扑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抓住个浮萍便不肯撒手。

裴卿辞觉得有些好笑，心里想着若自己真要将她卖了，此刻回答真假又有何意义。

但好在他还是顾念了一些江三娘的情绪，又或者是不愿再惹出更多事来，便还是回了她。

“真的。”

“不骗你。”

听他这话，江三娘放心了些，于是缩在角落不再动弹，整个人恨不得挤进车壁跟整个马车融为一体。可偏又嗓子发痒，她紧咬牙关生生忍着，愣是没从嘴边儿漏出来一点儿咳嗽声。

“别忍着。”

裴卿辞起初并未发现，听她那边没了动静，以为她精神不好又睡了过去。之后无意间往那瞥了一眼，见她这么忍着实在难受于是出声提醒道。

江三娘发了热还没退，脑袋昏昏沉沉的，像被灌了半瓢水似的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耳边只有“咕咕咚咚”的晃荡响。

就这么晃着晃着还摇出了几分困意，她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听见有人在唤她。

“阿意。”

不知道是谁，但声音实在熟悉。她立刻张开嘴巴想要回应，可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于是她环顾四周，打算找点什么东西好发出动静引起那个人的注意。

但周围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

江三娘急到最后有些懊恼，甚至带点儿烦躁，泄愤似的往脖子上抓了几把，恨嗓子的不争气。

就在她垂着脑袋沮丧之际，那人又叫了她一声。

“阿意——”

听着像是离她远了些。

别走，别走。

她下意识地伸手往前够、往前爬，但是却动弹不得。

别走，别走。

江三娘奋力挣扎着。动作有些大了。头撞在车上，“咚”一下子，她睁开眼。痛意慢半拍地爬过来后她才有了点儿意识，之后渐渐回了神。

原来是梦。

“做梦了？”

她听见裴卿辞这么问。

裴卿辞说完叫她别忍着后没等到她的回应，看她紧闭着双眼就知道她还是不舒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江三娘这病不光反反复复，还极容易反扑。她本来身体就弱，再遭一回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裴卿辞怕她再有什么意外便留了点心在她身上，听到她模模糊糊的呓语就明白她是做了梦。

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让她那么痛苦。

想到这儿他蹙了下眉。

见她醒来人还懵着便想着说点什么好分散她的注意力，再一个她虽然只有八岁，但毕竟来路不明，这样也可顺带着探查一下她的底细。

于是裴卿辞问道：“你家中——可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话一出口，立刻回想到她刚才在梦里以及做完梦的反应，察觉有些不妥，可惜已经收不回来。

江三娘一愣。

她自然听出来裴卿辞话里的打探之意，于是便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将话说得谨慎仔细些，好把这事圆过去，不让裴卿辞起疑。可不知怎么的眼泪又一点点地从眼眶里溢出来。

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了朦胧里。

她又听见有人唤她“阿意”。

这次听清楚了。

是阿爹、阿娘，还有哥哥。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她被护佑在一个人的身子底下，有双温热的手捂住她的眼，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

“嘘，阿意，别说话。”

“阿意，别怕，别怕。”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四周只剩一片死寂；久到她分辩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久到遮在她眼睛上的手凉了、僵了，垂了下去，从她脸上划过，她才睁开眼。

感觉到有些异常，有些痛，但不知道来源于哪里。她躺在原地慢慢地眨了几下眼，这才发现自己嘴里正死死地咬着左手的食指，牙齿嵌进皮肉里，深得快要挨着骨头了。她费了些劲儿抽出来，留下两排牙印，还有一手殷红的血。

但这血好像又不全是她的。

她脑子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痛得更明显了，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尽的，干在脸上，扯着面上一张皮，牵制着嘴巴。

她想喊，却发不出来一点声音。

脑海里响起“咚”的一声，像有人在里面撞钟，声浪一波淹过又一波，震得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什么都没有了。

裴卿辞见江三娘蜷在那里好半天没什么反应，之后突然像被激着了似的打了个颤，紧接着不住地往角落里缩去。

裴卿辞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急唤她道：“江三娘！江三娘！”

江三娘并未答他，眼泪一串子“劈里啪啦”地跌下来，刹那间爬了满脸，她小声喃喃道：“阿爹，阿娘，哥哥……别……别抛下我……”

说罢，她猝然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力度大到十个指尖都尽数泛了白。

裴卿辞担心她进气不足导致窒息，也顾不上别的，立刻上前去要把她的手拉开。

可没想到江三娘看着瘦小，此刻力气却大得出奇，他竟是怎么也掰不开。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冷汗就已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裳。他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下，他双手搭上江三娘的肩膀，对她道：“江三娘！江三娘！你看着我！”

见江三娘还是没什么反应，裴卿辞突然间想到什么，试探性地对着她轻轻唤了一声——

“阿意。”

江三娘捂着自己嘴巴的手不再用力，偏过头来直愣愣地朝他看去，可眼中毫无半分生气可言。

裴卿辞看她捂着嘴巴的双手有所松动，手疾眼快地将她的手腕拉过来紧紧捏在自己的掌心里，以防她再做什么会伤害到自己的事情。

“阿意——”

裴卿辞又这样唤了她一声。

江三娘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得裴卿辞心里都有些发毛，可他此刻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定在那里观察江三娘的反应。

江三娘突然动了动手腕。

裴卿辞以为自己捏她捏得太用力，她觉得疼了，于是松了点劲儿，但也没完全放开。

江三娘又挣扎了一下。

裴卿辞权当没察觉到。

下一刻江三娘就朝他这边直挺挺地倒了过来，惊得裴卿辞下意识地松了手要去接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企图寻求庇护的小猫似的挂在了他身上。

裴卿辞张着的双臂还没来得及放下，低头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见江三娘避开他的目光，将整张脸埋进他的怀里，抽噎了两下，最后实在忍不住，嚎啕起来。

裴卿辞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

他将手放下来虚环在江三娘的背后，动作不是太熟练地一下一下轻轻拍哄着，直到江三娘的气息逐渐平稳。

裴卿辞侧目看了过去，原是她哭累了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就这么睡着了。

裴卿辞忍着手臂的酸麻，动也不敢动，生怕再惊醒她。

就权当是补过了。

他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维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卿辞也逐渐有了困意，就在快要失去意识之际，他听见车外的动静与方才大有不同。

裴卿辞有些艰难地探过手去，好不容易才够到帷裳。

他掀开来朝外瞧了瞧，这方明了是车驾又驶入了一座城中。

沿街两侧各设有摊位无数，琳琅满目。

裴卿辞无意间瞥见了一摊贩案前摆着的一只绒布做的模样憨态可掬的兔子，他心头一动，忙命车夫停了车。

外头伴车夫而坐的谢元立刻问了他一句，“怎么了王爷？”

裴卿辞轻手轻脚地慢慢将江三娘从自己怀里移出来，放到一旁，给她盖上了褥子，而后掀开帘子，从里头探出来半截身子。

谢元正想开口问他怎么出来了，他给谢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小声跟谢元说：“谢伯莫要担心，我去去就回。”之后翻身利落地跳下了马车。

再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就多了他方才看到的那只绒布兔子。

谢元自是知道他是给谁买的，扶他上车的时候还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那孩子醒了？”

“醒了。”

裴卿辞上了车却再没进去，收了腿坐到谢元旁边打算陪他说会儿话。

“王爷可有让她喝些水，吃些东西？昏迷了这么些日子，腹中定是空得厉害，想来也难受得紧。”

谢元看他就这么坐下来也没说让他进去的话，只是替他理了理衣裳，好不让他受凉，顺带着问起江三娘的情况。

接着又想到了些什么，谢元补充道，“别让她一次吃太多，病了这么长时间，本就脆弱，若是猛一下子进食，沉在腹中，那也是受不住的。”

谢元说到这儿望向他的眼睛突然有些失神，裴卿辞知道他这是又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您放心好了，我都记下了。”

为避免他过多伤怀，裴卿辞叹了口气，转变了语气，故意捏出来个无措欲哭的表情，拉长尾音冲着谢元说道：“但是现在还有个极为严峻且需即刻解决的问题。”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