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晚幼小的世界里漾开了一圈涟漪,很快又归于她惯常的平静。日子不紧不慢地在秋千的吱呀声和滑梯的欢笑里溜走。转眼间,空气变得不一样了——清冽的寒气里,猛地窜进爆竹炸响后那点好闻又刺鼻的硝烟味儿,像小蛇一样钻进鼻孔,走廊尽头飘来厨房炖肉的浓郁香气,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小朋友口袋里鼓鼓囊囊塞满了橘子糖、花生粘,连空气都仿佛裹上了一层甜津津的糖霜。窗外的梧桐,看尽了叶落,又在某个清晨,被一层莹白的薄雪轻轻覆盖。
楼道里早几日就飘散着各家的年货香气。林晚记得,爸爸单位发年货那天,他顺路给江叔叔家捎了过去。回来时,爸爸手里多了一小兜东西,笑着说江叔叔家正巧在炸丸子,刚出锅的热乎着呢,非让他带回来尝尝。那油香味儿在屋里盘桓不去,仿佛也提前带来了过年的暖意。
初一下午,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可风吹到脸上还是干冷干冷的。林晚裹在厚厚的白色羽绒服里,只露出里面簇新的红丝绒小旗袍领口。她的头发被妈妈梳得光溜溜的,扎成两个小辫,辫梢别着新买的亮闪闪水钻发卡。小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她乖乖让妈妈牵着手,低头看着自己踩雪的小皮鞋。
林爸爸揣着兜,羽绒服帽子随意扣在头上挡风,步子迈得不大,像是有点怕滑。林妈妈一手牵着林晚,另一只手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边走边侧过头小声叮嘱林晚:“晚晚,一会儿到了江叔叔家,进门先叫人,问叔叔阿姨新年好,记着啊?”声音不高,带着点一如既往的温和絮叨。
一家三口踩着地上那层白天化晚上冻、变得有点硬邦邦的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家属院里头那栋熟悉的单元楼走去。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两声。很快,门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混着炸丸子的油香和糖果的甜味儿,一下子涌了出来。
“新年好新年好!林工,弟妹,快请进!”开门的江屿妈妈腰上系着条沾了点油星子的碎花围裙,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手上还沾着些面粉,一看就是刚从厨房出来。她侧身让开门口,招呼声清晰又透着亲切。
“新年好!嫂子!新年好,江工!”林晚父母脸上堆满了笑容,几乎是同时回应着。林爸爸声音洪亮些,林妈妈则更温和,两人嘴里连声说着吉祥话。林妈妈边说着“过年好”,边自然地用手轻轻把林晚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林晚被妈妈这么一带,抬起眼。门厅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上一张印着胖娃娃抱鲤鱼“年年有余”的年画透着喜庆。暖烘烘的空气里,食物的香气更浓了。还没等大人再说话,一个穿着崭新的深蓝色运动服的小身影就灵活地挤到了门边——是江屿!他头发显然被精心梳理过,显得精神,只是鬓角还有一两根不听话的小短毛支棱着,小脸被屋里的暖气烘得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小灯泡,好奇又兴奋地打量着林晚一家,手里下意识地卷着个没折好的纸飞机角。
“林叔叔新年好!林阿姨新年好!”江屿声音响亮,带着小男孩特有的清亮劲儿。他目光很快锁定林晚,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方方、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晚晚!新年好!”
林晚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没什么特别热络表情的样子。她感觉到妈妈轻轻捏了下她的指尖,于是规规矩矩地开口,声音清脆又清晰:“江叔叔过年好,江阿姨过年好。”然后对着江屿,也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算是应了他。
“哎呀,晚晚真懂事!快进快进,外头多冷啊!”江屿妈妈热情地侧身让开道。
屋里暖意融融,年节的喜庆扑面而来。客厅中央的小茶几铺着崭新的红格子桌布,上面满满当当地摆着待客的吃食:小山堆似的瓜子花生,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和巧克力,还有自家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麻花和肉丸子。电视里放着春晚重播的歌舞,音量适中。江屿爸爸戴着那副熟悉的细框眼镜,穿着件灰色V领毛衣,正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苹果块,抬眼看到客人,立刻快走两步把果盘放在茶几一角空处,脸上堆满了笑:“哎哟,林工,弟妹!过年好过年好!快坐快坐!茶刚沏上,正好!”
大人们笑着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的东西被推了推腾出点地方。林妈妈拉着林晚,让她坐在沙发旁边那个铺了软垫的小矮凳上。林晚脱下厚重的羽绒服,对折好放在自己腿上,露出了里面精致的红丝绒小旗袍。她没像江屿那样猴急地去抓糖果,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缓缓看着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空间:墙上挂着温馨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小江屿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倚墙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书籍,还看到不少军事和儿童读物,夹杂着几座“优秀教师”的奖杯;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面盆盖着湿布,正发着一团白白胖胖的面……跟她自己家那种纤尘不染的感觉不一样,这里东西不少,却有种收拾过的利落感,空气里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和暖气的味道,有种热热闹闹、踏踏实实的烟火气。
“晚晚,吃糖!别干坐着呀!”江屿妈妈抓了一大把糖果和巧克力,不由分说塞到林晚手里。林晚看着手里满满当当的糖,轻声说了句“谢谢阿姨”,然后伸手拿了一颗薄荷味的,不紧不慢地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含着。冰冰凉凉的甜味在舌尖漫开,她脸上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江屿可闲不住,像条撒欢的小狗,在茶几和沙发之间转悠。他抓起一把麻叶塞嘴里,嚼得嘎嘣脆,又拿起个橘子,剥得汁水四溅,手指头都黄了。他还拿着他那把新得的塑料小手枪,对着墙角比比划划,看见林晚安静地吃糖,他凑过来,把一瓣剥好的橘子直接往林晚嘴边递:“晚晚,给你!可甜了!”橘瓣被他捏得有点变形,还沾着点糖霜。
林晚看着那递到眼前的、带着汁水和江屿指印的橘瓣,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拒绝,只是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橘瓣的边沿,从江屿手里接了过来。她的声音依旧平平的:“谢谢。”她低头看着手中那瓣微凉的橘子,停顿了片刻,然后小口地、安静地将它吃了下去。
舌尖上,那冰凉、带着清甜的薄荷味还没完全化开,就被这瓣橘子里涌出的清冽微酸汁水给搅和了。两种味道无声地纠缠到一起:薄荷的凉意像是被橘子的酸甜悄然融化了,而橘子的味道里,又隐隐约约地钻出一点薄荷留下的凉丝丝的尾巴。她小小的眉头飞快地、几乎看不见地皱了一下,又立刻松开,只是喉咙里轻轻一咽,把嘴里那又凉又甜又酸、还有点说不清的滋味儿咽了下去。橘子本身的清甜和微酸慢慢占了上风,可舌根那儿,好像还留着一点薄荷带来的、淡淡的凉和一点点涩。她的脸上,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表情。
江屿咧嘴一笑,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毫不在意林晚的态度,也忘了自己刚塞过麻叶的手有多黏糊,转头又拿起他的小手枪,“biubiubiu”地对着空气瞄准去了。
林晚妈妈看着江屿那上蹿下跳、精神头十足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转头跟江屿妈妈说:“瞧小屿这孩子,多有活力,跟个小太阳似的,看着就让人高兴!”说着,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很自然地伸手探进自己羽绒服的内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来,小屿,拿着!阿姨给你的压岁钱,祝我们小屿新年快乐,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身体棒棒的,学习也更上一层楼啊!”林晚妈妈倾身向前,笑着将红包递向正举着枪“瞄准”吊灯的江屿。
江屿眼睛“唰”地亮了,注意力瞬间从“战场”被拉了回来。他立刻把小手枪往沙发缝里一插,乐呵呵地两步就蹦跶过来,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高高兴兴地双手接过红包,声音洪亮又带着点雀跃:“谢谢林阿姨!林阿姨过年好!”他捏了捏红包,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江屿妈妈见状,也赶忙起身,嘴里客气着:“哎呀,你看你,太客气了!”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旁边的五斗柜前,熟练地拉开第二个抽屉,拿出一个同样崭新的红包,转身来到安静坐着的林晚面前,微微弯下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把红包轻轻塞到林晚搁在膝上的小手里:“晚晚,拿着,这是叔叔阿姨给你的。买点好吃的,祝我们晚晚新年快乐,越长越漂亮,像花儿一样水灵!”
林晚双手接过红包,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江屿妈妈,软软糯糯地说:“谢谢江叔叔,谢谢江阿姨,新年好。”语调依旧是平平的认真。她知道,这小小的红纸包,和以前所有到她手里的红包一样,最后都会到妈妈那里。不等那句熟悉的“晚晚,给妈妈放着”响起,她自己就轻轻朝妈妈那边靠了靠,小手一抬,径直把红包塞进了妈妈随意搁在沙发上的、敞着金色链条锁扣的大号黑色绗缝包里。菱格纹的沟壑轻易吞噬了那抹红,只留下链条轻微晃动的细碎反光。红影没入杂物的缝隙,小手旋即抽离,空落落地垂回身侧。她的视线并未在包口停留片刻,仿佛那抹红从未存在,只轻飘飘地掠过江屿制造的新喧嚣,或是低徊于自己膝上裙褶的经纬之间。稚嫩的脸庞依旧静如初雪,无波无澜。
江屿妈妈的目光一直含笑追随着林晚,自是将这行云流水的一塞尽收眼底。那动作里的理所当然,让她唇角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化开成更深的柔软,一种混合着怜惜与感慨的复杂情绪轻轻漾开。她伸出手,温柔地拢了拢林晚颊边一丝不听话的软发,声音比刚才更轻软了些:“晚晚真乖。”
几乎是同一时间,林晚妈妈的手也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指尖微张,那句熟悉的“晚晚,给妈妈放着”几乎要脱口而出。当看到那抹红色已然消失在敞开的包口,她抬起的手在空中极细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转了个方向,轻轻落在女儿小小的发顶上,带着一种安抚意味的揉抚。她的笑容依旧温暖地挂在脸上,只有那落在女儿发顶的手,指腹的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珍重。她顺着江屿妈妈的话音,语气轻松地接道:“可不是嘛,这小东西,拿到什么都往我包里塞,生怕丢了似的。”
另一边,江屿正全神贯注地与红包的封口较劲,小眉头拧着,试图用指甲撬开那道小小的缝隙。大人们的目光在林晚安静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江屿那副恨不得用牙咬开的猴急模样之间无声地打了个转,客厅里持续的说笑声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关于“懂事”的涟漪,随即又被更热闹的声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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