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江屿的生日在暑假的尾巴尖上,空气里还残留着盛夏的燥热。江家的客厅被挤得满满当当,几乎全是家属院附小的男孩子,喧闹声像沸腾的开水,冲击着天花板,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蛋糕上的奶油成了最受欢迎的“武器”,被抹得到处都是:墙上、沙发上、甚至电视机屏幕上都没能幸免。江屿脸上顶着一大块白奶油,像只花猫,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他笑得比谁都大声,眼睛亮得惊人。

他仿佛一个刚刚加冕的国王,跳到屋子中间稍微空一点的地方,胳膊一挥,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兄弟们!敢不敢跟我去闯个‘禁地’?!”他故意停了一下,吊足了胃口,才得意地宣布:“目标——家属院后面那个老水塔!听说爬到最顶上,能看见半个城!去不去?!”

“去!!”

“敢!!”

“屿哥带路!”男孩们瞬间热血沸腾,嗷嗷叫着,一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即将出征的战士。连客厅里仅有的两三个女孩也被这气氛感染,你看我我看你,脸上也写着“害怕但想去”,显出几分跃跃欲试。

只有坐在角落小沙发上的林晚,像被这片喧嚣隔开在一个安静的孤岛上。她怀里紧紧搂着那本厚厚的《凡尔纳选集》。书又沉又硬,硌着胳膊,但沉甸甸的分量倒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她无意识地描摹着封面上烫金的船锚图案,目光却有些放空。那个老水塔又高又旧,锈迹斑斑的铁梯扭曲盘旋,仿佛直通云端。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风穿过塔身破损铁皮时发出的尖利呜咽声,还有站在那摇摇欲坠的塔顶上,脚底下空荡荡的感觉……光是想想,手心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晚晚,走啊!一起去!可刺激了!”江屿带着一身奶油的甜腻气息,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林晚面前,把她看窗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没褪去,眼睛亮得像两簇跳动的火苗,使劲撺掇她:“站得高看得远!肯定很有意思!” 语气热切,仿佛征服那座水塔是人生中顶顶重要、不容错过的壮举。

林晚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他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她张了张嘴,那句“太高了,太危险了”几乎要冲口而出。可看着江屿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兴奋劲儿,再看看周围已经整装待发、同样满脸兴奋的同伴们(连那几个女孩也磨磨蹭蹭地挪到了门口),她嗓子眼儿像被堵住了。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本厚重的书,书壳坚硬的棱角重重地按在胸口,带来一阵带着防御意味的微痛。她再次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了,我……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啧,没劲儿!”江屿撇撇嘴,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这点情绪眨眼就没了。他扭头就冲门口喊:“不管了!兄弟们,出发!目标水塔!冲啊!”他像个小将军,率先冲了出去。男孩们欢呼着紧随其后,连那几个女孩也互相拽着,嘻嘻哈哈又有点紧张地跟了出去。

“砰!”大门被最后出去的人顺手带上。

刚才还吵得要炸锅的客厅,一瞬间,仿佛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满地的奶油印子、乱糟糟的沙发,还有……孤零零的林晚。她一下子有点懵。耳朵里仍嗡嗡直响,窗外伙伴们兴奋的吵闹声和脚步声正迅速远去,嘻嘻哈哈的,越来越小。

她下意识地把书抱得更紧,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指腹几乎要陷进深蓝色的封面里。那光滑的触感,此刻带来的不再是踏实的温暖,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她心口发慌,心里空落落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抛下的孤独感、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以及一丝丝对江屿那种无所畏惧的向往的复杂情绪,无声地在寂静的客厅里弥漫开来。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下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书壳,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仿佛这样就能躲开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还有心底那点不得劲儿。或许真的是自己的问题吧。

那场喧闹生日会的尾声,像一个被强行按下的休止符,长久地停留在林晚的记忆里。客厅里狼藉的奶油印记被大人收拾干净了,但那种被喧嚣包围又最终被遗落在寂静中心的感受,却像一枚细小的刺,悄然扎在了心底。暑假的最后几天,她总忍不住望向窗外家属院深处那个沉默耸立的老水塔。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江屿和那群男孩兴奋的呼喊,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她无法企及的热度。她依然抱着她的《凡尔纳选集》,书里的惊险旅程似乎比现实中的水塔顶更让她感到安全。

时间在蝉鸣渐弱和秋意初显中悄然滑过。家属院孩子们的暑假结束了,林晚升入了五年级。新的学年,生活似乎按部就班地铺展开来。喧闹的课间操音乐、熟悉的教室味道、还有那些总也做不完的习题……日子像平静的溪流,缓缓向前。只是,偶尔在人群喧闹的边缘,林晚还是会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书,仿佛那是抵御所有不安的最后壁垒。那个夏日午后客厅里巨大的寂静,和窗外伙伴们远去的欢笑声形成的强烈反差,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微妙的痕迹——关于融入的怯懦,关于冒险的遥远,以及关于自己是否“不合群”的隐约不安。

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但也抵不过清晨的微凉。一小的大课间铃声一响,操场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海洋。广播体操的音乐刚停,孩子们就像出笼的小鸟,四散开来,追逐嬉闹,享受着短暂的自由时光。

林晚做完操,感觉微微出了点汗。她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习惯性地朝着操场边上相对安静些的花坛附近走去。那里有几棵老槐树,树荫下有几张长椅。她想找个空位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发会儿呆,放空一下被广播体操口令填满的脑袋,顺便晒会儿太阳。

她刚绕过一群玩沙包的低年级学生,就听到花坛另一侧传来一阵拔高的、带着明显不满的女声:“凭什么啊?这地方我们先来的!”声音有点耳熟,是她们班的许乐瑶。许乐瑶平时打扮得很洋气,扎着漂亮的蝴蝶结,性格也比较张扬。

林晚循声看去,只见许乐瑶正叉着腰,仰着头,跟两个高年级的男生对峙着。那两个男生个子很高,穿着六年级的校服,脸上带着点痞痞的、不耐烦的神情。他们脚边放着个篮球。

“小屁孩懂什么?这椅子我们哥俩儿要放东西,你们边上玩去!”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似的,语气很不客气。他说着,还故意把篮球往许乐瑶她们几个女生占着的长椅上一扔。

“你!”许乐瑶气得脸都红了,她平时在班里也是被捧着的,哪受过这种气,“你讲不讲理!我们先坐这儿的!把球拿走!”她旁边的两个女生也帮腔,但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带着点怯意。

“就不拿,怎么着?”另一个高年级男生上前一步,带着压迫感,还故意推搡了许乐瑶一下,把她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花坛沿上。许乐瑶“啊”地尖叫一声,又羞又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冲突瞬间升级!周围看热闹的同学更多了,但没人敢上前。林晚皱紧了眉,对这种混乱和仗势欺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看着许乐瑶涨红的脸和高年级男生不怀好意的逼近,林晚心头一紧,那种熟悉的、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冲动又涌了上来。她只想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回到自己看好的角落去发呆。她低着头,几乎是屏住呼吸,贴着花坛边缘,想快步从这群人后面几米远的地方绕过去。

就在她埋头快走,眼看就要穿过这片纷扰时,那个推搡了许乐瑶的高年级男生,似乎被许乐瑶不屈不挠的瞪视和周围的目光激得更加恼羞成怒。他为了泄愤,也可能是想吓唬人,弯腰就从花坛边缘的泥地里,随手抓起一块半干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土坷垃,想也没想,就用力朝着许乐瑶她们的方向扔了过去!

“小心!”有围观的同学惊呼。

那土块带着一股蛮力飞出,但准头奇差。它高高地越过许乐瑶她们的头顶,却像长了眼睛一样,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正低头匆匆路过的林晚的头顶上!

“砰!”一声沉闷又令人心惊肉跳的钝响。

林晚只觉得头顶像是被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敲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黑,无数扭曲跳跃的金星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疯狂炸开。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瞬间塞满了耳朵,盖过了操场上所有的喧闹。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好几步,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几乎在同时,脸颊也蹭过粗糙的地面,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剧痛欲裂的头顶。

温热粘稠的液体瞬间顺着她的指缝涌了出来,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刺目的痕迹。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啊——!流血了!”

“砸到人了!砸到头了!”

“是林晚!林晚被砸到了!”

操场上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哭喊声、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刚才还剑拔弩弩的许乐瑶和那几个高年级男生,全都傻眼了,僵在原地。

离得最近的班主任余老师脸色煞白,拨开人群冲了过来。看到林晚捂着头跪在地上,指缝间不断渗出的鲜血,她倒吸一口冷气,心都揪紧了。“林晚!林晚别怕!老师在这儿!”她立刻蹲下身,小心地扶着林晚的肩膀,又急又快地朝旁边吓傻了的学生喊:“快去办公室叫校医!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校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来,做了简单的压迫止血。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耳地划破了校园的混乱。余老师毫不犹豫地抱起已经有些意识模糊、脸色惨白的林晚,跟着医护人员冲上了救护车。

车门关上,救护车呼啸着驶向最近的医院。车厢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息。林晚躺在担架上,痛苦地蜷缩着,发出细微的呻吟。刺耳的鸣笛、浓烈的消毒水味、身体无法控制的摇晃和头顶撕裂般的痛楚……一切都混乱而陌生。只有那种被巨大力量抛离、坠入冰冷深渊的恐慌感,像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比生日那天客厅里的寂静更甚。余老师握着林晚冰凉的小手,心急如焚。她立刻掏出手机,翻找林晚家长的联系方式。

第一个,拨通林晚爸爸的手机——占线。

第二个,拨通林晚妈妈的手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再打林晚爸爸单位办公室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余老师急得额头冒汗,手心也全是汗。她又尝试重拨了几次,结果依旧。看着林晚苍白的小脸和医护人员紧张的处理,她知道必须立刻找到能负责的家属。

情急之下,她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她想起上学期家访时林晚妈妈亲口说的“和隔壁楼江屿家关系特别好”,还有教师技能大赛时魏老师对林晚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是江屿的妈妈——实验小学魏老师。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余老师在通讯录里快速翻找,终于找到了备注为“实验小学魏老师”的号码,立刻拨了过去。

“喂,你好!余老师,有什么事儿么?”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但略带疑惑的女声。

“魏老师!是我,林晚出事了!”余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哭腔,“在操场被高年级学生打架扔的土块砸到头了,砸在头顶,流了好多血!现在在去二院的救护车上!她爸妈电话打不通,实在联系不上!您……您能不能……”

“什么?!晚晚受伤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震惊和焦急,温和的语气荡然无存,“余老师!您别急!哪个医院?二院急诊是吗?我就在实验小学,离得近!我马上过去!这就请假!谢谢您通知我!”

救护车很快抵达二院。林晚被医护人员迅速推进急诊室处理伤口。余老师守在门外,焦急地踱步,一边继续尝试联系林晚父母,一边等着江屿妈妈。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屿妈妈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急诊区,她显然是直接从学校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得体的职业装,但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写满了焦急和担忧,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和包。

“余老师!”她一眼看到门口的余老师,快步冲过来,一把抓住余老师的手,声音都在发颤,“晚晚怎么样了?进去多久了?”

“还在里面处理,伤口在头顶,医生在清创缝合,流了不少血……”余老师快速地说着,看到江屿妈妈来了,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孩子……受了这样的惊吓和无妄之灾,心里该多害怕啊!”江屿妈妈眼圈瞬间红了,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努力镇定下来,“她爸妈联系上了吗?”

“还没有……”余老师一脸疲惫和愧疚,“一直联系不上。”

“好,好,我知道了。余老师,您辛苦了,学校那边肯定还有一堆事等着您处理,那几个闯祸的孩子和家长……您快回去吧!”江屿妈妈深吸一口气,展现出干练和担当,“这里有我看着!我是她阿姨,从小看着她长大,也算半个长辈,医院这边的手续我先顶着!晚晚有什么情况我第一时间通知您和她爸妈!”

余老师看着江屿妈妈坚定而可靠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感激。她连忙交代了几句林晚的情况和事发经过,这才带着满心的担忧匆匆赶回学校处理后续。

急诊室的门紧闭着。江屿妈妈独自站在门外冰冷的走廊里,背靠着墙,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发白。她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器械声和林晚压抑的、细小的哭泣声,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林晚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担架上蜷缩着,脸色惨白,紧闭着眼,偶尔发出细微的抽泣。那脆弱无助的模样,竟让江屿妈妈心头莫名一酸,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生日那天,被独自留在满室狼藉和巨大寂静中的那个抱着书的小小身影。她一边默默祈祷,一边继续锲而不舍地拨打林晚父母的电话。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让人窒息,惨白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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