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我性情开朗倔强,心直口快,又不太懂事,因此,从我懵懵懂懂的二、三岁记事起,常叫母亲生气。

我记得有一次,与小伙伴们在街上玩了半天,感到饿了,就跑回家,吵着要煎饼卷芝麻盐。一进门就喊:“娘:我要吃煎饼!”这时俩个母亲都在家,而且同时答应,我瞪着迷惑不理解的眼睛看了看生母,又看了看大娘说:“你俩咋都答应?那我以后叫谁的对?”

没等母亲说话,我看到大娘个子高,年纪大,母亲人矮些,岁数年轻,就按各人的高低自作聪明地说:“那以后我就叫你大娘,”又指着生母说:“叫你小娘吧!”这

句话刚出口,看到生母的脸就阴沉下来,眼角带出一丝明显的泪痕,吓得我不知所措。

不懂事的我不知母亲最苦的,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小”字。最不愿人们提起的也是这个“小”字。我一句话刺疼了生母的心。吃好吃歹无所谓,多干活苦点累点也无所谓,就是这个“小”字把自己的梦想前程葬送了,一个“小”字把自己一生压得抬不起头来,而且还见不得人,时时处处,感到比人矮一大截。

看到两个母亲都在那里默默不语,我知道让母亲生了气,我委屈地扭着身子踏着脚说:“那以后我怎么样叫?”大娘看到母亲的表情,心里明白,但也没说什么。

这时,大爷家侄女与三爷家二姐来找我出去玩,我二姐进门就喊:“婶子,英子呢?我们一块玩去。”

当时是给那尴尬的局面解了围,我立时想,我二姐叫婶子我也叫婶子吧,天真无邪不假思考地说:“那我以后叫你娘,”又指着生母说:“叫你婶子。”

我大娘立刻顺水推舟地说:“好吧,有的人家拿着孩子娇,都让孩子叫婶子,那以后就叫你婶子吧!”直到我懂事后才明白母亲当时阴沉的面孔,和心灵深处的悲痛。我真后悔当时自己的失口。按我的个性脾气,如果是懂事后偏要叫“娘”,而且叫“亲娘”。当时不懂事的我错误地决择,后来妹妹弟弟也跟从我一起叫婶子。可怜的母亲,一生连一句娘都没有享受过,这是我一生的悔恨,非常愧对于她的,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十分痛疾,但已无法挽回了。

每年的冬天,一家人为了取暖都在一个大火炕上睡。因为一天三顿烧火做饭,炕头很热。只要奶奶不轮到我们家,炕头最热的地方,就是大娘和我的,娘亲昵地搂着我。晚饭后,婶子拉个小凳子,坐在灯光如豆大的煤油灯前,做着一家人的针线活。如鞋底、袜底、单鞋、棉鞋,和过年穿的大大小小的新衣服,都是在黯淡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做成的。因为白天有白天的活,针线活舍不得白天的工夫,就只好在晚上做,夜以继日,常年如此,其劳苦可想而知。

这一晚上,婶是给我奶奶做棉鞋,婶子与娘拉着家常。当拉到当年她爹怎样把她卖掉的,就是在胶济铁路火车上那一段。婶子的意思是征求娘的同意,回趟故乡见见自己的亲人。

娘说:“现在到处是鬼子,英子又小,近下是去不成的,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娘说的是实话,但心中想的却是千万不能放人,万一走了不回来了那咋办?婶子只是说说罢了,那时到处是鬼子,兵慌马乱很不太平,真是不敢走。

在我小小的心灵中,还听不太明白大人的对话,只是问:“什么是火车,它着火吗?比大车马车走得快么?”从小我就好打听事,打破沙锅问到底,又问: “为什么你爹卖你,我爷会不会也卖我?”

娘说:“傻孩子,你是你爷的宝贝疙瘩,他哪能舍得卖你!快睡吧!大人的事你不懂!”于是我就不再作声了,但在娘暖暖的被窝里偷偷听大人对话。

当听到有个叫大妮子的闺女,不听话偷着跑,追回来被打一顿,以后又被卖掉了,还捆在马上防止她再逃跑。那时我真不明白,各人长着两条腿,想上哪就上哪,难道人也与牲口一样牵到集上卖?我只是偷偷地闷在心里,不敢再问,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懂事和好惹事的我,又一次让婶子生气。有一天,婶子领我上王辛庄子走娘家,正是秋后打枣子的季节。他们村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有枣树。不是在村头地边种几棵,而是在可耕地里栽上一行行的,大部分是在谷子地的中间,据说枣树不妨碍谷子的生长,不歇地。每到这时天津姥姥与大吟子,都捎信让母亲去帮打枣子和拾枣子。今次婶子领着我去,先帮姥姥家打完捡完晒上后,又去帮大妗子子打,女子不让我去,怕我让谷茬刺着,叫我跟姥姥在家,我不听话说:“我去捡的比你们还快!不信试试。”

到了地里,我拿了个瓢子,不一会就捡满了,倒在麻袋里再去捡,结果妗子子夸我:“英子真麻利,虽然手小捡的比大人还快哩。”

自从二娘从天津回来后,王老爷给三家分了家。天津姥娘说话有点侉,天津口音,我总叫她侉子姥娘。大姥娘不在了,但大妗子家一份,侉子姥娘二舅一份,三太太家人口多,三太太来在王家十年来生了三个儿子,俩个女儿,最小的儿子比我小一岁,三个儿子当然分三份土地,房子还是各人住以前的房子,没有什么变动。

这天下午,我们一群孩子在门前石狮子上玩,你上来他下去地跑着转着,口中唱着:“狮子王,狮子王,拉屎尿尿上南墙。”一遍一遍地唱着玩。姥姥后邻一家,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孩子,按辈份我叫他表哥,他的小名叫“狮子”。孩子们叫,我也跟着唱,这一下可惹恼了狮子表哥,追着打我。

我一边跑一边说:“为啥别人叫你行,我叫你就不行?”说着我就跑到婶子身边去,请求保护。这时婶子正跟庄里乡亲大娘嫂子们说着话,狮子表哥在后面边追边说:“谁叫也行,就你叫不行,丫头的孩子就不配叫,丫头的孩子就不配叫!”

旧社会,丫头是低人一等的下贱称呼,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在人面前开言土语的叫丫头,还真使人受不了。守着好些人把婶子羞得无地自容,脸一下变成了大红布,尴尬得很,就追着打我,婶追我就跑,好歹跑远了离开了人们,婶子气得真想打我,口中大声地说:“打死你这个惹事精,我叫你再叫,再骂人我打死你!”我赶快跑到姥娘身边,让她保护,到了姥娘跟前,婶子就不言不语了。

一会她对姥娘说:“娘这里枣子也打完了,我要回去了,家中农活很忙,以后有空我再来看你。”

二太太见留不下,就从枣子堆上捧了些小枣,用包袱盛着,母亲高兴地收下了。大妗子听说我们要走,也送过来了些清脆的小枣。

婶子别了姥姥和妗子,领着我回了家。但一路上她脸面不光,眼角含泪,不住声的唠叨我,死妮子,惹事精,下次说啥也不带你来了。

我不服气地说:“叫我来我也不来了,这里的孩子不讲理,欺负人。我上吕家庄走姥姥家,表姐侄女都领我上杏林玩,姥爷家有好多杏树,有早熟的麦黄杏、关爷脸、大臻杏,找到熟的好吃的都给我,可好吃了呢!”

当我抬头看到婶子悲苦难过的脸色时,我不敢再吱声了。婶子真的生气了。等我渐渐长大懂事后,才真正体会到母亲的苦,从小寄人篱下,六亲无靠,只有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小心做人。怪不得平时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只是不住的干活。一生小心谨慎,看人的眼色行事,不能越雷池一步。只有在跟父亲一起上坡干活时,父亲讲古、今故事,谈天说地时,母亲也说一些小时故乡的事,干活虽累,但脸上才露出一丝快乐的笑容,这也是一天最开心的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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