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速之客

母亲生了三妹还不到满月的一天,我在外野够了,回家吃中午饭。一进大门,看到一个身穿制服的女人,腰束皮带,剪着短发,中等身材,瓜子脸,大眼睛,精神焕发,年龄与我婶子不差上下。但这身打扮使我怯生生的,望而生畏,不敢近前。娘在厨屋里炒菜,婶子怀抱三妹在北屋里与来人说着话,看样子两人和蔼很亲近。她看到我瞪着疑惑的目光不敢过去,母亲说:“英子快过来,见见你大姨。”

那人立即把我拉到身边,和颜悦色地说: “这是你的大女儿吧?真精灵!脸蛋眼睛与你一模一样,太像你了。”

她问我:“你几岁了?”

我说:“我七岁了。”

那人又说:“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这几年你是怎样过来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一天一天地混吧!过一天算一天,以后怎样谁也看不透。”

那大姨说:“妹子,不是的,现在是穷人翻身当主人了。以前的地主、老财、官僚士绅,统统被打倒了,过去当奴隶的人们从此站起来了。我今次来是打听到你的下落后,特来找你,到王辛庄子的斗争大会上,申冤诉苦的!说一说当年你在王家受的苦和欺压。当年的王家已被划为大地主,明天要开斗争大会,欢迎你参加。这次来,我是要找找当年打我卖我的王老爷的,谁想他在济南解放前夕,他的大儿子在王耀武手下当官,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偷偷溜回家,拉着自己的父亲,从青岛上船,逃到台湾去了,算他命大。今次批斗的是他三小婆。你二娘心地善良,明金从小忠厚老实。我被打后,多亏了你与明金报的信,让大嫂跪下苦苦求情,这些我都想得一清二楚,是李妈跟我说的。你明天能不能跟我去开诉苦大会?”

母亲小胆惯了,又没见过世面,听后吓得语无伦次地说:“不行!不行!我还没出满月,不能出门。再说三四个孩子了,行动不便,孩子需要照顾,我是去不成的。我问你,你是咋当了干部?不是当年被捆在马上,卖到哪里去了?咋又成了干部?”

大姨说:“你太老实小胆了,什么事总是逆来顺受,才落到这个地步。找了个大十**岁的丈夫,叫我的脾气办不到!”她对母亲又说了这些年内不平凡的经过。

事情是这样的。王家当年,把大妮捆在马上,有一大汉在身后紧紧地抱着她,蒙着她的眼睛,向西跑出了二三十里路后,到了口埠地方,卖给了一个大烟鬼。此人四十多岁,家中有钱有势,大夫人生了两个女儿后不再有孩子,女儿都十五六岁的,十七八岁的。以后大烟鬼又买了一个小妾,四五年来也没有生育,被大烟鬼又卖了。是自己吃大烟吃得没了生育能力,怎能怨老婆的事!旧社会医学不发达,人民愚昧无知,什么样的坏事都算在女人头上,真是太不公平了。

大烟鬼把大妮买回家时,她才十四岁,但营养跟不上,发育不全,还是个孩子。大夫人的两个女儿,眼瞅眼裂,指桑骂槐,百般凌辱,大妮子天天干活受累,吃的是残汤剩饭,过着低三下四、忍气吞声的非人生活。

大夫人说,孩子还小,不能圆房。等二年后再成亲。但

大烟鬼等得不耐烦,有一天,看到大妮子端着簸箕,把炒好的麦子向碾去压炒面。这时大烟鬼见四周无人,一把抱住大妮子想行非礼。大妮子自知不是对手,反抗无力,急中生智说好的:“你别急,反正是你的人了,在这里不便,一会就有人来推碾,不如晚上你到我房里去更好。”

大烟鬼听后觉得有理,信以为真:“好,好,好。”说着嬉皮笑脸地点着头走了。

大妮子见四周无人,赶快脱下外面的一件上衣,铺在碾台上,把炒好的麦子倒在衣服内,缠了缠,一溜小跑,向着村外的高粱地跑去。不敢走大路小路,净钻庄稼棵,饥了吃一把麦粒,喝了拔棵高粱秸嚼它的水喝,日夜兼程,没命地向着西面的历城县直奔而去。

十多天后的一天晚上,大妮子终于叫开了自家的大门。父母见到失散近一年半的亲生女儿,女儿也见到了亲娘,一头扑了过去,无力地叫了一声“娘”,哭泣着躺在了娘的怀里,晕了过去。

父亲把大门关好,掌上灯,看到女儿面如土色,蓬头垢面,头发不知多少天没有梳洗过,上面沾满了草。衣服又破又脏已分不清颜色了,瘦得已不成人样。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大妮子!大妮子!别害怕,快醒醒!到了自己家了……”

又叫二妮快端过水来,母亲用小勺一口一口地给她饮了些水。然后,大妮慢慢地睁开了晦暗无神的眼睛,无力的叫了一声“娘,我不是在做梦吧!”

娘说:“不是,不是,你看你爹你妹都在你身边。”又回过头来对二妮说:“快去烧点面汤,打上两个鸡蛋,看样子你姐不知几天没吃东西了。”大妮子又合上了眼睛。不一会二妹端来了鸡蛋汤,母亲搅拌得不冷不热后,一勺一勺地喂了下去。不一会大妮子醒了过来,她是太累太饿了。面黄肌瘦,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的样子,娘看了疼得泪水哗哗直流。

大妮子喝了面汤后,身心慢慢地缓和过来,勉强坐了起

来,断断续续地对父母说了这一年多苦难的经过。当提到姥姥庄的叔伯舅大烟鬼时,她恨得咬牙切齿。一家人商量对策,父亲要找他算账,母亲不同意,因为跟他闹大了是要动官司的。如果被买的人家知道了怎么办?人家是有买身文书的。大妮子说: “别急,等我先养好身体再说。”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到了腊月底的一天,大妮子的母亲要给姥姥送点过年用的东西,大葱、白菜,还有自家做的豆腐等。听到了消息回来说: “一天夜里,大烟鬼家突然失火,因在夜间无人知道,知道也无人愿救,因为此人坑蒙拐骗,坏事做尽。等人们知道时三间北房已经倒塌,大烟鬼被房梁压断了一条腿,从此成了瘸子。村里人都幸灾乐祸,没一个同情的。真正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大妮子听到这个消息后,恨恨地说:“烧不死算他命大,烧死活该。”

母亲心中明白,怕此事是女儿干的,更不敢让女儿出门。又过了一个年头,大妮子十六岁那年,济南纺纱厂招收女工,条件是十六岁至十八岁身体健康的未婚妇女,机会难得,父母把她送进了纺纱厂,从此成了一名纺织工人。

大妮子心灵手巧,干活卖力,不怕吃苦,是地地道道的穷苦人家出身。因她思想进步,工作积极,被当时的地下**赏识,渐渐地发展为地下党员。以后又参加了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的革命队伍。这次是地委派一批党员干部下来领导土改,大妮子因为对寿光熟悉,就自愿要求来在了寿光。

中午大娘炒好了菜,烙的白面饼,招待客人吃罢饭,母亲送大姨向外走,问道:“你成家了没有?”

大姨说:“成了,丈夫是县上的干部,也有了两岁的男孩,是母亲给看着。”说起母亲,婶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姥姥和亲娘,又勾起了多年的思乡之情,低头不语,脸色悲惨,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一件件往事一齐涌上了心头。

送走了大姨,娘回到北屋里,小心地问我婶子说:“这

人是谁?像个干部,来咱家找你干啥?看到挺和气的,都跟你说了些啥?”

婶子说:“她是当年在王家和我一块被使唤的下人,是大太太房里的使女。”于是婶子就把大妮怎样逃跑,抓回挨打,以后又被卖,这家人的前妻母女怎样虐待,以后她又再逃出了虎口,怎样报仇,怎样进纺纱厂,以后又怎样参加了革命,详细地跟大娘说了一遍。

“这次来是约我一起去开诉苦大会的,因为我没出满月,不便前行就婉言辞掉了。想起当年的那些苦事,正该是去出出这口恶气,以解心头之恨,以雪平生之仇。”

当时我在旁边,偷偷地听了个一清二楚,我小小的心灵中对那大姨那勇敢的行为肃然起敬,同时我也为母亲忠厚老实,软弱忍耐深感遗憾。父亲常教导我说,人要站得正,立得直,遇事宁折不屈,做一个堂堂正正有尊严的人。

我在一旁对母亲抱不平地说:“婶子,当年你为啥不跑?”母亲说:“跑得了吗?在寿光,大门前有站岗的大兵,后来又来了日本鬼子,再后来……”婶子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似乎有难言之隐。

这时,娘向我使了个眼色,说:“小孩子家,大人的事你掺和啥?快玩去吧!”

我不服气地说:“叫我的话,我就要做大姨这样的人,就是要着饭吃也能回到自己的家。”我一边说一边向外走,心中暗想,说话要从理上走,做人要做这样的人,人就要有志气,有尊严,活就要活出个人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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