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病号是一个青年人。
齐发垂肩,双目紧闭,头戴一条花纹怪异的缎带,眼下泛着失血过多的乌青。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胸前绽开的那朵大红花——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穿胸而过,让这人的生命随着胸前大洞溢出的血液,不断逝去。
病人的生命危在旦夕。
童漓一见他就心道不好,立刻上手,把身边人指挥得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连凌烨这个病秧子都不能幸免。他替她抱着一堆器材蹲守在一边,紧张地看着她替伤者处理伤口。
“不行…不行…他伤得太重,必须先替他止住血……”
童漓低声喃喃,手指翻飞,身上的冷汗几乎要浸湿衣衫。
这一场手术,当真凶险异常。童漓拼尽全力,也只堪堪保住了这人的性命,至于能不能醒来,还要另说。救援结束,此时她正在屋外和几个医生一起讨论救人的方法,凌烨插不上话,便退了出来。
直到这时,他才意外发现,岚已经在门外等了他很久。
就像五年前那般。
凌烨暗暗攥紧了袖中的一粒种子。
“岚,你怎么在这里?外面冷,快回去!”他皱眉道。
岚抬起头,对上了凌烨担忧的眼神。
“先生……”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极为认真道:“那个人身上,有和我一样的晦气。”
凌烨悬起的心重重一沉。
……
凌烨很快转身回屋,告诫了童漓此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迅速拉着岚回到了他们的小屋。
“先生?”
岚不解,完全不清楚凌烨的反应为什么如此之大。
“岚,拿好这个。”
凌烨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将一粒种子一样的东西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岚捏了捏手里的种子,只觉得它轻轻巧巧,和普通的种子并无区别。
疑惑间,一只手突然覆上了他的双眼,凌烨凑近了些,启唇低语,轻哑的声音绕上了他的双耳。
“秉息凝神,调动你身体里异于常人的气息与能量,注入这颗种子。”
闻言,岚忙不迭照做。磕磕绊绊地回忆起五岁那年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冰冷刺骨的寒气入体,很快冻住了他的血液,那时的他虽然绝望,却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那时的他想:既然血液被冻在血管中流动不得,那他能不能再为自己另辟一条蹊径,让其它东西代替鲜血,为这具身体提供动力?
他本不该找到那样东西。但那一天,村中孩子死得太多,怨气冲天,连带着父母村民们的悲痛和恐惧一起,形成了“晦”,那些晦受他指引,趁他的大脑还未死亡时,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身体,让他的血脉、他的心脏,搅动着那一身鲜血重新涌动起来。
于是他成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半人半晦的东西,直到如今。
现在,他依照先生的说法,乖乖调动起身上那些不正常的气息,没一会,便成功地把它们注入了种子里。
“我看到了!”岚惊喜道,“里面有东西!”
“做的不错。”凌烨夸赞道,进一步循循善诱道:“看到里面的剑了吗?把它拿出来。”
岚心思一动,一把带着剑鞘的剑很快出现在他的手上。
“好漂亮!”他抱剑惊呼,饶是他从未接触过剑器相关的知识,仅从剑鞘繁复古朴的花纹,便可看出它价格不菲。
“嗯,它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凌烨爱惜地抚着剑,轻声道。
不过他很快收起了剑,提起了另一件事。
“岚,你能看到人身上的晦气,对不对?”
岚点点头,表示认同。
凌烨:“那能不能……让我的身上也缠上晦气?”
岚一愣,惊诧地看向他。凌烨却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神情认真地等待他着的回答。
犹豫了很久,岚终于憋出了一句:“可以,但是……”
“没有但是。”凌烨坚定地说:“让我也染上晦气吧。”
凌烨在脑子里过了好几个方案,用于应对接下来可能到来的麻烦,其中这一步,必不可少。
岚拗不过他,最后还是纠结着调动起身上的晦气,按照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探入凌烨的身体。
没一会,原本还铁骨铮铮的凌烨就开始质疑自己这个决定的正确与否了。
……好……好痒……!
岚又将脑中的思绪剥离出来一点,不容分说地将它从耳朵孔塞入了凌烨的大脑中。
“别……别动……!”
凌烨低喘一声,艰难地对岚喊道。
此时的岚却充耳不闻,不容分说地将最后一点思绪剥离了出来,将它存放在了凌烨的脑内细胞中。
“好了。”
他从全神贯注中回神,缓缓睁眼,却见凌烨艰难地直起腰,眼尾绯红,嗔怒似地瞪了他一眼。
岚奇怪道:“先生……你很难受吗?”
凌烨千辛万苦地压下了刚才几乎让他痒到发疯的触感,此时看岚天真的样子,只觉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好久,他才蹦出了一句:“……算了,没事。”
见岚一直盯着他看,凌烨揉了揉脑袋,不自在道:“去睡吧,没你的事了。”
岚:“……好。”
他伸出手,本想将种子还给凌烨,却被凌烨拒绝了。
“这东西叫‘菩提籽’,能装不带灵气的各种物品,里面只剩些盘缠。唔……反正我也打不开,就留在你那里吧。”他解释说。
岚似懂非懂地收下了菩提籽,很快,便被凌烨推着去卧床上就寝。
…
有晦来历不明,必有仙人会随之而来。不过短短几日,凌烨最差的猜想就得到了应验。
最先传入耳中的是一件喜事——那日的病人醒来了。
可惜他没有凌烨和岚那么好的待遇。萧喆睁眼时,正对上了执剑而立的凌烨,还有警惕的众人。
他急促地咳嗽了两声,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前,那里的血肉已经被缝补妥贴,有了愈合的趋势。
“我们必须确定你的来意与立场。”
童漓坐在他身边,一双杏眼从未从青年脸上离开,半点细微的表情都不敢放过。
她言简意赅,撑起了东道主的威严。
直到凌烨向她明说了晦物的恐怖与残忍,她才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大意。幸好,现在警惕起来还不晚。
对她的问询,青年人倒是表示理解,不待他人再多说,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身世全说了出来。
他名叫萧喆,和大多数来到这里的流民一样,来自于离这里不远的村子。他本来和父母一起居住,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算安居乐业。近几年,他和一美丽姑娘敲定了婚约,马上就要迎她进门,过上夫妻相敬如宾、暖衣饱食的幸福生活。
可他很倒霉。
结婚的前一天,他本在打点流程,家中虽没法十里红妆迎娶爱妻,却有一传家宝作聘礼。
坏就坏在,他在整理聘礼时将它暂时拿了出来,正巧一女子路过,瞧见了宝贝。那女子衣着华丽,生得水嫩漂亮,性格却娇纵不堪。
她说自己实在是喜欢那传家宝,希望能花重金买下。
但萧喆又怎愿意将传家宝卖予他人?他一口回绝,却惹怒了那女子,她说自己是青濯来的仙人,如今看上他那传家宝,就是要定了。于是她身边的男修为了在美人面前表现一二,直接上手来抢……
说到这里,在场众人的表情皆是凝重起来。
如果疑虑能杀人,那凌烨面上的怀疑已经顺着视线杀萧喆几百次了。
但事实未明,他还是将满心烦躁按耐了下来。
他冷冷问道:“然后呢?”
萧喆声音黯淡,看上去十分悲伤。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最后实在抗争不过那群人,便毁了那传家宝。”
“那女子气不过,原本是想直接杀了我的,但经旁边人一番耳语后,她竟素手一挥,将什么东西放入了我的身体里。然后她便猫捉耗子似地追杀我,逼得我离开故乡。我本以为这就是噩梦终结,却在逃亡过程中,被一柄无色飞剑穿胸而过。”
“我吊着一口气,拼命跋涉,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地。然后,便是被各位所救的经历了。我想,你们所说的‘晦’,便是她那时种下的吧。可怜我的妻子还在等我……”
男子话音未落,未出鞘的剑就已经横在了他的面前。
凌烨面无表情道:“你在说谎。青濯不可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
萧喆面上勾起了一个无奈的笑,看不出笑意,只能从中读出深深的悲凉与绝望。
“萧喆已被仙门追杀了有三个日夜,宝物虽已损毁,但那女人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唉,即使我只是让她心情不好的小小蝼蚁,即使那宝物对她不值一提,她的走狗也一定会到处追杀我。”
“是否属实,等来追杀我的人到了便知。”
……
围在萧喆身边的几人退出屋子,七嘴八舌的商量起来。从他的话中,众人能得到不少信息。不过现在最紧急的还是另一件事。
万年打下手的鲁郃:“漓姐,感觉这人不像在撒谎啊,咱们要怎么处置他?”
凌烨:“这些话皆是他的一面之词,小心为上。”
医师冯丹丹:“未知全貌前,我们也不好把这人推出去,我看要不再留他一阵,等搞清楚了再作决定?”
“有道理……”
“我也这么觉得……”
不少来帮忙的民众们都附和起来,但凌烨却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凌烨:“他的话里可疑点不少。一是这人看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不像是村野出身的人;二是他口口声声提到自己的传家宝,但我们在救助过程中翻遍了他的衣服,却什么都没发现。”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他沉吟道:“如果仙门真的有人前来调查或追杀,我们该怎么办?”
在他身旁,童漓已经沉默了很久了。
“漓姐……”凌烨看向了她,琥珀般的明眸目不斜视,“我相信你的判断,你要保要舍,我都会奉陪到底。”
“呼……”
童漓在众人的目光中狠狠吸了一口气。
时间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后,她才一咬后槽牙,下定了决心。
“如果他所说为实,我等身为医者,就绝对不能放任不管。张小染、鲁郃、还有费筱,近几天你们三个负责照顾萧喆,也盯好他,要是他有什么异常立刻和我汇报。冯丹丹你们几个和我来,最近从外面来的伤员不少,咱们不能在这事上耽误太久。还有……”
她看向凌烨,眼中透着些担忧。
“凌烨,你的身体如何?”
凌烨不躲不闪:“已经无碍。”
“好。”童漓道:“如果真有仙者来追查,就交由你来应付,可以吗?”
凌烨笑了笑:“当然。”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出所料,几天后,一队衣着珠光宝气、鸿衣羽裳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县城里。在这一身闪瞎眼的华丽装扮中,他们手中泛黄的老旧罗盘显得极为显眼。
在罗盘的中央,几根银针转了几圈,稳稳地指向了……三个方向。
为首之人一身纨绔子弟打扮,他原本气势汹汹冲在前方,看到这样的结果,一时懵了。
“三……三个?”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他身后的的跟班小弟奇怪地凑上前来。
“啊……哈哈,这个,大概是罗盘出错了吧。我再试试……”
他又一次注入灵气,把几根银针抽得飞起,然后,银针巧之又巧地再次对准了三个方向,像是一巴掌呼在了他的脸上。
“天啊……三个晦物,师兄,这我们能应付过来吗?”又一个跟班小弟跳上前来,惴惴不安地问他。
怎么回事,师姐不是说只有一个已到强弩之末的晦物吗?
司景闲心里同样慌张,但一想到自己在师弟师妹面前营造的才华横溢、武功盖世的人设,也只能赶鸭子上架,打肿脸充胖子了。
“三……三个又如何?就算是一城晦物,咱们身为仙门翘楚也要将它们一个个揪出来,格杀勿论!”
话是这么说,司景闲还是怕死的,交谈间,他立刻放出了一个纸鹤状的传讯纸,通知了自家师姐。
做完这些,他心里一松,大摇大摆地撑起了他身为“仙人”的门面,踏入了淇定的大门。
甫一进门,立马便有人出来迎接他们几个。
来人除了县里的守卫,还有名特别的人——县长的大儿子许寿。一见来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他便立刻拿出了自己曾面对大人物时的态度:放低姿态、夸耀、吹捧,一套组合拳行云流水,没一会就把几个涉世未深的仙门弟子夸得轻飘飘的,被半推半就着,就被请去了县里最好的酒馆喝茶。
酒足饭饱,司景闲才想起了正事。向许寿问起了县里有没有来过外人。
这一问,许寿立刻面露难色,解释起因淇水县位置特殊,这里常有流民伤员逃难而来,而他爹又是个随遇而安的,崇尚无为而治,从来都是对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多年过去,倒也都相安无事,此时仙人突然问起,他也不好回答。
“不过……”许寿提起:“或许有人能为仙长引路。”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司景闲领着一众师兄妹走出茶楼,穿过各路小房屋,抵达了许寿口中的地点。在那里,凌烨已经等候他们很久了。
青年素衣执剑,长发如水披散在肩,如天上皎皎明月般夺人眼球,和周围充满乡土气息的环境相比,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他身后,还有一名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向司景闲一躬身,礼貌地喊了一声:“仙长。”
迎接他的是骤然拔出的剑。
司景闲一手紧握手中罗盘,一手拿剑指着他。压下心中惊惶后,他疾言厉色地质问道:“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晦物的气息?”
在他的眼中,这两人都或多或少地被晦气缠绕,其中青年人身上晦气较少,小孩子身上晦气较多,但奇怪的是:相比起真正的晦物,他们身上的晦气还没有浓密到那种程度。
凌烨面对指着自己的剑,不躲不闪,只是低眉顺眼地解释道:“草民名凌烨,曾也是青濯仙门中的一员,后因犯错被逐出师门,流落至此。”
“至于这孩子,身世凄苦,其父母村人皆死于晦物的魔爪之下,靠全村人拼死相互才逃过一劫。我发现他时,整个村子已经被晦气填满,他在村中挣扎太久,自然也就染上了不少晦气。而我与他在此生活多年,也或多或少染了些晦气。干扰罗盘搜寻,还请仙长见谅。”
闻言,司景闲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但即使凌烨言辞凿凿,他也没有忘记仙门的教导,手中剑依然高举。只见他撑起架子继续质问道:“凌烨……你就是几年前那个叛出师门的人?我要怎么相信你?”
凌烨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岚却先一步从他身后钻了出来,仰着自己那张极具有欺骗性的可爱脸蛋,眼泪汪汪地挡在了凌烨身前。
“别伤害先生……先生是被我连累的!如果仙人哥哥要杀,就杀我吧!”
他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声音中还有些害怕带来的颤抖,好不可怜。
谁会怀疑一个孩子的话呢?”
司景闲:“……”
这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凌烨叹了口气,蹲下身把岚拉回怀中,仰头诚恳道:“仙长,我当年受晦物蒙骗,向自己同伴挥剑,四年多来,无数个日日夜夜皆懊悔不已,若说这世上谁最恨晦物,那便非我莫属了。还望仙长网开一面。”
犹豫半晌,司景闲还是放下了剑。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冷血的人,现在被这两人这么一说,很快就软了心,选择了相信他们。
并且,一下子少了两个需要调查的晦物方向,他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对上岚亮闪闪的大眼睛,司景闲不擅长安慰,只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起了他们追查之人的去向。
对于萧喆的事情,凌烨也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他微微俯身,道:“对仙长追查之人,我也略知一二,只是,我认为这其中可能另有隐情,一会若见面,还请仙长斟酌后再做选择。”
有他们两人的例子在前,算是给前来的仙长打了个预防针。
在凌烨的引领下,司景闲一行人很快就顺利见到了萧喆,除他之外,还有几个医师守在他身旁,童漓也在其中。
床上人眼窝深陷,面容憔悴,摇摇欲坠,一看就是受过重伤的样子。他一见来人,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似乎对仙人极为惧怕。
司景闲原本跃跃欲试的剑此时又拔不出来了。
眼前人虚弱缩在床笫间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师姐口中罪大恶极的晦物吧!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装作恶狠狠地逼问:“你身上晦气缭绕,必是和晦物纠缠颇深,快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萧喆面有菜色,此时却不如之前好说话。
他偏过头,语气中带着细微的愤怒反驳道:“你的师姐没告诉你缘由吗?”
“我!”司景闲卡了壳,想起了师姐确实没仔细说,只说了要追查晦物。
但很快,他就给自己找好了补:“时间紧急,师姐哪有那么多时间给我们讲长篇大论?你若识相,就快与我一起回仙门受审!”
萧喆嗤笑一声。
“受审?受什么审?看她颠倒黑白,硬说我的妻子是晦物吗!”
闻言,凌烨神情一凛,这可和萧喆之前的说辞完全不同。
“抱歉……凌先生,我之前有些说辞,确实骗了你们。”萧喆也知道自己理亏,立刻调整了气息,向凌烨道了歉。
“只是……我必须保护好我的妻子。”
他目光灼灼,仔细看去,内里还夹杂着些不易察觉的仇恨。做足了心理准备后,他看向司景闲,请求道:“反正我如今也跑不了,仙长不妨听听事情原委,再做决定。如何?”
司景闲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萧喆娓娓道来。
其实他之前说的并非完全虚假,只不过,他口中的宝物其实是他的妻子。
他少时与绯娘相识,两小无猜,居住在一山野小村中。小村不大,青山绿水,两人在那里无忧无虑长大,直至十岁时的那场变故。
一个不留神,一场落水,夫妻二人阴阳两隔。
萧喆本悲痛欲绝,却没想到不过几天,她便回来了。
绯娘的灵魂以附身的方式停留在一个小木偶身上,安安静静,从不逾矩,也从未有过害人之举。在萧喆的印象中,她会贴心地听萧喆给她讲生活中的琐事,偶尔给出一些只有他能听到的回应。
就这样,萧喆带着这个木偶,躲过了战火纷飞,躲过了苛捐杂税,躲过了征兵徭役,直到生活稳定下来,他这才萌生了娶绯娘过门的心思。
只可惜正好被那姑娘瞧见。
那位仙子并非他口中的娇纵,反而看上去冷心冷情,极为不好接近。在萧喆筹备婚礼时,她一眼看出了木偶的不对,不假思索,扬手便打!萧喆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碎在自己面前。
绯娘心思单纯,善良可爱,明明这么多年从未害人,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心有不甘!
在强烈的愿望驱使下,他选择让绯娘附身在自己身上,带她逃离了村子。躲过了仙门搜查后,最终才奄奄一息地被淇定众人所救。
讲完一切经过,萧喆面上有泪滑落,他望向司景闲,悲哀道:“仙长,我看您心善,不妨您来评评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阿绯又做错了什么?我与绯娘相依为命多年从未害过人,为何要遭受这样的对待?那仙子不辨是非便要置我等于死地,到底谁更像晦物?”
涉世未深的几个青少年哪见过这一连串的诘问?个个手足无措起来。
倒是童漓先开了口:“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萧喆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童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相信你。”他声音有些喑哑道,“阿绯,出来见见恩人吧。”
在众人见鬼一般的目光中,萧喆身后缓缓浮现了一个影子。她面如白纸,长发挽成两个发髻束在脑后,身形如鬼魅般瘦弱,却掩不住那惊人的美貌。那女子微微俯身,向众人行了个姿态极低的礼。
萧喆做了她的传声筒:“她在感谢各位,救了我们夫妻。”
“……”
童漓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宝物”现身,这个故事就算再离奇,也足以证明它的真实度了。
“我做不了决定。”
司景闲突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
只见这名原本一脸不靠谱的纨绔子弟面色凝重,看上去倒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范儿。
“我已传唤师姐,你和绯娘的命运,还是要交由她做决定。”
闻言,萧喆脸色骤变,立刻就要起身,却被司景闲摁住了。
“但请公子放心,我们虽然不能保证能改变师姐想法,但一定会向师姐如实鼎告,给你们求情!”司景闲喊道,“师姐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话音未落,一道泛着寒光的剑刃破空而来,刺破屋内层层叠叠的泥土气息,凛然朝萧喆杀来!凌烨分毫不让,以谁都没看清的速度拔出了自己的剑,双手紧握剑柄,横向用力砸下,硬生生让剑刃的轨迹拐了个弯,让它惊险地削着萧喆的发丝而过。
众人骇然转身,见屋门大敞,一女子正亭亭立于门前。
白纱覆眼,耳带紫月状明艳耳坠,修身的素纹腰带盈盈一系,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素白的衣裙随风而动,如仙鹤展翅般翻飞。
惊鸿一面,见美人兮。
“三只晦物……”她红唇微动,低声喃喃。随后手里长剑一甩,直直指向刚才出手的凌烨,了无情感道:“前来受死。”
独属于仙人的威压过于恐怖,直压得在场众人直不起腰,气血翻涌。特别是岚和萧喆这两个和晦物关系密切的,肉眼可见,面上皆露出了难受的神色。
“大师姐,手下留情!”
“师姐,等等!”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凌烨死死握着剑柄,挡在了岚和萧喆的面前。
任他怎么也没想到,来人竟会是已至踏破境的青濯大师姐——李舒皎。年不过五十,便已是无情剑法之大成者,一身剑法出神入化,斩妖无数,别说他们几个杂鸡烂菜,就是青曜的一些师长来了,也要让她三分。
和她讲情分是讲不通的,只能试着讲讲道理,让她自己来……权衡利弊。
“师姐,先别动手,这事有误会!”司景闲也很快阻拦道,慌里慌张地凑到了女子面前。
“凡晦物,格杀勿论,没有例外,没有缘由。”李舒皎的情绪没有分毫波动,分毫不让。
见她坚持,凌烨合剑于鞘,不躲不闪地站在了李舒皎面前,将剑尾处的令牌一甩,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问:“师姐的意思是,只要与晦物有纠葛者,便格杀勿论?”
李舒皎:“自然。”
凌烨:“连我也要一起杀吗?”
李舒皎扫了眼凌烨身上淡淡的晦气,道:“自然。”
闻言,岚心中狠狠一绞!
“呵。”凌烨冷笑一声,剑尾令牌显眼至极,明晃晃地写着“将军府”三个字,他声音寒峻:“我乃舟幽将军府独子,你若执意要杀,我是否可以认为,青曜在向我将军府宣战?”
这顶帽子扣得实在是大,即使是李舒皎也接不下来。可惜,她并未被凌烨唬住,沉吟片刻,没一会就找到了反驳之法。
“将军府已被皇室忌惮多年,你被困于仙山,被勒令永世不得回京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死在这里又如何?我等大可告知将军你被晦物袭击,死于意外。”
这平铺直叙的叙述,语气之理所当然,直听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凌烨缓缓攥紧了拳。
“若是在五年前,师姐所言非虚。”他道,“但今日不同往昔,自我离开师门起便已向父母告知了我的遭遇,此后也一直有书信往来。在此之前,我已通知过家里人,严明我身上不可能发生意外。”
“我了解师姐的性格,想必会对我与这两位一视同仁。所以,您今天要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这里无事发生,我们会妥善处理后续;要不,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迎接我将军府的报复。我将军府,没有怕事之人!”
“还有淇水的人。”童漓轻声细语,给这场对峙添了把火。
白纱飘摇,李舒皎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凌烨。
“师姐……”司景闲和他几个师弟师妹也同样在求情,这下,反倒显得李舒皎像个恶人了。
“我知道了。”她拂袖收剑,转身离开。在她身后,所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将军府事大,我暂且饶尔等半人半晦之物一命。毋须告知我你们相信的真相,我不需要。以及……”
她脚下一顿,趁着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时突然发难,回身一扫长剑。
剑意嗡鸣,根根利风杀入萧喆的胸口,打出了一道虚浮的身影。
这变故让人反应不及,凌烨只能条件反射地抱紧了身后的岚。
随后,是女子痛苦的惨叫声,和萧喆倏然掉落的眼泪——他明明没有被伤到分毫,却能看到绯娘隔着自己的身体,被这一剑打得魂飞魄散。
李舒皎没有为他们停留片刻,淡然朝司景闲等人招招手道:“走了。”
在她身后,是兵荒马乱,人间疾苦。
萧喆离开了。
绯娘被一剑打散,再也不会在他身体里回应他了。
岚只记得那天的萧喆身上干干净净,一丝晦气也无。他病体未好,面如死灰,但还是强撑着笑容,向凌烨和童漓告了谢。
随后,他再无任何留念,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悲伤之地。
当时的岚并不知道他这样的情况是怎么形成的,不过后来他就懂了,萧喆和绯娘这样的情况,一般被后人称为“傀儡师”。
萧喆的事情确实让人唏嘘,但日子还是要照常过。
童漓依旧坚持救助和接纳逃来此地的流民,凌烨也仍当着他的老师,孜孜不倦地教导这里各家各户的小孩。
至于岚,他仍然没有什么学剑的天赋,不过,自那天试着打开了种子后,他的心态和身体上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半人半晦……究竟是什么意思?
岚一边想着,一边瞟向了远处的凌烨。
青年白净的脖颈修长,温文尔雅,此时正低身柔柔和他的一个玩伴讲解着什么。
像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写意画。
岚收回了目光。
他本以为,那时侵入身体内的晦物对自己没什么影响,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晦气涌动,竟让他想杀了凌烨。
扭断那纤细的脖颈,撕开那白皙的肌肤,像当时解剖青蛙一样肢解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把他的各部分收藏起来……
不行!我怎么能对先生……产生这种想法!
岚的指甲不自觉地刺入了小臂,心如刀绞。
他已经试过了各种方法去抑制这种想法,打坐、练剑、甚至自残,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这种嗜杀的心性。
这么一天天熬着,凌烨终于发现了岚的不对劲。
“岚……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凌烨抓了好几次,终于在岚洗手时把他逮了个正着。他掀开岚手臂上的衣服,语气有些愠怒。
天气逐渐回暖,岚身上的衣服也变薄了不少,拉起袖子后,胳膊上层层叠叠的刀口暴露在外,扎得凌烨眼疼。
“对不起……我贪玩自己摔的……”岚避开了他的眼睛,乖乖地道歉。
“岚,告诉我实话。”
凌烨微颤的手几乎要在岚的手腕上掐出红印。他可没那么好糊弄,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岚自己造成的。
岚依然紧绷着嘴,一句话也不肯说。
“……”
让岚没想到的时候,凌烨没再责怪什么,而是轻轻把他拥入了怀里。
“岚……你知道吗?”
他贴着岚的耳垂,声音低哑,微小的热流打在岚的耳旁,痒痒的,像是扫在心尖上。
“我离家已有八年,不敢回去,也不敢联系家人,更不敢告诉他们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怕父亲再被皇家调往更远的边疆,我怕再有兄弟姐妹战死沙场,让母亲默默流泪。如果这样,还不如……让他们一直以为我在青曜修行。”
“现在,还留在我身边的家人只有你了,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他言辞恳切,真情实感,如果是以前的岚,大概早已把真相全盘托出了。
但是现在,岚的鼻尖紧贴着凌烨的锁骨,那人肌肤微凉,体表下的血液却翻涌着,滚烫而热烈。岚怎么也没想到,此时此刻,这近在咫尺、一吹即破的皮肤,竟对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他没抑制住自己嗜血的冲动,恍惚间,他对着凌烨的肩颈,一口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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