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血流汩汩而出,像是一条艳红而顺滑的缎带,绕过凌烨一身白衣黑纹的长衣,从肩颈悠悠垂下,直拖沓到冰凉的地板上。
一时间,凌烨怀抱着岚的双手僵住了。
他的心中如晴空惊雷,脑中有关晦物种种,原本不过浮光掠影,却在刚才的刹那间便堵满了他的整颗心:压抑不住的杀欲、对血肉的食欲、淫/欲、贪欲……永远不会清醒的意识,泯灭人性的行为……
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岚的啃咬几乎撕下了他的整块皮肉,凌烨置若罔闻,大脑飞速运转,恨不得把这段时间的经历掰成胶卷一帧一帧地检查。
找到了。
那颗菩提籽!
那是岚在五岁之后第一次尝试调动体内的晦气——因为他的请求。
明明他只想取出剑证明自己将军之子的身份,利用权势,从仙门手下护住被晦气缠绕的岚。
却不想,这一无心之举,导致了如此严峻的后果——晦气不受控制地溢散,侵人神志,孩子尚小难以抵抗,就只能用自残的方式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直至今日。
菩提中的利剑出鞘,没有指向任何一个对他们抱有敌意的人,却在半年后,化作了残忍的回旋镖,狠狠插进了他最亲近之人的胸膛。
……
岚清醒时,最先尝到的是满嘴的血腥味。
他陷在一片温暖的怀抱里,浑身冰冷。
眼前人披一身鲜红,看到他恢复了神志,没有责怪,也没有询问,只是轻轻摸着岚的脑袋,柔声道:“没事了。”
“先生……”
岚眼眶通红,颤抖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和你没关系。”凌烨擦掉了手上的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凌烨实在想不到该怎么帮岚抑制住那些晦气,思虑过后,他也只能试着进行引导,让岚用自己的方式压下那些脏东西。
“岚,听我说,你有情感,有思考能力,你只是人类,而非晦物。”
他捧起岚的脸蛋,让两人的目光交汇,确保他每个字都能听进去。
“你才是这具身体的主导者,那些让你失控的东西,不过是晦物的苟延残喘,跳梁小丑。”
“你应该收束思维,聚集力量……然后,镇压他们。”
说完,凌烨自己都有点心虚,十岁的年纪,能做到上课不走神,遇到甜品不偷吃已经算很厉害了,他怎么可能去要求一个小孩子做这些事情?
想到这儿,凌烨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眼睛瞟向一边,没一会声音就软了下来:“不用太强迫自己,你要是实在忍不住也没事,来找我就行,至少我还能任你发泄……”
“先生。”
岚突然打断了凌烨的话。
眼前不过十岁的孩子死死盯着凌烨身上的红殷,看得凌烨有些犯怵。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了。”岚平静道。
这句话不像是在承诺,更像在叙述一种无可辩驳的事实。
……
岚按照凌烨的意思,瞒下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以身体不适为由替他向童漓和孩子们请了假,顺道还在早集上买了些菜。
回家的路上,有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岚哥哥!”
岚脚步一停,回头看向来找他的喻音。
喻音的母亲去世的早,家里只有父亲照顾她和她奶奶,因此包括岚在内县里人平时都会多关照关照她家。
“怎么了,音音?”
“哥哥,先生今天怎么请假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喻音仰起她肉乎乎的小脸蛋,笑容灿烂,把手里的篮子递给了岚,开心道:“奶奶让我给先生送了点鸡蛋,哥哥一定要替先生收好哦!”
岚的神情柔和下来,俯身接过鸡蛋,对她道了声谢。
“还有一件事,岚哥哥,”喻音送完鸡蛋后,有些局促地提起了另一件事,“阿虎那些坏人又来欺负音音了,音音能不能……”
肉眼可见,少年面上的和煦淡了些。
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让喻音好好在家陪着奶奶,然后让其他孩子,或者是自己亲自去教育一下那群调皮的家伙。
但是现在,他有点厌倦了。
“音音,还记得我教你做过的那些陷阱吗?”
岚笑了笑,在某些角度去看,总让人觉得这笑容中掺杂有些不符合他年龄的邪性。
喻音不怕他,灵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岚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去玩吧,也该教教他们怎么做人了。”
……
往后的三年里,岚竟然真的一次都没有再出现过异样。
他照常跟着凌烨识字练剑,跟着童漓学医术;照常在孩子中一呼百应,在大人口中夸赞不断;照常会冒出一些新奇的点子,把课堂搅得天翻地覆。
日子平平淡淡,却如飘渺的云雾一般,悠然自得。
宛若南柯一梦。
……
平静而美好的日子又是被一声急切的汇报打破的。
“漓姐!漓姐!不好了,出事了!”
鲁郃闯进来时,童漓和凌烨正在给岚展示他们俩感天动地的厨艺,经这么一喊,原本就一脸菜色的岚脸更绿了。
童漓停下给岚夹菜的筷子,疑惑道:“怎么了?又有重患来了?”
“不……不是!”鲁郃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这一次……是县长的大儿子!是许寿啊!”
童漓面色难看,立刻起身离去,凌烨和鲁郃也紧随其后。
临走前,凌烨还不忘叮嘱岚好好呆在家里,哪也别去。
短短半分钟,屋内便只剩岚一人。
他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颇有些闷闷不乐,决定去今天的街道上走走。
出了大门,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岚发现今天淇定的气氛确实有点不对劲。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人影寥落,只有几家人在忙忙碌碌地整理搬运着货物,就像在默契地回避着什么。
怎么回事?
岚穿过长长的街巷,逡巡找着能解答他疑惑的人。
“唉……”
走到街道口时,一声叹息适时传来,只见一个高大憨实的中年男人蹲在街边,无精打采。
送情报的这不就来了?
岚脚步一顿,朝他走了过去。
“大叔,你坐在这儿干什么?有见到我哥吗?”岚声音清澈,十三四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又意气风发,很容易让人想到自家儿女,仅一句话就拉近了两个陌生人的距离。
那男人闻声看过来,然后又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
他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只关切地问他:“你哥哥长什么样子?”
岚:“他啊,头发长长的,穿了青色的衣服,长得很好看。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在忙什么……眼看午饭点都过了他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就跑出来找他了。大叔,你有看到他吗?”
老好人石浩心中一紧。
“早上就出去了?”他的声音中混杂了点担忧。
岚:“嗯,大叔你知道什么吗?”
石浩只是摇摇头,劝道:“你在外面闲逛,你哥哥肯定会担心,先回家去,再晚点他应该就回去了。”
岚毫不顾忌地上灰尘,盘腿坐在了石浩身边。
他诚恳道:“叔,我今年十三,已经是能抗事的大人了。我就在这等我哥,哪也不去!”
石浩刚想说什么搪塞过去,就对上岚那双会说话般的眼睛。
岚:“你要是知道他在哪,能不能和我说说?”
岚:“叔……”
石浩:“停停停!我跟你说说就是。你也别往心里去,就当听个八卦,行不行?”
岚眉开眼笑,连声应了下来。
今天街道格外安静的原因很简单——一路商队要路过淇定。商队虽然来头不小,但再怎样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小人物去操心。坏就坏在,这商队的领头人在江湖上有个臭名远扬的称号“金虾蛤”,是个铁公鸡,喜欢仗势欺人、搜刮美人,称得上是恶贯满盈。因此从这商队进入淇定起,就把这小小县城搅地鸡犬不宁。
先是对着前来迎接的县长大呼小叫,嫌弃他们乡下人土里土气,准备的食物不堪入目,兵力不足,保护不了他们商队的安全;又是看上了县长的二女儿许蔓,想要强行霸占她,许蔓的哥哥看不过,就起了争执……
岚总算知道鲁郃那时为什么那么着急了。
中年男人想帮忙,但以他的身份,对那些冲突也只有无能为力的份。这一开口,石浩就像打开了倾诉的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对岚讲了不少事情。
他是一名送信人,平时会收取一定费用,在舟幽国之内传达委托人的口述或信筒。
这次他要送达的地址在淇定内,正好见有商队路过,就在商队里找了个差事,能享受庇护的同时还能赚点小费,有利无害。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商队的主人不仅到处挑事,还克扣队伍里兄弟们的血汗钱,短短几天,就把他们搞得苦不堪言。
说到这,石浩一揽岚的肩膀,凑近他小声道:“小兄弟,我接下来说的可是天大的秘密,你别说出去啊。”
岚一愣,聚精会神地点点头,满脸都写着“快说”两个字。
石浩轻咳两声清了清嗓,神秘兮兮道:“你看这商队,队里几乎有一半的人都是打手,就为了保护一件宝贝,‘洗髓丹’。”
在他的口中,这‘洗髓丹’大有来头,听说是某位受了重伤的大人物重金求来的。那内里十几味草药,各个都是珍奇异宝,价值连城,要足足炼制够七七四十九天,半分火候都不能差,才能得到这么一个和璧隋珠。听说没有资质的草民吃了,能瞬间打通任督二脉,一跃成为修仙的天才;身受重伤的人吃了,能立刻痊愈,活蹦乱跳,比那力能扛鼎的斗士都壮实;要是真正的天道宠儿吃了,那可就是一跃几个大境界,少努力好几十年!这等宝物,商队怎么可能不设防?
石浩手舞足蹈地描述完,却发现岚一点兴趣都没,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
石浩:“……小子,能不能对宝物尊重点?”
岚撇撇嘴,不屑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宝贝,都是些达官显贵的玩具,关他们这些小人物什么事?
石浩哈哈大笑:“行!还是你小子看得透!还想问什么?只管问!”
少年乖巧地笑了笑,眼里的情绪却暗下了一些。
“叔,你刚刚说,你能在舟幽国内送信对不对?”
石浩:“当然,这活又累又危险,一点都不好干,但没办法,这战乱波及得哪儿都不好容身,我也得养家糊口啊!怎么,你也有信想送?”
岚点了点头,说:“我是和别人一起逃到这里的,我母亲还在家里等我……我想给她送一封信,告诉她我还活着。”
石浩感叹:“小娃娃,你还真是好运。淇定这地方,向来被称作战场医馆,不少军队打仗都会刻意避开这里。要是换成其他地方,你这样的小孩早就尸骨无存了。”
感叹完,他朝岚露出了一个粗犷的笑容:“说吧,你母亲在哪,先说好,我送信的费用可是很贵的哦!”
“我有钱!”岚不满道,“我母亲一直在将军府里打下手,对我很好。五岁的时候,她洗衣服时分神了一会,我就被人贩子拐跑了。之后我哥救了我,给了我一口饭吃,让我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是不是很厉害?”
“行,厉害。你给我个名字,过两天把信给我,我石浩保证把信送到将军府!”石浩摸着岚的头说。
他其实很可怜这孩子。
如今这世道,魔教当道,战火横飞,仙家闭门不出,不见苍生苦楚、流离失所。这样的环境下,亲友分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他做不了什么,但帮一个孩子送一封信,还是能做得到的。
当然,他没准备收钱。
谁知这孩子还挺倔的,摸索一会,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沉甸甸的银子,递给了他。
“我叫凌淞隐,那就拜托你了,叔。”
岚弯起了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笑逐颜开。
……
大人们回来时,岚已经睡下了。
凌烨蹑手蹑脚地给他盖好了被子,一刻也没停留,转身与童漓和鲁郃去了远一些的地方。
跨过门槛时,童漓眼前一黑,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扶住,才没跌倒在地上。
“呼…那金虾蛤下手真狠!老娘抢救了整整一天!整整一天!真有够累人的。”
她骂了好几句,周围人没一个敢接话,也没人有接话的心情。几个人蹲的站的围了一圈,好一阵子都鸦雀无声。
凌烨最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那洗髓丹真的送到魔教手中会怎么样?”他问。
“还能怎样?”童漓揉着太阳穴,漠然道:“好不容易被打压下去的赤沙教再度兴起,扰得周围鸡犬不宁,淇定夹着尾巴做人呗。”
“……”凌烨不吭声了。
她这描述听上去不痛不痒,真实情况可能再比这惨烈一万倍。拿人炼晦,活人祭献,食肉啖骨……那些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到那时,淇定的下场应该不会比岚的故乡好到哪去。
凌烨死死扣住了剑柄,毅然决然道:“我去斩了那金虾蛤。”
童漓淡淡瞟了他一眼,冷声道:“他背后的靠山可是垕齐最大的商会‘醉鎏金’,你让他死在淇定,咱们照样一个都跑不了。”
“……”
凌烨从来没这么恨过自己的无能。
经脉俱断、一身病骨,别说与赤沙和醉鎏金相抗衡,现在就是来个厉害点的晦物,都能踩蚂蚁似的把他按死,谈何保护?
见他沉默,童漓低垂着眼,黯然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离开吧。”
“漓姐!”
“漓姐!”
……
众人皆惊叫出声。
“不甘心?不甘心也没办法。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童漓沉声道。
众人又一次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困境里。
“漓姐。”
凌烨冷不丁喊道。
“杀了那虾蛤也好,毁了那仙丹也好,只要有一线生机,我总要去试试的。告诉我那仙丹的位置吧。”
所有人都以为童漓会回绝他,但童漓没有,她平静地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
“洗髓丹,由十七终仙草散尽灵气,以特殊手法炼制而成,本身不含灵气,却能在服用之人体内枯木逢春,性子柔和,副作用少。一但成型,有强烈的排外作用,难以破坏,绝了咱们下毒的心思”
“金虾蛤,据说有一定的修为,一毛不拔,喜欢搜罗美人,男女不忌,有时甚至会对孩童下手。与赤沙交往甚密,自称是醉鎏金的话事人之一。”
“商队为保护洗髓丹设了三道防,第一道,人力巡逻,行为有不轨者就地格杀;第二道,纸扎鬼,是从他们魔教那里搞来的东西,绕着存放洗髓丹的屋子摆了一圈,平时一动不动,一察觉到活人气息就和疯了一样,能把人撕成碎片;第三道,寻人铃,是个带灵气的宝物,有活人进入洗髓丹两米内,它会立刻警报。”
说完,她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问道:“凌烨,你觉得你能做到什么?”
“我……唔!”
凌烨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头。
原本还咄咄逼人的童漓一惊,立马问道:“怎么了?身体又出问题了吗?”
“没事。”凌烨放下了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无意间发生的一个小插曲。
童漓叹了口气,起身遣散了众人。她对凌烨道:“你也累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这些烂档子事之后再说。”
担事的大人们满身疲惫地离开了庭院。
与之相对的,乌漆麻黑的屋内,某个小个子悄摸摸从床上一骨碌,精神抖擞地爬了起来。
他眼睛闪亮,手中捏着一颗轻轻巧巧的菩提籽,对着月光瞧了又瞧。
床幔飘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几秒后,又毫发无损地坐在了被褥上。
少年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纸扎鬼”“寻人铃”“不含灵气”“喜好美人”……
真是漏洞百出的防守。
危险的想法转瞬凝成了一个不太周全的计划,根植在岚的脑海里。
凌烨已经一整天没见到岚了。
已经习惯了岚整天围着他转,此时好久不见,他居然有点小惆怅。
“喂,鲁郃,那群孩子在外面玩真的安全吗?”
鲁郃:“……凌兄,这是你今天第五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凌烨面色担忧之色不散:“最近商队的人到处都是,我怕这群孩子不小心碰到他们……”
鲁郃:“他们去丹丹姐的小池塘里抓泥鳅,商队的人应该那个闲情逸致去泥坑里和一群孩子打滚。还有凌兄,这是你今天第四次问这个问题。”
凌烨:“……”
好吧,看来确实不用他瞎操心。
他手一勾,挽起了自己的长发,进到了屋内。
岚当然没去抓泥鳅,他只是让所有的孩子们帮他撒了一个不算过分的谎。现在的他,正轻巧地坐在商会临时据点外的一颗大树上,眯起眼睛,观察着里面的防守人员。
在小县城里建起的临时据点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里面安排了不少巡逻的人。在门口,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一左一右,门神一样镇守着这里;围墙内不断有扛着武器的人走来走去,绕着房子,巡视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靠谱极了。
但实际上这活无聊又累人,不少雇来巡逻的帮手都昏昏欲睡。
最需要注意的,还有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暗卫。
不过,只要不惊动他们就行了。
岚观察地十分仔细,并在心里迅速计算着。
门口的人每两个时辰会交班一次,去吃饭或者休息,然后再加入巡逻的队伍中,绕房子检查……
那些人都在若有若无地回避着房子,看来,房子里应该就是第二道防线——“纸扎鬼”。如果他想进入其中,就需要跨过这一带真空区,把自己送进去。
武器。
只有武器会被存放在离房子仅有一墙之隔的小屋里。可以一试!
“岚哥!喂!树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几个孩子围着大树嘻笑打闹,开心的不行,又是晃树又是叫喊,引得门口守卫不满又警惕地看了过来。
岚随手折下几颗枇杷,翻身跳了下来,扔给了树下的玩伴们,引着一伙子人路过据点门口。
守卫的大汉皱着眉,准备开口训斥赶走他们。
“高个子叔叔,好辛苦哦……”
一个小女孩甜甜的声音响起,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同情,把两个大汉的呵斥堵在了嗓子里。
岚顺着她的话停了下来。
他想了想,走上前去,呲着笑脸把手中枇杷送给了看门的人。
两个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汉子面上一下子就缓和了。
他们在这顶着大太阳站岗,还要被主人家克扣俸禄,吃力不讨好。此时收到孩子们这一串枇杷,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关心,却也足以给人一些安慰。
这么想着,两个守卫收下了枇杷,尽职尽责地提醒了孩子们,让这群小可爱远离这里。
趁着守卫放松警惕,岚小手一动,将沾了桃胶的菩提籽藏入了长矛的红缨中。
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夕阳西下时,岚又来了一次,他调动自己体能的晦气,尽可能地掩去身上的活人气息,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大门。
趁着守卫交班时,他卡着视觉盲区,隔着近三米的距离,身上晦气一动,把自己装进了菩提籽中。
菩提籽可以装不带灵气的物品,凌烨的佩剑可以,银子可以,洗髓丹可以,那他自己又为何不可?
…
喻音“哒哒哒”地跑向了凌烨居住的地方,敲响了小屋的门。
见凌烨出来,她笑得十分开心。
“先生!我奶奶留岚哥哥吃饭,他晚点回来。岚哥哥怕你担心,让我过来给你说一声!”
凌烨无奈地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好吧,看来今天这一桌子菜又白做了。
看着喻音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凌烨神色凝重,心里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
…
现在是“日入”快结束之时。
在狭小逼仄的空间中,呼吸着菩提籽中已经快消耗殆尽的空气,岚能感觉到,自己很久没有移动过了。
时机已到,他轻巧一跳,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武器库里。然后,趁着一个巡逻昏昏欲睡的间隙,轻手轻脚地从窗沿翻入了屋内。
一进屋,他就明白了为什么所有巡逻都躲着这里。
长廊里不点灯,一排排的纸人七横八竖地坐在走廊上,脸蛋被涂上了夸张的大红色腮红,身上衣服粗制滥造,双眼无神,但空白的眼眶里都点上了红色的眼珠,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十分诡异。
别说是进到这里面,就算只是从外面瞟见一眼,也会毛骨悚然。
偏偏安排这里的人还觉得不保险,这屋子四面窗户大开,以便外面的人能轻而易举地观察里面的情况。可事实是,没一个巡逻敢往这边乱瞟,给了岚创造了宝贵的可乘之机。
他挑了一个视觉死角,大摇大摆地站在了一只纸人的面前。
纸人眼瞳一动,直勾勾地看向他。
活人?死人?纸人疑惑地转了转脑袋,一时有些不确定。
少年白嫩的手在纸人面前晃过,往里屋一指,意图明显,毫不客气。
纸人眼睛滴溜溜在眼眶里打着弯,把头扭向一边,回绝了他。
岚可不惯着它,在纸人猝不及防间抓着它的脖子,手上青筋暴起,直接把它摁扁在了地上。
纸人视野一黑,拼命扭动起来,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岚对它的挣扎置若罔闻,又对着皱巴的纸片踩了两脚。
整个过程,周围的纸人噤若寒蝉,竟一个都不敢动。
见纸人已经开始躺在地上摆烂了,岚又把它抬起来,死死盯着它的眼睛。
在周围纸人的视野里,这人可比鬼恐怖多了。
黑不见底的眼睛,若有若无的微笑,瘆人的气势,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看不透的晦气……对于纸人这种被驯化的晦物来说,岚对它们具有天然的压迫感。
它们没有他强。
这一次,纸人没有拒绝岚的要求。
它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进入里屋如入无人之境。
让纸人进去拿,不仅不会触发警报,还不用岚亲自上手,一举两得。
很快,皱巴巴的纸人捧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了岚。岚没有接,而是伸手指了指它的旁边,让它递给旁边的纸人。
纸人照做,随后它们一个接一个,直至每个纸人都接了一遍盒子后,才又传到了岚的面前。
在这个过程中,有个巡逻的人起了疑心,小心地朝屋里看了一眼。但当他看过去时,坐着的纸人全部眼睛一转,齐刷刷地将视线聚集到了他的脸上。
巡逻一下子吓出了一身冷汗。
算了算了,谁会为几个铜板拼上性命呢?
看到纸人们已经传递完毕,岚没有用手接触盒子,直接把盒子收入了菩提籽中。随后,他故技重施,算着时间把自己送回了房子外面。
宝物失窃,这里的人多久才能发现?
岚不能确定。
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现在已接近人定之时。
金虾蛤在淇定县府里吃饱喝足后,领着一群下属,大摇大摆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他穿得锦衣玉服,金灿灿的绫罗绸缎兜着他肚子上赘肉,一颠一颠地,活像一颗挪动的金山,称他为“金虾蛤”可谓是极其贴切。
只要他走在街上,就没人认不出他的身份。
正当他觉得无聊,想给自己找点乐子时,一个孩子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孩子手上拿着个布包,似乎刚从某户人家里出来。凑近一看,这孩子衣服破破烂烂,脸却洗的很干净。
周围没有灯光,只有月华照耀在他的脸上。
少年稚气未脱,身姿笔挺,脸蛋瓷白。细碎的刘海下,一双张扬的桃花眼上挂着纤长的睫毛,合眸羽睫轻垂,显得安静而乖巧,但当那灵动的眼睛眨起来时,竟比垕齐翼都的花魁都美上几分。
金虾蛤心里的邪念立刻躁动起来。
见那孩子随便找了个房檐坐下,他很快装作一副慈祥的样子,笑嘻嘻地凑上前去。
“小孩儿,这个时候怎么还不回家?你父母呢?”
油腻腻的声音响起,让岚心中直泛恶心。
他其实并不清楚童漓那一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些令人不适的意味。此时以身犯险,只为了赌一个时间差。
他夹了一下嗓子,糯糯开口道:“我没有父母。”
听到这句话后,金虾蛤立刻喜上眉梢,热情招呼道:“诶~看你这小孩儿喜人,要不就先跟咱一块回家?咱那儿好吃的好玩的特别多,保证让你吃饱睡暖,过上神仙似的快活日子!”
岚神情一变,明显是有些心动,但很快被他的警惕所代替。
“你是谁?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金虾蛤身上赘肉晃了晃,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明明在笑,却显得有些吓人。
“我是个富商,看你们这群孤儿可怜,才花重金来帮助你们。我之前已经救过不少和你一样的兄弟姐妹了,不信,你问问我身后这些人,是不是这样?”
他身后的仆人跟班有的嘴角抽动,有的面露不忍,却无一人敢说出真相,只是忙不迭点头。
岚放下芥蒂,眉开眼笑。跟着金虾蛤去了他居住的地方。
不愧是金虾蛤,即使在淇定这种小县城里,也有热水浴可以洗。岚被一群仆从围着,半强迫半服侍地带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柔软却有些露骨的衣物,准备足后,推到了金虾蛤面前。
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岚少有地被震撼到了。
几个风情万种女子围在金虾蛤周围,一人身上透若无物,赤条条地紧贴那肉山,另一人轻衣薄纱,嘴对着嘴,给他喂了一颗葡萄,剩下的则在调笑着打趣他。
当那些女子看到岚的那一刻,动作齐齐一停,全都呆住了。
饶是她们也没想到,这变态的金虾蛤竟然会对小孩下手。
岚瞳孔骤缩,一下子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地朝远离金虾蛤的地方跑去。金虾蛤也早已撕下了自己伪善的面具,指着他怒吼一声:“拦下来!”
几个仆从一拥而上,压着岚跪倒在地,不容置喙地给他带上了沉重的枷锁,然后一步一步,把他压到了金虾蛤面前。
正当那恶臭的吐息逐渐凑近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尖利的“报———”
千钧一发。
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嘴角。
金虾蛤的好事被打扰,此时简直不爽到了极点,他不耐烦地一挥手,让下人赶紧说。
“洗髓丹……失窃了!”
这堆肉山面上表情一滞,随即转成了惊恐:“你说什么?”
那下人把头磕得砰砰响,重复道:“主子,洗髓丹失窃了!咱们……咱们……”
“废物!”
金虾蛤一脚把下人踹倒在地,急匆匆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让仆从看管好岚。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太平静。
……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岚揉了揉被手铐磨得生疼的手腕,冷冷地瞥了眼倒了一地的人。
刚刚那一夜,可真是兵荒马乱。
整个淇定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被商队勒令着寻找偷走洗髓丹的小偷。
往前的两个时辰内,条条街道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人会注意到他所在的这个小小角落。所以,他用上了当年让凌烨缠上晦气的手段,加大剂量,压着看守他的人昏迷一地。
这样,即使他们醒来,也不会认为这些事与他有关。
远方又是一阵骚乱传来,岚清楚,自己也该动身了。
往那边走的同时,岚心中有些郁结:一夜过去了,先生会不会很担心他?
可惜,身上这些枷锁还不能去。
.
淇定县门前,一个满脸横肉和疤痕的男人抗一把钺斧,石桩似的杵在那里。
男人声音沙哑,面目狰狞,虬结的肌肉布满全身,活像从神话里跑出来的凶煞。他身上血气逼人,没人敢靠近,除了两个人。
原本趾高气昂的金虾蛤此时竟唯唯诺诺地弯着腰,低声下气道:“二当家,您消消气,消消气……咱一定给您把那洗髓丹找回来……啊!”
被他称作“二当家”的男人一巴掌呼了过去,扇得圆形的金虾蛤在地上连着滚了几个圈,叫苦不迭。
胡钊气得实在是不轻,眼看大哥痊愈在望,突然被这档子事横叉一脚,任谁都压不住怒火。偏偏那小偷还谨慎异常,装洗髓丹的盒子上涂了荧光粉,只要触摸过,手上必留痕迹,结果他费劲盘查了整个淇定的人,都没有找到想要的痕迹。
只有防守的一圈纸人,一个个的,在黑暗里都亮得跟油灯似地,像是在羞辱他。
想到这儿,胡钊更气了。
在赤沙的二当家面前,凌烨站得笔直,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得四处飞舞,一看就是匆忙间赶来的。他明明有八尺之高,此时和胡钊一比,却像是孱弱的小孩见了硬朗的大人,自不量力。
因此,胡钊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大手一挥,随手指了一家屋子,怒气冲冲道:“洗髓丹丢了?行!那就从这家开始搜,一家一家找,哪家找不到就把那家人全杀了!老子就不信那小偷能忍住!”
“你敢!”
凌烨腰间利剑出鞘,一步不退,猩红着眼对着他怒斥道。
胡钊对上他的眼睛时,明显感受到了一股想要将他抽筋剥骨的杀意。
真有意思。
胡钊巨斧往地上一砸,觉得自己应该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
“好气势!可惜就凭你这小身板,能接我几招?”胡钊仰天一笑,抡起巨钺,二话不说朝凌烨砸来。他的动作极快,凌烨只能拿剑勉强阻挡,却直接被胡钊带起的飓风掀飞了出去。
远处,凌烨撑着发抖的右手,吐出了一大口血,抬起头后,看到了地上足有三尺深的大坑。
从坑洞中心,地表层层皲裂,是力量的证明,也是他们和魔教之间跨不过去的天堑。
在众人惊恐地眼神中,胡钊又举起了巨斧。
“等等!”
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剧烈奔跑后抑制不住的喘息声。他从宽大透风的衣物里伸出双臂,坚定地挡在了凌烨面前。
“我知道……我知道洗髓丹在哪!我看到了!”
“哦?”胡钊手中斧子一收,眼里带了点兴趣。他仰了仰下巴道:“小子,你说。”
岚……
凌烨看到岚一身枷锁镣铐的打扮后,怒急攻心,又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朝噩梦成真,事实血淋淋地摆在了他面前。
岚拖着一身铁链,不敢回头。
“我被那边那个金色的人带走后,有仆人带着我去沐浴。被囚禁期间,我看到有人拿着一个精巧的盒子从房檐上翻过,他身形如燕,武功高超,应该是仙门的人。”
小少年声音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恐惧,给他的话增添了不少可信度。
胡钊凶狠的眼神投向金虾蛤:“有这回事吗?”
金虾蛤原本不想认自己做的那些龌蹉事的,但此时,这么好一个为自己脱罪的机会他可不能放过,于是连声答是。
胡钊又转向岚:“呵!小子,你说得轻巧,让我怎么信你一面之词?”
岚咬了咬唇,眼中悲色一闪,看上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听闻仙门有一秘术名为搜魂,可看到人的记忆……”
“岚!”凌烨哑着嗓子怒吼一声。
岚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愿请仙门对我用搜魂之术!要是不放心,你就和我一同去见证事情真相,是否为仙门所为,一试便知!”
闻言,胡钊哈哈大笑起来,面上有欣赏之色。
“小子,那搜魂之术用完你人可就直接痴傻了,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你确定吗?”
“我确定!”岚斩钉截铁道。
“好胆量!可惜我魔教之人去不了青濯。你!”他一指金虾蛤,命令道:“老子送你们一程,给你们两天时间,你跟着他去,问出真相后给我如实汇报!要是真如这小子所说,我就不再追究。”
“是是是……我们这就去,这就去。”金虾蛤一骨碌爬起来,连忙陪笑脸。
“行!那老子……”
“等一下。”岚突然道。
胡钊有些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一个小姑娘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她虽然害怕得眼泪汪汪,但还是义无反顾跑向了岚,把手里的羊皮袋子交给了他。
岚打开羊皮袋子,向胡钊展示——里面只有一张写满字的羊皮。
他说:“我还有一封要交给家人的信,昨天才托音音帮我包好。”
说完,他目不斜视地走向了人群中的一个大高个。那人早就满脸焦急,此时见他走过来,四十多岁的大汉竟一时红了眼眶。
只到成年人肩膀高的少年双手捧着袋子,虔诚地将它递给了送信人石浩。
“一定要帮我送到啊……”岚低声呢喃道。
石浩接过了袋子,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承诺道:“一定!”
“岚!”
“岚哥哥!”
“阿岚!”
……
众人的喊叫声连绵不绝,却没什么用,既阻挡不了即将发生的事情,也挽救不了岚的性命。
这些声音,更像是一种送行。
胡钊可不管这些人之间的情深义重,大手一挥,一条船状的宝物突然放大,将岚和金虾蛤一同吸了进去。
凌烨无力地伸出手,却连岚的衣角都没抓到。
……
僻静的山林里,两人的脚步一个轻快,一个沉重,岚面无表情地走在前方,健步如飞,丝毫不像还带着枷锁的样子。
“祖宗!祖宗!我求你了!慢点走行不行?”金虾蛤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一口一个祖宗,别说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了,现在是连个屁都不敢在岚面前放。
“你不是醉鎏金的话事人吧。”岚突然问道。
金虾蛤身体一僵。
“不是…不是……”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老实道:“我就是个小小管事,用这身份作威作福惯了……”
“是吗,早知道……我应该直接杀了你。”岚漠然道。
他明明不过总角的年纪,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孩童的模样,浑身气息却带着刺骨的阴邪冷意,丝毫不让人怀疑其言语的真实性。
金虾蛤就差在他身后跪着走了。
临近仙门,岚心里思忖起来
醉鎏金真的只让一个小小管事来负责这么重要的宝物?
自己的计划,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哎!那儿是不是……仙长!”
岚抬头一望,发现被喊住的竟是个熟人——司景闲。
近七年不见,岚仍能一眼认出这人,司景闲却认不出岚了。
见这仙长不像是难说话的样子,金虾蛤立刻上前攀谈起来,很快把所有事情全盘脱出,并提出了请求。
他确实是个圆滑的人,话里刻意隐去和魔教有关的事情,只提起了“如果难以确认真相,商会的处罚下来,咱跑生意的和淇定的百姓一个也跑不了。”
司景闲听完他的话,又扫了眼岚身上淡淡的晦气,皱起了眉。
他质问岚:“你凭什么空口无凭污我青濯清白?”
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就是来给自己找个凭证的。”
他是铁了心的要对自己用“搜魂”。
司景闲的眉毛快要皱成八字了。
“这术法下去,你可就要变成一个傻子了。”
岚:“为了淇定百姓,我义不容辞。”
“……行。”司景闲叹了口气,对着他抬起了手道:“就让我也看看,我青濯……”
不对!
司景闲猛地收回了手。
这孩子身上缠着晦气,前几天丢了洗髓丹;师姐前几天说她斩了个大晦物,还带回了一个宝贝,一回来就去找了十锦音大长老,说要给长老治病。
不会这么巧吧!
“你…你们那洗髓丹买家究竟是谁?给我如实相告!”
司景闲怒吼一声,吓得金虾蛤连滚带爬,瘫在了地上,僵持了好一会,倒是岚给出了回应。
“买家不愿透露身份,非常神秘,私底下有人传他是魔教或者仙门的人。”
这话说得司景闲心里一咯噔,立马想到,锦音大长老还真是十几年前和赤沙教魔尊殊死一斗时留下的病根。
坏了,被失主抓到正头上来了。为了自家仙门的脸面,这搜魂是万万不能搜!
司景闲干笑了两声,打发道:“我仙门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不用查了,你们赶紧走吧,这孩子身上有晦气,小心一会被其它人一剑斩了,也就是我心善才不和你们追究……诶呀总之你们赶紧走!”
说完,他似乎是自己都心虚,立刻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样荒诞的一幕,在场两人属实都没想到。
返程的路上,金虾蛤唉声叹气,一路上都在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啊……”
没有拿到一个准确的结果,回去可是连自己的小命都难保,这让他如何是好?
“仙门不是已经告诉你答案了吗?”
在他一边,岚一张俊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至极,远不及话里的意思震撼。
金虾蛤浑身赘肉一抖:“你是说……!”
眼前少年转过线条柔和的脸蛋,暗示性的,勾起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
“仙门中人不敢搜查我的记忆,不就是最标准的答案了吗?”
他原本计划利用自己晦物的身份,在仙门面前装作控制不住晦气,暴起伤人,仙门必将对他动手。
届时,不管他是一身伤痕逃回淇定,还是和金虾蛤一起葬身仙门,真相都不言而喻。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
…
两人全须全尾地回到淇定,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金虾蛤满脸堆笑,把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讲给了胡钊。
胡钊倒也是个讲信用的人,听完讲述后,他虽然把拳头摁得咯咯作响,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也确实依照承诺离开了淇定,放了众人一条生路。
至此,这件事终于平息了下来。
不过,有人心里似乎不太平静。
岚毫发无损地站在凌烨面前,身上镣铐已解,衣服也换成了最普通的粗布麻衣。他避开了凌烨的目光,一句都没有解释。
凌烨也没有说什么。
他的长发仍然散乱,配上憔悴苍白的面孔和毫无血色的嘴唇,看上去活像一只从地府幽冥爬回来的伥鬼。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凌烨双腿一软,膝盖直直地砸到了地上,发出了“咣”的一声。
岚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人双手一搂,圈在了怀里。
凌烨依旧不说话,像是怕他消失一样,就着这个姿势,死死地抱紧了怀里人。
岚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也回抱住了他。
两人间呼吸纠缠,相顾无言。
是他让先生担心了。
可他一个字也不能说,如果……如果让先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年幼时的剑影刀光在脑中闪过,他早已记不清那时混着血腥的清风和对面咄咄逼人的仙师,唯有凌烨如皎月般挡在他身前的身影刻骨铭心。
随后不过半天,皎月就披了一身鲜红,气若游丝地倒在了山门前,倒在了他的怀里。
什么仙门,分明是容不得半分杂音的魔窟。
他自己也是魔。
先生剑术高超,智勇双全,风光霁月,明明应该前途通达高官厚禄,再不济也应是执剑天涯,行侠仗义的剑客。可如今因为他,先生断送了自己的前途,还要被他所伤,为他操劳。
这本就是他该还的。
先生要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说不定就不只是动怒这么简单了。
自那次被晦气困扰伤点凌烨后,岚就熄了那点为人的执念,彻底将晦气和自己融为一体,这样,他就变成了一个半人半晦的怪物,自然能完全控制那些讨厌的晦气。
这样的他,注定不可能和凌烨走上同一条光明坦途。
“先生,你说冷与热、光与暗、表与里、善与恶、现实与虚构……都是绝对的对立关系吗?”岚突然开了口。
凌烨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声音喑哑着回应道:“当然不是。你刚刚提起的那些,缺其一而无为,不过都是些相互依存的概念罢了。”
“这样啊……”
岚勾起了凌烨一缕青丝,轻轻凑到了鼻尖,有些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让人安心的味道。
“那我如果真的和你走向相反的道路,就不用担心了。”他说。
晦已经和他密不可分,以后再见仙门的人,他大概会成为那种人人喊打的魔头,被追杀到天涯海角吧?
没关系,当年先生因他断绝的仙途,他替先生夺回来了。
即使……手段不是那么光彩。
但不论过程如何,这件事的结果总是好的。
……
在往后的几十年间,岚逐渐明白了当年发生了什么:青濯大师姐李舒皎消耗了大部分暗卫,斩杀了给金虾蛤提供纸人的“鬼母”,并夺走了它用以维生的赤金王莲。
她向来神出鬼没,少与他人言语,因此正好被司景闲误会,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
至于其他,金虾蛤在离开淇定后很快被一剑斩杀,不知是何人所为;赤沙教技不如人,被迫吃了这个哑巴亏,逐渐没落下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或许是老天都在垂怜,年仅十三岁的岚,凭着一点勇气和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不费一兵一卒,化解了一场危机,干了一场大事。
给往后被万世敬仰的深渊主宰漂亮的功绩上点缀一个开门红。
也成了名垂千古的帝君深夜梦回时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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