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好日子。
有两家男女喜结连理,红绸遍天,石哨从早吹到晚,热闹非凡。
整个淇定的人都去凑热闹、争彩头,吵吵嚷嚷,几乎要把那家人的门槛踏破。
凌烨一早就带着岚去送上了祝福。童漓也去了,结果周围人太热情,非要拉着这位救人无数的医师,让她去主座坐坐。于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童漓哭笑不得地被迫留在了那里。
见此情景,趁着童漓吸引了主要火力,凌烨立马脚底抹油,带着岚从人群中溜了出来。
现在,远离了喧嚣,淇定郊外一望无际的碧蓝色天空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郁郁葱葱的梧桐旁,凌烨随手捏住了一片打着旋飞落的叶子。
“一叶知秋啊,阿岚。”他轻叹道。
温热的山风抚过岚的碎发,挠得凌烨心里痒痒的,总想上手揉一把。
看着凌烨飘舞的长发,岚也接了一片青黄色的梧桐叶,趁着眼前青年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把这一片叶子别在了凌烨的发髻上。
凌烨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眉眼微弯,对着岚温柔地笑了笑。
这一笑,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都被他点燃了,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凌烨回望远方,纤长的手指一松,梧桐叶便轻盈地随风翻飞而去。
“当然记得。”
九年前的今天,是他们初见的日子。
那一天,凌烨用一身修为和血肉,换来了他的新生。
“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他听见凌烨这么说。
青衣垂地,岚忽觉身侧一空,身侧之人站起了身,在满目的落叶中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岚疑惑地看着他。
凌烨抚过手中剑,温声道:“我这个做长辈的,本想在这个日子送你点什么,可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到什么有意义的礼物。”
“所以,我编了一支剑舞。”
白刃映着红日被挽作剑花,凌烨足尖一点,落在了岚的身前。
“向你诉诸,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前半生了。”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
剑舞之韵,或刚或柔,或疾或徐。
凌烨手中的长剑劈挑砍刺,走青非黑,轻盈而灵动。
如早春迎寒而绽的春花,热烈灿烂。
如夏日穿林而过的飞风,矫健明快。
似萧瑟秋雨后逝去的蝉,无声悲叹。
又有时似皑皑覆檐的冬雪落下;寂然安详。
春楹秋杀,一念生灭。
目不暇接的剑招过后,凌烨一个发力,将最后一剑斜斜递出,一个干脆利落的横斩劈下,合剑入鞘。
在他脚下,片片落叶本被剑舞掀得飞起,却随着这一合剑,寸寸瓦解,一分不留,空旷的场地中,唯余轻轻喘气的男子,如松如竹。
岚看得呆住了。
“如何?”凌烨喘息着回过头,有些揶揄地问岚:“喜欢这份礼物吗?”
“先生……谢谢。”
岚有些说不出话来,憋了好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与此同时,总角少年挪动着双腿,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最重要之人的面前。
九年的时光,朝夕相处,生死相随。
那些被晦气侵蚀得所剩无几的情感,他真的……快要全部拱手捧给凌烨一人了。
等岚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凌烨紧紧拥在了自己怀里,淡雅的皂荚香从那人的衣领传来,像一首诗篇,又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情至浓时,岚没有忍住,柔而又柔地吻了吻凌烨发尾。
他听见自己小声说道:
“等明年……就换我送先生礼物吧。”
“好。”
凌烨微微阖眼,欣慰道:“我等着。”
等战乱平息,等父亲解甲归田,等天子允我归乡,等那时,我可以带你去赏京城的灯笼,尝香甜的桃酥,去看遍千山万水。
快快长大吧,阿岚。
…
出去偷闲的两人回来时,天已近黄昏。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只留零星几点在收拾残局。
在他们居住的屋院内,童漓终于结束了被众人簇拥着的一天,此时见了他们,立刻笑着招呼道:“你们俩,一整天都没个影,偷偷去哪玩儿了?”
凌烨回她:“带着岚去了趟郊外。嗯?这位是……”
今天的餐桌上多了一个人。
那男子一身黑衣,看上去穿得十分朴素,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黑衣下隐隐绣着些暗红色的花纹,针脚细密,不像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衣物。
听到他的话,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庞:齐肩短发,皮肤惨白,泛着乌青的眼微微下垂,让他看上去忧郁而阴沉。
在他看过来的一瞬,岚脸色忽变,不自觉地往凌烨身后躲了躲。
“凌兄,好久不见。”
黑衣人萧喆熟稔地和凌烨打了个招呼。
童漓对他语气淡淡,只简短道:“萧喆这几天正好路过淇定,回来见见故人。”
多年不见,她对萧喆仍存有一定的警惕心,态度显得不冷不淡。但从桌子上丰盛的菜肴来看,她也并未亏待什么。
“稀客啊。”
凌烨边感叹边拉着岚走到了桌子前,问起了萧喆回来的原因。
萧喆脸上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他主动帮两人盛好了饭菜,顺着凌烨的话,在众人面前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
自那天从淇定离开起,痛失所爱的他几乎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过上了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
打杂、做苦力,被他人羞辱驱赶,被战争裹挟,被盗贼劫匪抢劫……
人间疾苦,他品尝了个遍。
当他以为自己即将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时,一个不知名的组织找到了他,并向他伸出了援手。
“那个人看着不像好人,但他救了我。”
“等我醒来时,他说:‘喂,小子,我看你根骨奇佳,要不要来我这里修行?’我想反正我身上本就没什么可图的,就跟着他走了。”
萧喆用诙谐的语气笑道,引得桌边众人气氛也轻松了些许。
一片祥和中,一直默不作声的岚突兀地开了口:“那个组织,叫什么名字?”
众人俱是一愣。
萧喆摇摇头,避开了他的问题,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他在那组织里修行数年,历经磨难,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复活绯娘的方法。
“不可能!”
岚拍案而起,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厉声反驳萧喆。
“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是被打散的晦物?你…”
在他身边,凌烨有些不解地看着岚隐含怒意的神情。这孩子平日里待人谦和好礼,怎么今天跟吃了炸药一样,一点就炸?
虽然心中不解,他的指尖却已经无意识扣上了剑柄。
“唉……你这孩子,多年不见,怎么对我意见这么大?”
萧喆无奈一叹,哄孩子般道:“这样,你先坐好乖乖吃饭,听听我为绯娘寻到的方子再判断好不好?”
“……”
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被岚暂时压在了心里,他用尽了毕生素养,把自己按回了餐桌上。
“我为绯娘寻得的方子啊……”
萧喆看着他的动作,眯着狭长的眼睛愉悦地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随后,他抬起白得有些泛青的指尖,指向了童漓。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道黑色阴影在萧喆的指尖疾速汇聚,片刻间,便如离弦之箭,直冲童漓心脏而去!
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的众人纷纷惊叫出声,场面瞬间混乱不堪。但几秒过去,童漓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毫发无损。
她怔愣地看向眼前的身影。
挡在她身前的岚一头冷汗,缓缓张开了举起的手掌心——血流如注的伤口里,一块黑色的物质如高速运转的绞肉机,深深地嵌入了他掌心血肉中。几秒过后,那黑色物体似乎是耗尽了力气一般消失不见,只留下岚血肉模糊的掌心。
“你在干什么?萧喆!”
童漓一边慌里慌张检查岚的伤势,一边朝萧喆吼道。凌烨也早已拔出长剑准备,但碍于萧喆刚才展现的实力,他和周围人没一个敢轻举妄动。
萧喆坐着没动,对剑拔弩张的氛围视而不见,轻抿了一口茶水。
“这就是我说的方法。”他柔声解释道。
“功德越高者,善事做得越多的人,能为绯娘提供的晦气就越多。诸位对萧喆有恩,我不愿杀,此次回来杀一人便走。”
说着说着,他的眼瞳像毒蛇一样死死锁定住了童漓。
“相信童漓姐救人无数,兰质薰心,一定也能理解我救妻心切的心情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要用我的命去救已经彻底死去晦物的命?凭什么!”童漓怒不可遏地吼道。她本还想再骂两句,却被两道声音阻止了。
“漓姐,走,他的目标是你。”凌烨一手横剑,一边低声语。
“童漓姐,快走,他已经没法交流了!”岚收起了自己的伤手,轻轻推了她一下。
童漓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严防死守的两人,又看了看依然面含笑意的萧喆,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为什么?”她低声喃喃。
今天…本该是新人喜结连理,故人重逢的好日子,为什么情况会突然变成这样?
“鲁郃,带她走!”凌烨压抑着怒火低吼,喊醒了某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此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扛起童漓,逃似得带着她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萧喆微笑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凌烨将剑尖对准了他,冷声质问:“回来拿你的恩人血祭晦物,这就是你对淇定的报恩?”
“我也是走投无路,”萧喆遗憾道:“淇定对我有恩,凌兄你也是,所以为了绯娘,也为了能少牺牲一些人,我只能对不起童漓姐。”
“相比祭献整个淇定的人,这已经是最合适的方法了。”
“你!”凌烨气得手都在颤,正欲再辩驳什么,却被岚完好的那只手握住了手腕。
“先生,别说了。”
岚闭了闭眼道:“没必要。”
闻言,萧喆一直以来温和的目光陡然被杀意填满,吓了周围围观的医师们一跳。
岚无所畏惧地回瞪他,一字一顿道:“他已经彻底被晦侵蚀了。”
“呵,你又好到哪去?”萧喆瞟向岚身上乌黑的气息,冷嗤道:“每天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和平共处,你不累吗?以你现在满身晦气的情况,又能坚持多久?”
这句话落,岚握拳的手肉眼可见地一紧。
“阿岚和你不一样。”凌烨不假思索地护住了岚。
“对啊,岚这孩子乖巧可爱,昨天还帮我干活呢。”
“岚可和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账不一样!”
“我家孩子昨天回来还在夸岚呢”
……
周围医师纷纷附和,全把萧喆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听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一阵阴风刮过,萧喆终究是没忍住,对岚出了手——在岚面前的饭碗里,一粒粒米饭瞬间变成了满碗的猩红眼睛,纠缠着化作手的形状朝岚袭来。
他当然没有成功。
自他展现出敌意起,凌烨的剑就已蓄势待发,此时更是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眼睛手。
萧喆对凌烨敏捷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隐晦地看了眼岚。
他说:“三天时间,如果童漓还活着,我会杀了淇定的所有人。”
话毕,他不再自讨没趣,一甩袖子,化作一片黑雾消失不见。
…
最大的威胁走了,屋内的氛围却没轻松多少。
鸦雀无声的沉默中,岚拽了拽凌烨的袖子,小声道:“去找县长吧,通知大家,让大家离开这里。”
“我去鼎告仙门。”凌烨说。
两人各持一词,周围医师虽摸不着头脑,但十分有眼力见,各个告退离开,马不停蹄地去转告童漓去了。
逼仄的空间中只剩凌烨和岚两人。
“来不及的先生,仙门不会管我们。”
岚没有看凌烨,自顾自说道。
“仙门会的,三天时间……如果赶得急点足够我们……”
“先生!”
岚一把抓过了凌烨的手腕,抬起早已被仇恨盈满的眼,和他的视线来了个亲密接触。
“他身上的花纹是血宿教的!我这辈子……这辈子……”
都不可能忘记。
被操控的孩子、被撕咬的大人、从魔女手上侵入身体的寒气,死去三遍的村子……
从看到萧喆的那瞬间开始,那些被埋没的记忆就如附骨之蛆,缓缓攀上他的四肢百骸,冻彻心扉。
“先生……我知道的,你一直不信我那句仙魔勾结,对不对?”
“我……”
凌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听到血宿教这个名字时,他就瞬间明白了这对岚意味着什么。
他本就从仙门中来,明白当时的情况:师兄师姐并未拖延,与他同样马不停蹄地赶往受难村落调查真相。所以他一直相信,即使仙门真的有拖泥带水、敷衍了事的情况,也不会对百姓不管不问。
至于那时夺走已死村子灵气的行为是否正确,他不认可,也正因此选择离开仙门。但此时情况紧急,萧喆那一手白米化鬼的手法足以证明其实力,他们无力抵抗,只能求助于仙人。
“岚,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对仙门有芥蒂……”
“先生!”岚捏着凌烨的手猛地收紧。
“你……想要淇定也经历一遍那样的死亡吗?”
凌烨仿佛被定身一样僵在了原地。
对仙门的信仰、对道义的追求、对淇定的情感……种种纷杂情绪死死纠缠着他,让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可纠结到最终,他还是不愿放弃这生活了九年的淇定城。
“我会托许寿他们通知仙门,岚,这几天你先离开这里,什么都别管,好好活着。我会护好童漓还有淇定的大家……”
岚愤然甩开了凌烨的手腕。
他明白,先生是又把他当成需要呵护的孩子了。
五岁的孩子能明白什么?当年的事不过是他多想,是他不懂事。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需要承担,只需要做好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就行。
愤愤不平的情绪翻江倒海般涌来,让他第二次没在凌烨面前控制住自己的行为。
黑着脸的少年心中郁结,转身便走,只留凌烨一人无措地站在原地。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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