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童漓

萧喆这人确实说到做到,整整三天时间,他没有再出现过。

与此同时,童漓也没再出现过。

这三天内,凌烨一边与许家人沟通应对方法,一边通知淇定的众人做好准备,忙得脚不沾地,关于岚的事只能暂时搁置。

在他和许家人的努力下,信息很快传遍了淇定。

对此等震撼的消息,居民们有的骂萧喆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有的责怪童漓不该救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却无一人想把她推出去挡灾。

他们不愿离开,纷纷倔强地加固起房门,翻出了锄头和耙钉,准备和那混账一决死战。就连从来都是当甩手掌柜的许县长也支棱了起来,立刻集结了县里所剩无几的执法人员,但这些人也不过是没有任何能力的芸芸众生,只能根据凌烨这个在仙门呆了连三年都不到的半吊子的描述讨论布局、商量战略。除此之外,淇定还急急忙忙地从四周收集了各种能辟邪的物品,符咒剑阵,黑狗活鸡,花里胡哨的宝物铜钱……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直到他们真正面对成片的晦物时,才明白了什么叫做“蚍蜉撼树”。

三日过去,萧喆准时站在了淇定县的大门口。

童漓果然没有来。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杵着一根足有两米多高的白旗,随意敲响了第一家门。

没有人开门,所有人都把他看作了洪水猛兽。

正当他准备暴力破门时,“啪”一张泛黄的符纸甩在了萧喆的脸上,在他有些意外的表情中,缓缓滑落。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转过头,看到了严阵以待的司市、市吏们。为首的领队一身眼花缭乱的辟邪物品,看上去滑稽又可笑——刚才的符咒就是他扔的,那符纸黄底红线,缭乱而没有章法,看上去不像是辟邪宝物,反而像是江湖骗子忽悠人的把戏。

萧喆面上不见怒意,他眉眼低垂,握着幡旗的手微动,白色的幡旗瞬间爬上了刺眼的鲜红色。

那些花纹形状诡异,像一只伸展拳脚的红色蜘蛛在旗上攀爬。下一刻,细密的蛛脚就攀上了那领队的脖颈,从内而外,蜿蜒而上。

“你……”

为首之人连话都没说出来,就失去了生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吓得周围人立刻向后躲避,看向萧喆的眼神中除了最初的仇恨,还染上了深深的恐惧。

“童漓在哪?”萧喆眼神阴冷地看着这些小兵,冷声质问道。

被问的人没一个发话,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怒吼着冲了上来。

萧喆冷笑一声,手指抚上飘动的旗帜,准备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只是他没想到,他刚才路过的人家突然打开了房门,拿着铁锹,趁他分神时狠狠敲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打断了他的动作。

紧接着市吏们也不甘示弱,抓住了这次机会,争先恐后地把手中武器砸上前去,想要把他扣杀在摇篮里。

被群殴的萧喆这回是真的气笑了。

他哑着被砸坏的嗓子,好久才挤出一句:“你们逼我的。”

霎时间,天地变色。

整个淇定的天空如被人泼上了红墨一般艳红,显得十分邪性,雪白的幡旗迎着不知从何吹来的阴风猎猎飘扬,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无数只纠缠在一起的鬼怪白眼青瞳,面容扭曲,爬满旗帜。它们有的三手百眼,像皮肤上长满眼睛的癞蛤蟆;有的无肢无脸,像一个肉瘤,与人类相差甚远。

只是看到它们就让人惊惧交加、神志不清,更别说直面这由万鬼纠缠而成的旗帜了。

现在,这面旗上的鬼怪全部动了起来。

在萧喆的指引下,它们争先恐后地从旗帜里跑出,三下五除二咬断了对萧喆动手之人的脖子。连三秒都不到,包括那户人家在内的所有人就死了个干净,渣都不剩。

萧喆扶着自己的脖子,冷冷骂了一声:“无知的草芥。”

正当他准备前往下一家时,一道稚嫩的声音阻住了他的脚步。

“爹……娘……?”

不到五岁的小女孩懵懂地从灶台后探出了头,对着父母没有生息的尸体,疑惑地喊道。

看到她的一瞬,萧喆嘴角勾了勾,心中有了其他想法。

无情的鬼怪一家一家扫过街道,无视了哭天喊地的父母,只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其间有不少人不顾一切上前阻止,却都被绵延不绝的晦物夺走了生命。

不过半日,整个淇定已经沦陷,众多孩子被萧喆用绳子一个接一个的捆着,聚集在一大片空地上,成为了他交涉的筹码与人质。

“童漓在哪?”他看着焦急而不敢上前的父母们,不为所动。

围观的大人们有的悲愤交加,口中怒骂脏话不断,有的不断将手中辟邪的白米、公鸡扔向萧喆,试图对他造成伤害,可惜都被萧喆身边围绕的鬼怪拦下了。

见没人回答,他将幡旗对准了几十个孩子,面无表情道:“如果没人说,我就杀了这里的所有孩子。”

“你!”立刻有人双目赤红,想要冲上前来,却被周围人拦了下来。

人群中突然有人念起了一阵经词。

萧喆一怔。

有第一个人在先,就立刻有人跟上,不多时,所有人都开始念诵起那串拗口的经文,就连被捆住的孩子们也不例外。

在萧喆震惊的目光中,人群念诵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三天时间够做什么?

什么都不够。

但淇定的人每个人都背下了一篇极为难念的经文。

不识字又如何?他们可以口口相传,互相监督,挑灯夜读。

三天时间,竟当真让他们背下了仙门弟子要背一个月的清心咒。

清心咒作用不大,只能稳固自己心神,压制很少的晦气。

但,积流成河。

念诵时,每个人都极为投入,声音朗朗。不一会,就形成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兜头朝萧喆砸下,砸得他措手不及,连身上的幡旗和晦气都黯淡了几分。

凌烨的剑就是这时斩来的。

肃杀的剑意势如破竹,贯穿了萧喆用于防护的鬼怪,也贯穿了他的胸膛。

半鬼半人的萧喆没那么容易死,他震怒着驱动了身上的全部晦气,索魂幡开,里面的晦物如流水般被尽数放出,但受经文的影响,它们实力皆大不如前,纷纷被凌烨娴熟的剑技斩杀,残肢断臂落了一地。

今天的凌烨,一句废话都没有说。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竟让萧喆对这么一个普通人产生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随着自己的晦物节节败退,萧喆也发了狠,一咬舌尖,左臂瞬间蒸发,血雾化作动力驱动晦物,刹那间在凌烨身上留下了数十道伤口。

凌烨很快体力不支,落入下风。但他并未屈服,啐了口血沫,便继续不要命地冲上前来。

“够了萧喆,我在这里!”

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惊雷炸响,让两方交战的势力俱是一停。

凌烨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望向了从萧喆身后缓缓走来的身影。

“漓姐?”

人群如烧开的沸水一般炸开了。

“童漓姐?”

“她怎么回来了?”

“不是已经被县长他们秘密送出城了吗?”

……

童漓没有回应这些声音,她死死盯着那些被捆起的孩子,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她说:“我答应你,放过淇定的所有人。”

“童漓!”

凌烨挣扎着爬起,想要说什么,却被她的眼神止住了。

她自十二岁来到淇定,兢兢业业,救死扶伤,没有一刻安闲。

她凭借自己高超的医术,挽救无数在战场中受伤的伤员和平民,为淇定冠上“战场医馆”之名。

在淇定生活的人,上至县长、下至出生不过几周的婴儿,都接受过她、或是她学徒的救助和帮助。

如今她已年近三十,在这个其他女子都成家生子,儿女绕膝的年龄,她终身未嫁,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救苦救难的事业当中。

萧喆说的没错,她是真正的集功德之大成者。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迎来这样的结局。

凌烨看着走向自己的童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人地拉起了单膝跪地的凌烨,朝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在凌烨的印象里,工作时,她雷厉风行,总是得心应手地把各路人马指挥的团团转,即使是放松时,也不忘时刻不苟言笑地和他们科普一些医疗小知识。

她从来没笑得这样好看过。

她眷恋地看着沉寂的众人,泪水像不受控的珠子,滚滚而落。

她说,她好想再去一次老赵家的婚礼,下一次,她一定亲自主持。

她说,县长是个不靠谱的,以后等许寿上位了,一定要他好好管理淇定。

她说,凌烨和岚两个,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要大家好好担待。

她说,她看不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了。

她说,她也是会怕的。

死亡来得太仓促,凌烨连一声告别都来不及说,那蒲苇一样坚韧的女子就在他面前身首异处,没了生息。

秀美的人头滚落,连带着掉下的,还有凌烨眼中的湿濡。

从三天前起,他们明明……明明已经把童漓送离了淇定,她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是改变不了这样的结果?

萧喆蹲下,缓缓捡起了童漓的头颅。

他看着僵成了石像的凌烨,心中那点杯水车薪的人性发作,劝道:“别找那孩子了,以后好好生活吧。”

“你说什么?”

凌烨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在地。

萧喆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

“萧喆,你这就准备走了吗?”

银铃般的女子笑如鬼魅一般传来,尖刀似的,狠狠插在了每个人的心脏上。

她踏空而来,身材娇小,披一身繁复的紫裙,面戴一粉嫩面纱,长发束成两个马尾辫高高挽在脑后,看上去可爱又灵动,但现如今,在场没一个人能欣赏她的美貌。

因为……她一手提着三颗人头,一手箍着不断挣扎的岚,缓缓落了地。

仔细看去,那提着的三颗人头,竟是许家的三口人!

“岚!”凌烨大骇,勉强撑着剑站了起来,就要冲上去。

少女“咯咯”一笑,袖子一挥,凌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接连不断地吐出鲜血——他的舌头被拿掉了。

“幻紫纱,你……干什么?”萧喆皱着眉看向她,不满道。

“你不会还对这些人留有感情吧,真的假的?”

被称作幻紫纱的女孩调笑般地回道,语气轻佻,手上动作却不含糊,她把岚往凌烨那边一扔,兴致勃勃道:“上面发话了哦,整个淇定,不留活口。”

萧喆脸上一沉,刚才的人性瞬间消失不见,白色的索魂幡蠢蠢欲动。

凌烨强忍着疼痛,接下了被扔过来的岚,仔细检查一番,才发现这小子浑身上下都是伤,不是战斗受的伤,而像被虐待过的痕迹。

实力差距太大,任由岚再天赋异禀,也拦不住幻紫纱。

岚因疼痛而激起的喘息声不断,小声朝凌烨说了声“对不起。”

青年无助地弯下了他挺直的脊背,抱紧了颤抖着的岚。

幻紫纱和萧喆可不管他的痛苦,很快,“叮铃铃”的铃铛响起,轻而易举地盖过了人群的颂念声,对所有人发动了惨绝人寰的屠杀。

捆住的孩子们和那些围观的人中传来的凄厉的惨叫声不断,他们纷纷倒下,血液残肢溅了一地,也溅到了岚和凌烨的身上。

他们之中有三天前刚喜结连理的新人,有给凌烨送过鸡蛋的喻音一家人,有帮了他们良多的鲁郃老哥,有特别喜好招呼小孩子去玩的冯丹丹姨姨,还有和岚打作一片的各家孩子们。

在血与泪的埋没下,凌烨一剑挥开了扑上来的晦物,做出了二十多年来最艰难的一个选择——逃跑。

他本该和淇定的大家同生共死,他本该用尽一切为童漓报仇,可现在不行。

岚不能死在这里。

凌烨带着岚,忍下了舌头被割掉带来的痛不欲生,将剑术运用到了极致,从晦物聚集的淇定里一路杀了出去。

……

他们跑了好久。

天昏地暗,痛彻心扉。

……

到了淇定的离开淇定的城门口,凌烨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

“先生,别走了。”

岚浑身浴血,心如死灰地看向凌烨。

在他们身后,萧喆鬼魅般的身影举着高高的索魂幡,已经静候了他们许久。

“走不掉的。”

悲痛间,他缓缓捧起了凌烨的脸,毅然决然地吻了上去。

如九年前那次一样,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唇齿之间被传递了过来,凌烨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后,立刻要推开他,却被岚不容置喙地钳住了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被夺去的舌头重新长了回来,凝聚着岚最后一点做为人活着的生命力。

“先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凌烨刚从被这小子胆大包天强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木然道:“什么?”

“走吧,先生。别回头,朝东边去。”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可能……做了很多错事,如果先生死在这里,那些就都没有意义了……为童漓姐报仇也好,为淇定的大家报仇也好,怎么都好……先生……你能不能……活下去?”

凌烨手指颤抖,好久才说出来一句话:“你呢?”

岚看向静静等待的萧喆,遗憾道:“我已经不是活人了,就在这里和他做一个了结吧。”

说完,他不再看凌烨,走上前去,和萧喆面对面站着,仿佛刚才那炙热的眼神只是一场错觉。

凌烨的手握紧又放下,反反复复好几次,终究是与岚背道而驰,选择了按照他的意思离开。

在他身后,红枫萧萧而下。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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