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忘忘出去了,她的身后跟着青衣。
她出去时看了一眼青衣,或许是她眼神过于空乏,青衣原本勾着笑,带着胜利者姿态的表情在与她对视后便换上了疑惑与忐忑。
“你怎么了?”
忘忘没有回答,青衣的声音又在她心里捏了一把。
她闭上眼,一皱眉,再度睁开时便步子不停地往外走,也不拿伞,推开门头也不回。
身后传来青衣的声音,问她要去哪儿。
她没停没理,加快了步子。
忘忘的心里一直发紧,她不得不去承认一个事实,她喜欢。
她喜欢青衣,喜欢她的撒娇,喜欢她的不知好歹,喜欢她的任性霸道。
这些都好解释,可就在刚刚,身体的本能告诉她,她喜欢青衣碰她,以往也会搂着抱着,亲吻脸颊,可这次不一样,她的感受不一样。
身体的感受不一样,心里的感受也不一样。
那一触即离的亲吻让青衣掌握得恰到好处,她发懵后是那么想迎面而上,勾住青衣,与她唇舌相缠。
那么诱人,那么诱她。
就像充满迷瘴的深林,忘忘深陷其中,如何都寻不到出去的方向,而那烟雾四起的地方站着青衣。
她一身白裙 ,发丝随风舞,美的不成样子。
拼了命的勾着忘忘,勾她往更深处走。
忘忘残存的理智在拉着她自己,不让她越陷越深,何苦呢?青衣要走的不是吗?
她们都会回到自己的城市,嫁人生子,不是吗?
爱的那么深,结果除了凄惨还会有什么呢?
那双唇轻点的时候,就点醒了她,她不该这样的。
青衣是个疯子,无所畏惧。
可她不能是,她有深扯住她的羁绊,必须悬崖勒马,斩断这越发不可收拾的一段情。
无法面对,就选择离开。
忘忘淋着雨往外走,身后传来青衣的脚步声,还有那带着关切与试探的问询,“你怎么了?亲一下,亲懵了?”
忘忘步子不仅不停,还卯着劲儿加快了几步。
她身后的青衣疾跑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拉住,加快了语调,“你到底怎么了?”
雨打在两个人身上,像是在敲醒她们,又像是在刻意为她们氤氲出雾气,让这两个人仍旧潮乎乎黏在一起。
忘忘用力闭了眼,甩头将落在眼睫上的雨珠抛开,她眼里湿乎乎的,不知道是哭了,还是雨落进了眼里。
她感受到青衣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传递来的温度,那么暖,那么软,就这一只手都能让她把方才所想的一切远远扔开。
能怎么办呢?还是狠不下心。
最后一个月,再沉迷最后一个月,大不了等青衣走了,痛哭一场,将她埋到心里。
忘忘偏过头看着青衣的眼睛,在青衣又催促时缓慢地一笑,用嘶哑的音调挤出来几个字——
“喜欢你呀,喜欢到理解不了啊。出来淋淋雨,冷静一下,你陪我吗?”
她说完就见青衣先是愣住,随后紧张的眸色开始变得发润,润过又变成了满眼肆无忌惮的欢喜。
忘忘看她这样,心里才凝的冰是化了干净。
她有些发苦地一笑,在心底骂自己因她成痴。
才骂两句,她的腰就被青衣一揽,她看着凑到她面前的青衣,一时间有些无奈。
她刚想开口,就听青衣抢先一步,用满意到发颤的声音对她说:“绕城一圈?好不好?陪你去看下雨时候的下水道?”
她笑起来,轻声答好。
她看着眉飞色舞的青衣,终究是深深压下了所有的理智,与其一同沦陷下去。
忘忘缓了音调,温柔地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喜欢看威尼斯的下水道吗?”
“你说,我听着。”
“神奇,威尼斯建国一千年,就这么个寸草不生的地方,让生活在这儿的人不得不合作,所有人建屋子,都要考虑到坡度,来避免积水,这件事一直都让我觉得很神奇,所以我晴天爱看,雨天更爱看。就那么一小点点的坡度,他们能商量的那么好。”
忘忘认为的神奇表面是合作,底层是妥协。
或者说,她骨子里觉得应该妥协,她也佩服一群人为一件事妥协。
就像她,她当然也有蠢蠢欲动的坏心思,可最终都是要向世俗妥协的。
可青衣不觉得神奇,青衣认为强权之下,人命都是儿戏。
所谓的神奇,不过是一群无能为力的人选了个没人要的地方绑在一起,苟延残喘而已。
不过是这个城市幸运,活下来了,毕竟,谁活得久,故事就由谁来写。
忘忘见青衣又没说话,她转个话题问:“明天周四了,我上午我有一节艺术史的课,等我下课你还要进来吗?”
“我当然要去!你答应我的!带我去看提香!”
忘忘被她这一扬声吓了一跳,略带无奈地点头,对她说:“你不是说不喜欢提香吗?”
“你喜欢不是吗?你喜欢,我自然就喜欢。”
忘忘没再说话,其实忘忘当初和她说喜欢,是一种敷衍。
只是因为威尼斯提香的画多,仅此而已。
若要说喜欢,忘忘更喜欢藏在翡冷翠的那几幅画。
只是没有必要说,一来青衣不懂,二来她们也不会有机会一起去看。
两个人到底是跟着下水道的坡度绕着城走了一圈,回到住处时是满身狼狈,可两张脸上是各自挂着浅浅的笑意。
忘忘喜欢的是这雨天不打伞的放肆。
青衣喜欢的是忘忘。
无拘无束走了这一遭,两个人心里都有些舒快。
回了屋的忘忘将发上的残水挤了,利落地脱了衬衫。
一个不经意的扫眼就从落地的穿衣镜里看到了一动不动,深深看着她的青衣。
四目镜中对,无声胜有声。
忘忘看着青衣将紧身小衫上的纽扣一颗颗解开,衣裳沾水发沉,落地的闷声敲了一下忘忘的心弦。
她看见青衣的那双眸子里,渐渐变得有些浑浊难言。
猛地一个吸气,抽回神思,她回过身对着青衣说:“你先洗吧,我正好先把东西收拾了。”
“一起。”
“你先。”
“你躲什么?”
“我何曾躲?”
好像在比谁说的快一样,一字才落,另一人就接上。
不知怎么了,方才轻松和谐的氛围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青衣赌了气,故意在忘忘面前脱了个干净,一步步走向她,重复一遍:“一起。”
忘忘视线不知往哪落,只能盯着她肚脐上那颗脐钉开口:“你先。”
各自不动,似在僵持。
最终忘忘视线里那亮晶晶的脐钉闪了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骤响。
她拧起眉心想,这么用力地关门,看来是很生气了。
这一夜,两个人各自躲在屋里没有出来。
又都在夜深人静时,借着寻吃找喝的由头开了门缝观察,故作不经意的往对方紧闭的房门上瞧去。
凌晨寂静,偶听几声鸥鸣。
忘忘轻轻开了房门,立在门口踌躇不前,她有些犹豫,想往青衣的屋子去,又难以迈出这一步。
几番纠结下,朝反方向转了脚尖,开了冰箱取瓶啤酒,又推开窗借着城市的灯光,去看远处漆黑一片的海岸线。
她没有开灯,自然也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阴影里,青衣始终蜷在角落,那双眼落在忘忘的身上,就没再离开过。
第二天出门时,忘忘穿好衣服去看青衣,她仍旧老样子,嘴里叼根笔,一手拿着烟,一手捏着谱子,谱边一杯咖啡,念念叨叨升调降调,和声对位。
忘忘还是一如往常,走的时候和青衣说了一句,“我走了,今天,不吃沙丁鱼。”
每一次忘忘出门都会交代,要么是不用带吃的,要么就是不吃什么,剩下的选择权都留给青衣。
青衣咬着笔对她点头,右眼一眨,冲忘忘放了个电。
房门关上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沉下了心思,落下了笑。
旭阳高照,温而不灼。
忘忘抱着盒子出来时,就看见青衣又躲在那棵树下,裹身的白裙配了一双白色帆布鞋。
斑驳的光影穿过叶片洒在她的身上,她总是这样,美的无瑕,还带着惊心动魄。
这么个女子,天生的妖精,却不爱男人。
忘忘思及此淡淡一笑,算是自己中了个奖,不枉当初挪了姐姐的钱来这里留学。
她的姐姐…
忘忘一想起来,心里便有些愧疚。
这份深藏的愧疚又让她对青衣生出退却之意来。
她竟是冒出一个想法,想回身躲进楼中,让青衣等不到她,先回去。
“你怎么了?”
忘忘一顿,抬眼去看不知何时到她身边的青衣,她眼里的推却还没藏好,被青衣这一吓一时又生出些歉意来。
“你,等我一下,我把东西放院儿门口,带你进去。”
就刚才那一瞬的疏离,还是被青衣抓到了,青衣心里一紧,面上故作镇定,内里又开始叫嚣着毁了自己,让她心疼。
心里似恶犬狂吠,可当忘忘放好东西来寻她时,她心里的恶犬,是歇了爪子,趴了窝。
美院的建筑风格带着极浓的文艺复兴之味。
沿途,忘忘说着浮雕,说着罗马柱的三种形式都是什么,路过壁画时,她还浅浅讲一下什么是蛋彩画,那个时候的尼德兰地区又为什么用蓖麻油作画。
路过中庭,去到学院美术馆。
忘忘用余光去瞄青衣,见她是抱着小饭盒,一双风流眼停在乔尔乔内的《暴风雨》上。
她微微停顿后还是走了过去,带着些刻意维持的冷静对青衣说:“他的画不多,却都是精品,那个时期这种构图方式很创新的,而且他的画内容都发人深思。你看,看得出他画的是个什么故事么?”
“悲伤的故事。”
青衣看来一个哺育孩子的女人看向画外,就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她被吸引只是因为她从这幅画里感受到了浓烈的悲伤,就像肖邦的降B小调一样。
青衣收了眼,眨去往上冒的酸泪,转移注意问:“提香在哪儿?”
忘忘闻言朝前努了努嘴,领着青衣去看。
画看了,青衣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提香的,一路不停地问。
忘忘颇为无奈,她真的不知道青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问题,关于提香。
走出学院很远,上了学院桥忘忘才想起来,放在院儿门口的东西没有拿。
她暗带抱歉得眼神看向青衣,拖着嗓子道:“我要回去一趟拿东西,那个盒子。歌剧院你先去,我一会儿把东西放回家就去接你。”
青衣还在暗记一路上忘忘回答的那些问题,没防备的一句话让她有些发懵,这才想起来,一路忘忘都被她抓着回答问题,她们都忘了去拿那个东西。
青衣把手里的饭盒塞到忘忘怀里,对她一个眨眼笑着说:“你去吧,路上把东西吃了,顺便把饭盒放回家里去。我见过指挥和第一小提就会回去,你拿完东西不用来了,等我回家。”
熙熙攘攘的学院桥上,两个清丽的身影转了方向,相背而去。
威尼斯凤凰歌剧院当真对得起它的名字,金灿灿跟浴火重生过一样,青衣去后台见了指挥与一小,说了这部歌剧的调性与气质,那指挥说青衣的歌剧更有流动性,下次约个时间再把总谱带过来。
青衣笑着说好,三个人又喝了杯咖啡才散了。
当初青衣本要写一部交响的,她创作的室内乐在演奏的时候被歌剧院指挥听见了,大为赞赏。
就这么个契机,一群米兰音乐学院的老教授坐在一起问了青衣好多问题,最后只有她硕士毕业的作品与别人不一样。
她创作歌剧,而给她的参考,是威尼斯经典的《弄臣》。
她知道在威尼斯可以听到浸入式的《弄臣》,因为设置人数,所以票不便宜,她还是买了两张,带着忘忘一起去看。
检票入内,她们坐在一间屋子里,屋内装饰为宫廷宴会,而演员们就在她们的身边开演,咏叹调唱出的时候,青衣眼眶一下就红了。
音乐就是她的语言,她听出来了那音调里全是对爱情的虚浮,幻像,在这些之下,是深藏的骗局。
后来又转场,演员退下,她们这些观众跟着指示又进到下一个房间,再去看下一个故事。
一场歌剧结束,她们走在小道上时,忘忘一直在问,什么是宣叙调,什么是正歌剧,18世纪的阉人歌手音调是不是更高?
青衣整个人似浮舟,还飘在《弄臣》的那片汪洋里。忘忘一个劲儿地问,闹得青衣是不得不将自己强行从音乐里抽出来。
她一手抓着忘忘的胳膊,另一手直接搂住她的肩将她扣在怀里,吐气在她耳边说:“你怎么像麻雀?叽叽喳喳。”
忘忘笑着用手肘轻轻一杵青衣的侧腰,在青衣躲开时又伸手搂住她。
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在笑,那笑声飘来荡去,落在威尼斯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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