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美院门口那棵树下站着一个人,不是青衣,而是忘忘。

她抱着盒子,后背顶在树干上,一双眼带着警惕地去看面前这两个金发碧眼的人。

她的同班,一对可攻可受的男女。

意大利人玩儿的野,尤其他们这帮学超现实的。

几个人滚在一起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以往他们就知道忘忘喜欢女人,问过也勾过。

可忘忘就是不为所动,整个人冷冷清清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可今天青衣来了,又勾起了这帮人的心思,也不做什么,就是想请忘忘和青衣一起吃个饭,仅此而已。

那男子俯下身靠近忘忘,对她说着毕竟同学,友好一些,忘忘回了个颇假的笑不予回答。

那女子拉开他,看着忘忘开口丢了一句威胁,说着她的作品要真想上威尼斯双年展一定要有个觉悟,那就是——

她不该得罪威尼斯人。

这句话真的戳到了忘忘,她需要这个展,这个对她来说极其重要的展。

她来努力那么久,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可以竞争一下双年展的展位,她不可能放的。

果然,忘忘眼里的妥协一点点冒了出来,她说着吃饭就不必了,青衣不喜外人,性子又内向。

那对男女只是一笑,说着今晚同学聚餐,她自己来也一样的。

他们走后,忘忘还是靠在树上,有些烦躁。

就青衣那不要命的性子,如果知道了她去参加这样的聚餐,会不会闹起来呢?

她也不想去,可她更不想因为这些事而让参展变得危险。

忘忘呼出一口气,转过身子一个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远处的青衣。

她们之间隔了一条路,几盆灌木,约十米的距离。

这个距离正好够忘忘看见青衣脸上的冷若冰霜,却又看不清她眼底的失魂落魄。

清风几过,忘忘看见青衣对她笑了,不太自然,但也算是示好。

忘忘回一个笑,向她走去。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忘忘开口冲散尴尬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那么快呢。”

青衣一挑眉,看着她说:“我想你,所以没说两句就出来了,回到家又发现你不在,这才来找你。”

她瞧忘忘要开口,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他们两个人,你们班一共没几个人,我都暗暗观察了的。他们约你对不对?”

忘忘叹着气,将方才的对话一字不漏说了出来。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青衣,就听青衣笑起来,“怎么?怕我闹脾气不让你去?”

青衣抓着忘忘的胳膊往前一扭,让她背对着自己,随后双臂环上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再度开口:“是有些不开心,但我知道双年展对你的意义。你去吧,不许和女人喝酒。”

忘忘手里抱着盒子,心里又有些亏欠,所以是紧绷过后松下身子,将耳与她贴上,轻轻点点头。

忘忘背对着青衣,自然不会知道青衣的眼里铺满了落寞,好像有把钝刀在她眼里划了一下,疼,还带着血痕。

晚间忘忘出门的时候,青衣窝在沙发里,两支烟,一支叼在嘴里,一支捏在手里。

嘴里那支随着她的吸气又燃一截,这支烟是刚刚忘忘亲手点的。

“我早去早回,你一会儿记得把那碗面吃了,鸡蛋酱记得一次性舀出来,不然剩下的又该坏了。”

青衣笑着对她点头,眼里的温柔在忘忘关门的一瞬间散了干净。

她起了身,却不是去拿鸡蛋酱吃面,而是去关灯。

火机被忘忘带走了,青衣就用抽剩下的烟蒂去给新的烟点火。

屋里偶尔会冒出滋滋啦啦的声音,更多时候,是安静的。

星月高照,风轻云淡。

忘忘几乎是小跑着往回赶,她定在门前捋平了呼吸才掏出钥匙将门打开。

开门的瞬间屋里的烟味冲出来,呛的她眼睛都睁不开。

楼道的灯光熏在忘忘背上,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那燃着的一支烟亮着红点。

就像暗夜里的独眼蛇一般,吐着信子盯着闯进来的人。

忘忘一股气升上来,又生生按下,她开了灯去看青衣。

青衣还是窝在沙发里,与她走时不同,桌面的烟缸里插满了抽过的烟,几个捏的皱皱巴巴的烟盒或在桌上,或在地上。

控诉着这个女子有多么的不要命。

忘忘胸腔起伏渐重,她怒气冲冲推开窗,回头就看见那坨成一块的面。

她没吃,她不吃还央求着忘忘出门前给她做。

真是胡闹。

忘忘觉得心里那覆雪的火山都要喷了,她拼命压着愤怒,双拳捏在一起,唇瓣紧紧抿着。

那眼里开始变得潮湿,两滴泪砸下来,砸碎她回来时想了一路的情话。

“为什么不吃饭?”

她颤着声质问,一步步走向青衣。

靠近她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里的泪就跟开了闸一样往外挤。

她定在那儿,多希望是她眼瞎,是她刚才那杯酒带给她的错觉。

青衣胳膊上,不规则的十多个烫伤。

每个烫伤处的周围都红红的,那烟蒂留在她身上的痕迹,一圈,一块,一片。

忘忘说不出现在的感受,有心疼有气愤,有恨还有怨,七七八八加在一起凝聚成一团烈火,焚着她的心。

她彻底看明白了,她在青衣面前,溃不成军。

只要她做了什么让青衣接受不了的事,青衣就可以这么没有下限的去伤害她自己。

而忘忘,对此无能为力。

忘忘蹲下身子去看青衣千疮百孔的胳膊,带着哭腔浓烈的音调开口去心疼她:“你不知道疼的吗?”

青衣举起抽了一半的烟,又深吸一口,将其捻灭后,用一双潮气外溢的眼盯住忘忘,她微微转头,将烟吐在她发丝边上,一蹭而过,留下些痕迹,又飘散而去。

那只被烫的胳膊一直在不可控地轻轻颤着,青衣前倾了身子,抬起另一手按在忘忘的发顶上,轻轻揉了揉。

而后指节触上她的面颊一路向下,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视线揪在一起的时候,青衣哑着嗓子问她:“喝酒了吗?”

忘忘一听她的声音嘶哑的不像话,又落下好些泪,深吸气后抽搭地说:“一瓶,喝了,一瓶。”

青衣没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松开她,双脚下地,绕过她,晃着身子回了自己的屋里。

默契使然,两个人回了屋里都没再出来。

第二天青衣开门时,客厅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桌上两块面包用食罩罩着,边儿上一张字条。

‘好好吃饭。’

青衣一笑,放下条子,将面包吃了干净。

昨天烫伤的地方,因没消毒,而肿了起来。

青衣罕见的去到窗边,推了窗试图去理解忘忘望洋时的心情。

艺术相通这件事带来的好处,就是青衣可以不太费力的感受到那种空旷和向阳而生的感觉。

她其实一直知道,知道忘忘有顾虑,知道忘忘想要向着光走。不仅是她,她的家人都在逼着她向着光走。

可就这么一个向阳而去的人,偏偏爱看往低处流的雨水,还说那下水道有趣味。

青衣呆呆看了很久,久到忘忘下课回来。

开门声让青衣挪了挪发酸的双腿,她回头一看,忘忘抱着一捧向日葵,笑盈盈看着她。

“给我的?还是给你自己的?”

忘忘皱眉轻轻‘啧’了一声,“你这嗓子怎么还这么哑。”

“你泡的那个水,我喝了,你看。”

青衣冲着窗户边儿小桌上那个空空的水杯努了努嘴,而后笑着去看忘忘。

忘忘露着欣慰的笑,将向日葵插到花瓶里,对着青衣说:“你今天,没出去?不是要去送总谱吗?”

“明天。”

忘忘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到柜子里又将药箱拿出来,指着沙发让青衣来坐。

“你其实,可以直接说的,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

忘忘单手扶着青衣的胳膊,看着那肿到发红的烫伤,叹着气给青衣消毒,又敷药,再包扎。

忘忘很专注的做这件事,她今天想了很久,这样下去,她们都会越陷越深,如果她提出分手,那青衣一定还会自伤。

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她回米兰,忘忘也走。

双年展在明年,今年的参展资格已经报上去了,她的专业很好,教授都说过一定不会有问题。

等青衣离开,她便绕着欧洲走一圈,一年后回来,参完展再回国。

正好,有足够长的时间,可以忘了青衣。

“你还要推拒我到什么时候?”

青衣轻轻说出的这句话让忘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她蹲在那儿,仔细想着青衣的话。

直到双腿发麻,索性双膝一并,跪在地上,抬起眼去看青衣,带着疑惑地口吻问:“我哪里又推拒你了?”

“刚才,你的眼睛。”

忘忘真是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要收拾东西,一双腕就被青衣握住。

青衣一点点倾身与她额间相抵,用浅浅似薄溪的声音对忘忘说:“你又对谁动心了?”

忘忘往后一撤,用力抽出双腕,再看青衣时眼底涌动着怒意,“你疯起来没够是吗?”

忘忘站了起来,见青衣不仅不与她对峙,相反是往后一靠,静静看着她不言语。

不出意外,这一夜,又是各自无话。

天亮的时候青衣靠在房门上,去听忘忘在客厅里的动静,今天她不用去学校,她在收拾什么呢?

没过多久,大门关上的声音就传进青衣的耳里。

青衣抓紧白裙的手开始抖起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真是恨不得拿绳子捆了忘忘锁在屋子里。

青衣生气,气忘忘竟然不告而别,她打开房门一看。

没有,桌上没有吃的,也没有纸条,什么都没有。

眼眶里的泪打着转就是不肯落,好像有针扎在青衣的眼里,让她看什么都不太清楚。

威尼斯那么小,找一个人,能有多难?

青衣找到忘忘时候,是在运河边的玻璃房里。

玻璃房是美院的一部分,因为用天光,所以很多人在这里画画,这个地方在美院门口,所以不用进学校就能看得到。

青衣一眼就穿过人群找到了忘忘。

忘忘穿了一条碎花的长裙子,与她平时的打扮出入很大,一个发夹将及肩的乌发盘起夹住。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背对着青衣,靠在一个巨大的画架上,双手捂唇,又摊开,在和别人说话。

真可气。

又是那一对男女,忘忘说了什么?那女人举着双手比划,还对着忘忘笑。

从忘忘的背影看来,她应该很放松,至少不像前天在树下的那个样子。

那女人抬手拍了拍忘忘的右肩,又说了几句话,而后便是三人作势要离开。

拿起包转过身子的忘忘笑的真好看,那么灿烂,就和她带回来的那一把向日葵一样。

也真扎眼。

青衣不动声色地看着,看忘忘跟着那对男女进了长廊消失在教室转角处。

威尼斯的白天很长,她默不作声等了很久。

直到地上的影子都变得有些昏暗时,青衣看着那安静的学院门口,慢慢转了身子,淡淡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轻,比来的时候还要轻。

看起来像是漫无目的,可她有明确要去的地方。

她进了那家店,她早就想去的,可忘忘一直说这里面男人太多,她太好看,一定会被搭讪的。

青衣一直觉得,有了忘忘,这个世界的人便都是与她无关的人了,她一直认为忘忘总说她会走,是因为怕她不要忘忘了,怕她抛弃忘忘了。

可今天青衣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好像会被抛弃的人,是自己。

青衣将发圈解下来套在手腕上,一甩头发,勾着一丝风情的笑往里走去。

她进了酒吧直接坐到了吧台的位置上,将发一撩,胳膊往台上一搭,五根细长手指的指尖依次敲点在桌面上。

酒保向青衣介绍日本的威士忌,说更适合东方人的口味,青衣笑着听完,点了一杯阿贝小野兽。

那酒保高高地挑起眉对青衣竖起大拇指,极为佩服。

确实该佩服,小野兽有极浓的烟熏味,外加焦油和松脂的味道,一般人根本喝不惯。

可这酒她以前总喝,她偏爱烟熏味浓的,尤其是艾雷岛产区的。

这里面最烈的,就是阿贝小野兽。

这么烈的酒,青衣接过杯子竟是一饮而尽。

落杯后又要了双份。

青衣挺直脊背,单手托腮的坐着,一条裹身长裙将她的直角肩,柳腰丰臀尽显无疑。

这么一位带着野性的东方美人,出现在**吧里,里面意味多深,根本不需要解释。

她酒过七杯,压着对男人的恶心搔首弄姿,青衣就是想知道,如果她往深渊堕落下去,忘忘会不会来救她。

这间酒吧演奏着蓝调音乐,青衣不想理男人的时候就闭上眼去听演奏者的错处,若是来了兴致,也会对围着她,请她喝酒的男人们露出一两丝笑来。

偏巧她最风情的一笑,给了酒精,却正好对准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

而这一幕,完整的落进了窗外的那双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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