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
五音俱备,鼓瑟之声不绝于耳。初秋的凉意使得谢渊身上又多了一个毯子,原本来义兴三四年的好不容易调理表面见好的身体再次显示出颓势。
这次大病是是因为这些时日谢渊又开始服寒食散了,服用寒食散的缘故是因为一封书信。
谁的书信呢?谢渊好像忘了,但是书信的内容却被谢渊记的清清楚楚。
“夫人,家君整日如此,您……”木枝见王琼来了,便跪在王琼面前用希冀的眼神恳求道。
谢渊这样整日纵情声色并非长寿之像,如今身在义兴,木枝唯一能恳求的也就只有身为主母的王琼一人了。木枝原本以为,王琼是谢渊之妻,总不至于看着谢渊就这么一日一日的损耗下去。
可惜就如当初桦枝所料想那样,她们无论是祈求哪个,谁都没有答应一定要劝谢渊不饮酒、不服用寒食散。
“整日如此?只怕整个朝堂上下整日如此的不在少数。”王琼苦笑了一声说道,说的同时手不自觉的放在了小腹上。
前两日她才确定自己确实怀有了身孕,可是这种怀有身孕的喜,却并不能冲散前方巨大的忧虑。甚至,如果不是她身上的责任,若非不是她怀有身孕,就连她都想大醉一场不问世事。
殷公北伐不仅无功而返,而且还丢盔弃甲。数年前士林曾言的‘深渊不启,当如苍生何?’,如今不仅苦心劳形,而且还徒劳无功。
或许北伐之事原本就不该,王琼还在印象里面记得自家祖父的模样,那是如此睿智的人,却被某些人称作昏聩。可是朝堂却颍川庾氏接手之后是非不断,甚至叛乱也不断。
如今殷公失势,桓氏定不会错失这次的机会,桓温本就为庾氏旧人,行事手段也与庾家如出一辙,若这天下真由桓温做主,估计会天下大乱。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朝阙不宁,他们王谢世家又算的了什么?
所以王琼懂谢渊所忧虑的是什么,却又无能为力。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让自己先稳住,让自己先不乱阵脚。
谢氏当初选择殷浩而不是支持桓家北伐,想来若桓温得势,最先报复的也是谢氏……
呕……
一阵苦水从胸口涌出,王琼脸色惨白的扶着身边的婢子青萝。一滴滴晶莹的泪从王琼的眼角划过,她是王氏女、谢氏妇,此生算是享尽荣华。可若是谢氏门第衰微,若桓家对于建康高门赶尽杀绝,那么她的孩子怎么办?
想到这里王琼胸中就更是难过,心中压抑的沉闷之气就更是克制不住。
一群舞姬的最中央是一个舞剑的女子,谢渊好像特别中意这个舞姬。王琼并非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妇人,她也曾提及让谢渊将这个女子纳为姬妾,可是谢渊却拒绝了。
自嫁入谢家后,王琼便知道在谢渊的心里或许还藏有另外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姓桓,所以求而不得。
好在王琼所求的,从来都不是走进谢渊的心里。她所求的,不过门庭安顺,能庇护她的孩子一世顺遂。若谢渊念着别人,那就让他念着好了。
他念着哪个女子,与自己无关。王琼看着沉浸于歌舞笙箫之中的谢渊,最终她还是收住了泪水,挺直了脊背。
她王琼,在闺中的时候也曾期望过能嫁得一个神仙般的郎君,当她看见谢家三郎画像的时候也确实欢喜过,也心动过。只是若某人无意,她哭也无用,求也无用,倒不若平静的利落洒脱。
阿兰……
谢渊看着舞剑的那个女子,恍恍惚惚的仿佛像是看见了当初那个敢将自己缰绳扯住的桓兰。若是没有这场相遇,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那么痛?
他原以为自己心动之时就该把握住,便应珍惜好眼前的一切,若是珍惜了即便后来离别,也不会后悔。
可是事到临头的时候,谁又能做到真正落拓?想念在蔓延,谢渊发现自己如世家相恋之人一样,都期望着能天长地久。
亦或者,为不能天长地久而遗憾。
百病之身,谢渊隐隐的有些后悔,若是当初……当初不为那个女子驻足,是不是现在就不会变的那么痛苦。
明明自己当初是心中透彻,知谢家与桓家不会有善果,可他还是为那个女子停留了。
或许,是他谢渊过于自负了吧。以为自己能来去自如,以为自己能有足够的利落洒脱,以为他在离别的时候能克制住自己的崩溃。以为自己不会那么想念。
所以才造成现在的结果,他谢渊,自诩落拓风流、自诩能超然物外、可还是为了一个求而不得的女子而病入膏肓、而药石无灵。
当初心动之时,谁又能顾及多少呢?
谢渊回想想着、想着桓兰的音容相貌和英姿飒爽,他确实放不下,许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放不下。
他或许真的做不到洒脱,即便他也知道所有的羁绊都是他自己作茧自缚。
噗噗噗……
谢渊又控制不住几口鲜血从喉咙里面呛了出来,他确实有悔。
王琼有身孕的事他知道,他快要为人父了,这本是一件喜事。可是动荡的时局,他自己已经羸弱不堪的身体,都让谢渊对这个即将降临的新生命失去了原有的惊喜和期待。
他无法说服自己去娶桓兰,正如他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娶王琼一样。王琼,琼林玉树般的女子。谢渊觉得世间女子没有看见王琼这般妙人还能移开眼睛的,包括他。
而这个女子还是自己的妻,所以谢渊觉得是庆幸。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与王琼度过了好几年平静的、心安理得、理所应当的平静生活。这一切都变得那么弥足珍贵,却又那么容易破碎。
王琼是他的妻,这一点谢渊明白,他能敬着、爱着、但却无力护着,也无力完全忘却另一人。
若是,自己在加冠之前便病死于荆州,会不会……会不会就不会误了这个女子?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此生好像确实是对不起两个女子。
前者是他不该对其动心,后者,后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有所亏欠,却又不知到底亏欠了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二者他都做不了主的缘故吧。
他确实后悔了,因为直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以为自己能撑起谢氏门庭的,可是殷公北伐失利,他心底最后的一丝丝期盼都没了。谢氏门庭刚刚冉冉升起,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如果知道是这个结果,或许他当初应该再果决一些的。若是桓家与谢家联姻,情况就会好一些呢?(尽管他知道,谢氏不可能和桓家联姻,但他人仍旧是想稍微的,自欺欺人一次。)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听了让人心碎的声音,一旁演奏的侍女也全停了下来。
“信呢?会稽来信了吗?”谢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扯着木枝的衣袖道。
信……
他在前几日给身在会稽的从父谢安石去了一封信,他知道的,知道自己的婚事都是从父谢安石一手促成的。他不怨不恨,却希望阿媛能得偿所愿……
他与桓兰已经够苦,他知道韫与桓冲之事,他是不是可以恳求从父放阿媛一条生路?他太了解道韫了,也太明白离别之痛,所以他希望谢安能够成全。
道韫只是谢氏女郎,可以不必承担谢氏的责任。即便嫁到桓家,也应该没关系。谢渊一厢情愿的想着。
“郎君、郎君会稽的信还没送到……”木枝回答道。
“不必等了……不必等了……”谢渊喃喃道。
终于,又一口血从唇角一点一点的滑落在毯子上。
谢渊、字仲度,生于陈郡谢氏、生来颖悟非常、通透非常……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所言的,应该就是他吧。
谢渊死在永和八年某个秋日里,他死之后没多久,殷浩也因屡次战败丢盔弃甲而失去了带兵的机会,与此同时,谢家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安西将军谢仁祖(谢尚)也失去了官职。
【会稽】
吧嗒、吧嗒、一滴滴雨水从院中枯树上滴落。会稽的冬日极少下雪,有的只是时不时的一场山雨。
这年会稽的冬日过的异常冷,或者说是让身在会稽的人感觉到了冷。
永和八年的夏日,谢据病逝、只过了不到三个月谢家最寄期望的长子也死在了任上。长兄谢尚被革职、下一步,谢家的路会在哪里呢?
“谢氏接着韬光养晦吧。”竹帘后面的谢安拥着厚重的毯子摆了一局棋,而后又将棋子一个个的收好。
谢渊的那封信还被放在桌子上,谢安久久看了许久。谢氏子弟皆聪慧异常,他兄长连丧两子才只得谢渊一人,而后才有羯儿谢玄……
如今又陨落一人……
“痴儿,此子生前天资非常,竟也、如此糊涂。”谢安将那封信扔到了一旁的点燃的火盆里,“若成全谢道韫、谢氏岂不与桓氏绑在一起?”
前面追随于殷浩战败,如今却与桓氏联姻,若真如此,只怕谢氏无颜于世族。谢氏积攒的声望也会被土崩瓦解,谢氏要的是韬光养晦,而非倒戈相向。
况且,嫁入桓家,就真能保她一世安乐吗?若谢氏与桓家不合作,只怕她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荆州】
一排迎亲的马车从谢氏的门前经过,长子辞世,虽棺椁是运到会稽安葬的,但在荆州谢氏的门前也冷清到可怜。
桓兰嫁到郗家原本是不需要走这一条路的,花轿中穿着嫁衣的桓兰面无表情的看着满是缟素的谢家门庭。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支玉簪应声落到了地上。
谢仲度,我真的要嫁给别人了。
谢仲度,我猜你一定很后悔这场相遇吧?我何尝不是,我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桓家而接近于你,终于还是将自己赔了进去。
迎亲的队伍从谢氏门前越走越远,一段原本就看不到希望的两人,最终是以天人两隔收场。
谢氏门前,一衣衫褴褛的老妪将门前碎成两段的玉簪捡起来,藏进怀中,而后便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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