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采青守在房门前打了个哈欠。
今夜自傍晚便开始下雨,说是雨,却和水雾没什么区别,飘在地上半点声音也没。
怎么都快四月了还是这样冷,她想着,放在胸前的手往袖子里钻了钻。
院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是有人来了。
那人披着件黑色斗篷,自雨里走来,最后带着一身水气站定在她面前。
“王爷。”她打起精神行礼,“夫人今日有些不适,用完晚膳便先睡下了。”
见眼前人没回应,采青抬眼,却看见谢寻正拿着块不知从哪来取来的帕子擦手,紧抿着的嘴角没有一丝弧度。
察觉到视线,谢寻侧过脸,剜了她一眼,面色铁青。
采青被吓得睡意全无,赶紧低下头。
真是生了好大的气,她在心里琢磨。
“这么早便睡下了,也不知给谁看。”谢寻一身怒气,将帕子扔在地上,便推门进去了。
屋里并不暗,床头燃着一小盏烛火。
谢寻望着被放下的床帐,站定了将斗篷解下,往桌上扔去,可那斗篷才将将碰到桌面,又滑落在地。
掀开床帐,沈云姝正睡着。
烛光随谢寻一起钻了进来,铺在她身上,温润得像块玉。
谢寻盯着她的脸,许久没有动作。
今日钱府设宴,他被钱向玉邀去听曲儿,说是从京城来的戏班子,费了好大价钱才请来。
“谢寻,我没有诓你吧,这云喜班的戏堪称一绝。”钱向玉从桌上捡了颗枣往嘴里扔,“我上次去京城听过一回,当真是念念不忘。”
彼时谢寻正将茶往嘴边送:“是很不错。云喜班?是哪个云字?”
“呀!巧得很,与你夫人名字一样,是同一个云字。”
谢寻听完勾唇一笑,吩咐下人给这戏班子赏了些银子,又扭头看戏。
这部戏叫《崔月传》,讲的是从小寄养在李家的崔月,被李家视作童养媳养着,虽然李家上下都待她很好,但她仍对李家儿子生不出男女之情,最后在某天夜里逃走,前往京城考取女官的故事。
台上正演到精彩之处,是崔月和李卓华分开的那天晚上。
“这一轮明月来得巧,莫不是知晓你要走?”李卓华指着半空。
崔月背对着他:“我念李家公救我于困苦,我愧李家婆待我如女儿,我也知李家儿郎情义重。”
“你既知我情义重,为何不肯转身看。”
谢寻听到这句,不自觉将杯子握紧了些。
那李卓华又道:“可怜徒留背影给我,只叫我两眼望空空。”
“我只知你情义重。”崔月仍不回头。
“你只知我情义重,你只知我情义重!”
“铛——”一声锣响,崔月快步离去。
谢寻也如同那戏中人,猛地站起身,将杯子扔碎在地上。
钱向玉一口茶呛在喉中,慌了神去问他:“这是怎么了?”却没得到回应,扭头只看见谢寻气冲冲的背影。
谢寻是想起前几日,初次尝试在她身后,之后几天,每到那时,沈云姝便爱背对着他。
他当沈云姝更喜欢这般,于是笑着去吻她:“这样更舒服些,是不是?“
两三声轻哼,他当作她的回应。
“你喜欢,往后就常这样,好不好?”
眼下被这戏唱醒,才幡然回过神来:什么喜不喜欢,沈云姝,分明是在躲他。
他冲回来想验证自己的猜想,可到了面前却又犹豫:如果真如自己想的那般,他要怎么办?
或许是睡梦中觉得烛火有些刺眼,沈云姝将头侧了侧。
随即,谢寻手上有了动作。
轻车熟路。
熟到谢寻连眼皮都没动过,一双眼死死盯着沈云姝。
床上的人还没醒,睫毛却开始微颤。
像被噩梦打搅,沈云姝皱着眉头,口中溢出声响。
终于在某一刻,她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人却和梦中的是同一个人,让她有些分不清虚实。
谢寻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额间的碎发受了潮,挡在他眼前,眼神却仍像匕首一般,叫她心悸。
“王爷…”沈云姝出声,谢寻的左手撑在床上,她伸手去碰。
“王爷…”她祈祷示弱能让谢寻放她一马,“今日有些晚了…”
谢寻仍不言语,手也不停。
看来他是非要不可了。
沈云姝只能投降,于是抵着起伏翻过身,被褥随之滑落。
她背对着谢寻,准备好承受,却听见一声怒吼:“沈云姝!你竟真的这么不想看见我?!”
沈云姝正被吼得疑惑,下一秒,谢寻暮然抽离,触感突然消失,让她经受不住,像失去了支点,倒在床上。
谢寻早已起身,大步流星地推门离开。
一切消失得太快,沈云姝还染着才燃起的余温。平复之际,又忆起谢寻方才说的话,他这是吃错药了?平白无故生这么大的气。
这气生的毫无由头,可她只当自己是被豢养在府中的勾栏女子,平日出卖身子已经叫她身心俱疲,实在不愿再费功夫琢磨客人的心思去讨巧,于是起身用帕子将自己收拾清爽。
看见床头燃着的烛火,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吹灭。
她与谢寻的初遇只能称作不堪。
沈云姝还记得那日是上元节后的第二天。
官兵冲进沈家将她拖走那一刻,她看见阿娘踢掉凳子,吊在白绫上。她想挣开束缚,去救母亲,可力气太小,一左一右两个官兵拽得她好疼。一旁的阿爹冲了进去,数十个官兵紧随其后,冲进房间,视线尽数被挡住,她看不见阿娘是不是被阿爹救下了。耳边全是方才阿娘叮嘱她的话:“好云姝,乖云姝,答应阿娘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阿娘捧住她脸的手失去分寸,有些用力,沈云姝被说得心慌,不住点头,却没有想过这是阿娘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冷,官兵们在一旁燃了篝火取暖。
沈云姝手戴镣铐,在沈家大门前跪着,素衣下摆染上些许污渍。
之前冲进沈家的官兵们已经出来了,可阿爹阿娘还没有。
“大人,求您让我进去,我爹娘还在里面。”沈云姝的右脸被篝火照着,却不觉得暖和。
“你爹娘已经死了,还进去干什么?”那官兵将沈云姝扯在自己衣摆上的手打掉,“老老实实待着,待会儿百花楼的人就来了。”
百花楼是随州小有名气的青楼,主要接待达官贵人,若能向这楼里“引荐”些姑娘,少不了一笔好处。这官兵见沈云姝姿色上佳,便想趁乱用她换笔钱财,到时随意拿个死了的丫鬟凑数便行。
沈云姝知道那百花楼是什么地方,却只能附和点头。
“求您了大人,我爹娘尚有一口气,容我进去看看,看完再去百花楼。”沈云姝嗓子发涩,却流不出一滴泪,她不死心,又继续攀上官兵的衣摆。
“不是说了,你爹娘早死透了。百花楼是你非去不可的地儿,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要求?”
那官兵抬脚,将沈云姝绊倒在地,又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道:“沈家小姐已是青楼女子了,这么爱扒男人衣服。”
“这是出什么事了?”一道懒散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带着几分磁性。
那官兵看清来人后迅速将手抽离,拱手行礼:“谢王爷。”
沈云姝忍住从下巴传来的痛感,回头望去,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带笑意的眸子。那双眼睛将一旁的篝火映去,燃着光亮,清澈见底。
那人穿着一身玄青色长袍,腰间挂着枚淡青色玉佩。眼下沈云姝看谁都是救命稻草,于是又去攀他的衣摆,抬头望着他:“大人,民女爹娘还在府中,生死不明,求大人让民女进去。”方才流不出的眼泪都在此刻倾泻而出。
谢寻对上她的眼睛,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魏瑾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全然成了听不清的背景音。
“你是说要进去么?”谢寻有些发昏,他以为是酒劲上来了,又皱起眉头,她的眼睛实在好看,也不该染上泪水。
见沈云姝一个劲地点头,他也没有半分理智,将人扶起身便往沈府走去。
“谢王爷!这…”有官兵想上去阻拦,却被魏瑾拿刀堵着:“退下!王爷有要事在身。”
沈云姝跌跌撞撞奔向方才阿娘在的屋子。
一进门,沈家夫妇的尸首被摆在地上,二人身上有数十处刀伤,血流了一地。
“爹!娘!”沈云姝扑向前,却被脚上的镣铐绊倒。
谢寻这才反应过来她身上带着镣铐,蹲下去想扶她。可沈云姝却像没察觉自己摔倒一般,爬过去探二人的气息。
沈云姝突然没了声音,颤抖地收回手,一下失去力气,坐倒在地上。
她的阿爹阿娘,明明昨日才同她一起吃了汤团。
谢寻在沈云姝身后,不敢出声,看她跌坐在地上又是满心不忍,正想扶她起来,却听见她开口:“多谢大人,放民女进来,见爹娘最后一面。”
屋外有风在刮,房门被吹得吱呀一阵作响。
他又听见镣铐的声音,是沈云姝抬手缓缓转过身来:“多谢大人。”
她低着头又谢他一次,随后将手腕处的镣铐抬起,双手向谢寻伸去:“百…花楼…”
“什么百花楼?”谢寻皱眉。
“大人不是要将我送去百花楼么?”沈云姝没了生气,一副任他处置的模样。
“你为何总叫我大人?”谢寻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触感像块凉透的玉,他让她看着自己,“我可不是什么大人,我是个王爷,叫谢寻。”
沈云姝望着他的眼睛,呆呆重复:“谢寻…”
话音刚落,便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谢寻的床上。
有个脸蛋圆圆的丫鬟总笑吟吟叫她夫人。
她睡了几天几夜,虽然头昏脑涨,却也记得自己不曾有婚约,不是谁家的夫人。
这时一道身影跨了进来,乌压压的影子落在床上,沈云姝只觉得屋子里的空气都被挤去不少。
“王爷。”眼前的丫鬟对来人欠身行礼。
王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沈云姝朝床外望去,看见那人腰间无瑕的玉佩轻晃了两下,随主人站定。
原来是他,她抿了抿唇。
又看见那丫鬟抬起手:“这是夫人的药膳,厨房刚送来的。”
她被“夫人”二字烫了一下,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人抢先一步。
“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脑子乱成棉絮,想同他解释,谢寻却已探进身来坐在床边,被褥被他压下去一方。
“会有些苦。”眼前递来一勺褐色汤药。
沈云姝抬眼望去,只见谢寻嘴角带笑,丝毫没有对那不合时宜的称谓有半分生气的样子。
她心里全然明白了,自己是被这王爷“救风尘”,弄来做了他一人的妓。
于是垂下眼,自觉将面前苦涩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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