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鸿道:“账本。”
温凛川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好,我帮你。但原始账本,不在我身边。”
顾惊鸿眉梢微挑,静待他的下文。
温凛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惊鸿应当知道,那些东西在酌月楼。你放了我,我亲自去取。”
啪,啪,啪——
顾惊鸿闲适地鼓了鼓掌。
“师兄啊师兄,到了这般田地,还想着做困兽之斗?”
温凛川脸色一白,嘴唇翕动,却无法反驳。
顾惊鸿转头对青梧微一颔首。
青梧默然转身,奉上笔墨纸砚。
“师兄,您是潜渊阁账枢阁辅,有过目不忘之能,一手账目做得滴水不漏。那厚厚几本账册,每一笔虚开、每一项贪墨、每一次洗钱的路径,早就像刻印一样,深深刻在你脑子里了。”
她用下巴指了指桌案上的纸:“何须劳驾你亲自去取?就在这里,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给我默出来。”
温凛川呼吸愈不稳,愣愣地看着那些纸。
这时,青梧又端来一个托盘,一碗水,两个白面馒头,一小碟酱菜和一只烧鸡。
食物的香气瞬间钻入温凛川的鼻腔,折磨了他七日七夜的饥渴感如同野兽般咆哮起来。
顾惊鸿俯视着他眼中的渴望,道:“写出来。每写完一本,就有吃的,有水。写得越快,吃得越早。”
说着,青梧便去替温凛川松绑。
温凛川转了转自己僵硬的手腕,然后走到了桌案边上,笔尖蘸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第一点墨迹。
顾惊鸿声如银铃:“哦,对了,提醒师兄一句。我既能拿出你洗钱的路径,说明我也并非全无凭据。你最好据实写来……”
温凛川看了顾惊鸿一眼,面无表情地默账册。
……
顾惊鸿拖过一张椅子,就坐在温凛川对面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写。
温凛川每写完一页,她便看一页。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食物若有似无的香气还在折磨着温凛川的意志。
他已经写完了薄薄一本,忍不住抬眼瞥了一下那盘烧鸡。
顾惊鸿头也没抬,只对青梧轻轻挥了挥手。
青梧会意,端过那碗水,递到温凛川嘴边。
温凛川几乎是抢夺过来,一饮而尽,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却更激起了他对食物的无限渴望。
“继续。”顾惊鸿的声音冷淡。
温凛川深吸一口气,只得重新蘸墨,奋笔疾书。
又过了半晌,顾惊鸿翻动着新递来的纸张,指尖忽然在某一行数字上顿住。
“西南三路,疫情防治及抚恤款项,总计五百八十万两?”她缓缓念出这个数字,声音在地窖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记得那一年温师兄提起过,整个潜渊阁一整年的日常运作开销,也不过五十万两上下。你这十倍之数,是怎么花出去的?”
温凛川笔尖一颤,并未作答。
顾惊鸿似是不在意一般,推测道:“是堆去了楼主指定的那几个药商和粮商口袋里,然后七八成又流回楼主那儿了吧?”
温凛川继续沉默。
但沉默亦是无用,没有反驳,便是承认。
顾惊鸿不再追问此事,只是指尖继续向下滑动。
忽然,她的动作再次停住,眉头微微蹙起。
“等等。这个‘阿福’,又是何方神圣?各项采买经手,分润抽成……他拿到手的,竟比楼主还要多出数倍?”
温凛川闻言心中一凛,知晓此时绝绕不过去。
斟酌了片刻,他放下了笔,“这个人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楼主特意交代,有几笔大额款项,必须经由此人的手转出,且份额……便是账上所记。”
顾惊鸿微微蹙着眉,“不甚清楚……那师兄见过他吗?这个阿福,气度如何?”
“见过两次。”温凛川回忆着,“都是楼主引见,交接款项事宜。其人……其貌不扬,言语气度也寻常,甚至有些唯唯诺诺。”
顾惊鸿道:“也就是说,不是能压得住楼主一头的人物……”
温凛川点头。
顾惊鸿的目光重新落回账页上那个名字——“阿福”。
此事,绝不寻常。
楼主之上,果然还有人。
这个“阿福”定是连接楼主与其真正幕后主使的桥梁!
顾惊鸿朝着漏刻瞥了一眼——竟是已经亥时初了。
与此同时,烬王府中。
萧承砚正在书房处理军务,忽然听到长风敲门。
长风进门,带来了冬夜的冷:“王爷,我们的人追踪青梧的线索,最后消失在城西一带。此外还查到了一件事,数日前,潜渊阁账枢阁辅温凛川,于江南一艘名为‘珠帘卷’的画舫上宴饮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萧承砚眼神一凝,缓缓放下手中文书:“账枢阁辅温凛川……失踪?过答那边什么反应?”
长风道:“……没有了顾阁辅的潜渊阁,并不那么灵敏,他们似乎还并不知道温凛川失踪的是。”
萧承砚慢慢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城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了然而又带着些许担忧的复杂微笑:“是她……只有她,才有这般胆量和手段。立刻加派人手,帮她清掉尾巴,别让不相干的人扰了她的局。”
长风抱拳:“是。”
萧承砚身披一件大氅,遥遥看着冬日夜色,明月高悬,应是替她照亮回家的路了吧。
顾惊鸿处理完温凛川的事情,再回到王府已经亥时三刻了。
路过王府的时候,她顺眼瞧去,竟见书房内灯还亮着。
回到春申苑之后,芝芯很贴心地送来一盏燕窝,顾惊鸿想了想,带着燕窝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内烛火摇曳,萧承砚坐在书案前,闻声抬头,原本生硬的面庞忽然绽开笑意。
他起身相迎。
顾惊鸿笑着将燕窝放在萧承砚的书案上,忽然觉得腰身一紧,熟悉的气息裹挟而来。
“阿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包含了无尽的缠绵。
顾惊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身上汗毛忽地竖立起来。
在理智逐渐飘远的时候,连日来的追查、温凛川的账本、指向不明的“阿福”……忽然间一股脑儿脑中交织,让她忽然清醒。
她伸手掰开了萧承砚环在她腰身的手:“王爷,我有事同你说。”
萧承砚的手臂再度环了上去,但贴着她面颊的脸却不肯离开分毫:“你说。”
顾惊鸿斟酌着用词,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跳动的烛火上:“有件事……或许与西南旧事有关。”
他沉静道:“继续。”
顾惊鸿微微侧过头去看了萧承砚一眼,继续道:“去年冬,我曾意外得到过一个密匣,是……南风密匣。”
萧承砚的原本眼神微微专注起来。
“那匣子我曾打开过,里面有三件东西,一颗棕红色药丸,一张舆图,还有一张名单。原先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可殿下之前同我说了西南疫情之事,我越来越觉得这三件东西都指向西南疫情。”
她顿了顿,看向萧承砚,见他眸色渐渐清晰,才继续。
“可惜那匣子已被人抢走,现如今无法拿出来细细研究。好在当时那颗药丸我留了粉末,让玄汝看了看,玄汝说,那东西是……穿肠煞。”
听到这里,萧承砚放开了环着顾惊鸿腰肢的手。
顾惊鸿转身看着萧承砚。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可惜,如今匣子丢了,仅凭我的说辞,也无法证明什么了。”
萧承砚静静地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忽然暖暖的——这女人,竟终于开始对他慢慢卸下防备了么?
顾惊鸿见他愣住,以为他是因线索得而复失而失望,便补充道:“是我疏忽,未能保住那关键证物。”
萧承砚回过神来,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不。这不是徒劳。只要存在过,就一定有迹可循。那枚药丸若真是西南疫情遗留之物,总有人能搞懂……”
几乎是同时,两人目光相触,瞬间明白了对方所想,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玄汝!”
萧承砚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看来,必须得请玄汝尽快回上京一趟了。”
顾惊鸿也莞尔一笑。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
萧承砚深深看着顾惊鸿,看她笑靥如花,看她眉尾红痣飞扬,看她原本固若金汤的内心防御似有解开之相,忽然将她拥入怀中……
他从不信鬼神,但这一次,却暗自祈愿,莫要让他怀中的明珠再度蒙尘。
……
玄汝来得很快,不过三日便到了上京城。
彼时的顾惊鸿正坐在花厅的窗边看着外面一株开得正盛的殷红寒梅,就听到一阵清脆又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鸿!阿鸿!我来啦!”
人未到,声先至。
顾惊鸿眼中瞬间漾开真切的笑意,刚站起身,就被一个带着淡淡药香的身影扑了个满怀。
“阿汝!”顾惊鸿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玄汝松开她,退后两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嘴里啧啧有声:“让我看看,让我们阿鸿不惜紧急把我从药师谷催回来的,到底是什么疑难杂症……”
她佯装抓起顾惊鸿的手腕诊脉。
“咦?气色红润,眼神清亮,内力似乎还精进了不少嘛!不像有病,倒像是走了桃花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