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沈澜玉心不在焉的敲着轮椅扶手,莫名觉得心神不宁起来。
他看向通往后院儿的昏暗走廊,心脏慢慢加快跳动,凤目深如黑海,掀起波澜,似要淹没目之所及的一切。
须臾之间,他停下敲打。
“姚忠。”
姚忠低应一声是,随即往后院走廊那边去。
不过刚几步,姚忠蓦地停住,目光凌厉盯着前方,伸手拔剑,缓缓后退。
保护司徒半月的人也快速拔剑,护着他往门边退去。
沈澜玉正想起身,心脏却宛如万千银针针扎般疼痛,又重重摔回轮椅中。他捂住心口,手指大力揉进衣服,唇色一点点褪色苍白,鼻梁沁出细密汗珠。
心脏怎会又毫无征兆的疼起来。
“救命啊——!吸血鬼杀人了——”
“救命——快来人啊——”
“朝颜杀人了——”
后院儿的呼救声急如呼呼狂风,快速向大堂压来。
“嗷呜——”
一道愤怒狼叫声高昂响起,清晰的荡进每个人的耳里。
沈澜玉蓦然抬头,右手扣紧轮椅扶手,双目盯住后院走廊,眉头锁死、目光如炬。
“快抓住朝颜!”
“保护林大人!”
“嗷呜——嗷呜——”
混乱中夹杂着重物砸落的声音,噼里啪啦、嘈杂响亮,宛如翻江倒海之势,天地色暗。
沈澜玉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扣在轮椅上的手青筋暴起,忍耐颤抖。
突然,一个鹅黄身影从后院走廊冲出,狠狠摔在地板上,速度快的只能看见一抹残影。
“嗷——!”
地上的人大吼一声,想要从地上爬起,却被身后赶来的壮汉以及侍卫禁锢住双手,反绞在背后、狠狠压住,动弹不得。
“嗷!嗷呜!”
地上人大声叫着,疯狂嘶吼奋力挣扎,却因为没吃饭、身上没有力气,挣不脱绝望的愤怒。他大力仰起脖子,朝天不断嗷叫,神色癫狂、目瞪欲裂。
“嗷——”
霎时间,沈澜玉对上一双熟悉杏眼,明亮眼瞳堆溢水光,雾气潋滟,却血红无比、灼满恨意。
姚忠瞳孔迅速放大,呢喃低语:“这不是王爷一直在找的女子……”
“堵住她的嘴,别让她咬人——”
壮汉用棉布塞住朝颜的嘴,朝颜脖子后仰,狂躁不安,下巴沾满鲜血,眸中水珠接连滑落,喉咙发出哭声嘶吼,身子不停的扭动挣扎,一双眼似在血池里浸泡过,又似那吸人鲜血的怪物。
而此时,林宝钧快速走进大堂,站在朝颜的身旁,神情愤怒凌厉。
“这畜生就是吸血鬼案的真凶,这半个多月来本官明察秋毫追她至今,没想到她一直隐藏在万花楼中,如此伤害百姓,罪恶滔天!不得原谅!”
惠妈妈立在大堂角落,目瞪口呆。
朝颜眼珠上斜,死死盯着林宝钧那张脸,血红目中堆满恨意,以及被小心隐藏起来的恐惧。泪水滑落没入鬓边,与汗水浸湿头发,凌乱的贴在颊边和脖子上。
潮湿发丝像一条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她的脖子、夺取生机。又宛如她的神志一般,疯狂不清,狂躁兴奋。
“呜呜……”
如此之态,根本不像正常人,就仿若未开神智的深山野兽。
姚忠眉头紧锁,快速开口:“不对,她好像被下药了!”
“喀嗒——”
木头断裂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
众人被这一声吸引过去,皆回头看之。一段紫檀木砰然断裂,化为粒粒碎屑,似柳絮纷飞落地。
还没反应过来,轮椅之上的宽大黑袍蓦地荡起,接着林宝钧只感觉自己胸口一疼,身子后飞几丈远,随即“砰”的一声,屁股重重砸摔在橙黄地板上。
“噗。”
林宝钧仰起脖子、嘴角吐出一口鲜血,每呼吸一下,胸腔都如万千利刃刮过一般疼痛。
而那几名抓着朝颜的人,被姚忠几脚踹飞,噼里啪啦的撞翻桌椅,滚在地上哀嚎。
朝颜得到自由,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咽喉嘶吼,血红双目中只有万花楼敞开的大门,根本容不下其他。
姚忠无奈之举,只能出手点了她的睡穴,摘下她口中的棉布。
沈澜玉接住朝颜抱在怀中,望着她苍白无力的小脸儿,眉心突突狂跳,黑白分明的眼珠荡满凌冽风雪,冰冻三尺。
林宝钧躺在地上,望着他频频喘气,语气断断续续。
“大胆狂徒,竟敢行刺本官……来人,给本官……”
沈澜玉垂下眼睫看去,眼神冰冷睥睨,若深不见底的吃人断崖,寒气逼人,触到边缘便会被迅速吞噬、粉身碎骨。
林宝钧剩余话语全部咽回肚中,望着那张白色面具,心中竟升起几分惧意。
这人是谁,为何气场如此强大……
沈澜玉打横抱起朝颜,准备转身离开这里。
“等等!”林宝钧反应过来了,强忍着痛意喝道:“行刺了朝廷命官还想走,给本官抓住他!”
惠妈妈也扭着屁股上前,嗓门极其大声,嚣张跋扈。
“这位爷要干什么,诚心来捣乱的?!朝颜是我万花楼的人,没有林大人允许,不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我看谁敢——”姚忠持刀站立,厉声喝退众人。
而此时那个跟踪林宝钧的侍卫也从后院儿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水壶,快速跑到司徒半月耳边低语。
沈澜玉连余光都懒得给林宝钧,大步流星的穿过欲包围他的人,清肃嗓音冷冷撇下二字。
“封楼。”
一瞬间,暗中所蛰伏的人迅速出动,如潮水般涌入万花楼,将万花楼所有出入口都重兵把守。
他走到司徒半月面前,微微颔首。
姚忠快速行礼解释:“此人是王爷一直在寻找的故友,还请司徒大人等治好这位姑娘再审问案件的情况。”
司徒半月点点头:“王爷既然有事就先回去吧,这里有下官在。”
“大人派两个亲信跟着我们吧。”
办案流程姚忠都懂,有司徒半月的人看着,别人也无法说王爷徇私。
“好。”
那边林宝钧脑袋瞬间瘫在地上,嘴唇蠕动颤抖,面色如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爷……不就是圣上的儿子?他惹了圣上的儿子?还有这个下官估计也是上面的人。
那他让朝颜顶包真凶的事……
想到这儿,林宝钧脸色又白了几分。
姚忠跑去将轮椅拿出放到马车上,又回来看沈澜玉。
“王爷伤未好全,属下抱这位姑娘吧。”
沈澜玉径直走向马车:“郎中。”
姚忠默默领命,跑去叫郎中了。而司徒半月的两个亲信一个驾车,一个在车里看着沈澜玉二人。
马车内,沈澜玉摘下面具,眸中思绪万千,波诡云涌。
她是如何来的这万花楼,是被人所拐,还是被姜柱子所卖。
马车到客栈的时候,姚忠也正好带着郎中过来。
火急火燎的进客房,郎中气都没喘上来,连忙为朝颜号脉。
手指刚搭上脉几瞬,郎中就皱起眉头。
“这姑娘一次服用了过多提神醒目之药,现在还处于精神亢奋、意识错乱的状态,好在药效只发挥了一部分,现在得立马催吐,否则人就彻底废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下药之人真是畜生,活生生要把人毁了才甘心。
沈澜玉迅速解开朝颜的睡穴,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左臂从后方绕至前面、捏住她的脸颊掰开嘴唇,右手长指按压朝颜的舌头以及咽喉。
怀中人身子抽搐了几下,随即靠在他的胸前颤动呕吐,混着白色药粉的浊水混着血水不断涌出朝颜嘴角,成股成股沿着沈澜玉的左手腕流进衣袖,浸湿衣服。
只是吐到后面,浊水里面竟然还有棕色的东西。
郎中抚袖捻起一撮仔细查看,随即眉头皱起。
“木头?”人的肚子里怎么会有木头?
随着木屑一点点被吐出,沈澜玉的面色越发冰冷。
姚忠面色凝重,后悔刚才没好好打一顿那林大人。
沈澜玉凤目漆黑如墨,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冰冷似雪,不断的按压着朝颜的舌根咽喉。
渐渐的,浊水越吐越少。郎中按了按朝颜的肚子,又查看她的口腔,这才抬袖擦汗,微微松口气。
“吐出来就好,待会儿这姑娘醒了,一定要给她多喝水,以此多入厕排出剩余毒性,等三个时辰药效就能完全消失。不过那种提神之药,以后万不可再沾了,否则人也会废了。”
“至于木头,还是得要慢慢排出。姑娘的口腔被木刺划伤,食道也可能因木头收到些许损伤,所以吃的最好为流食,也不能太烫。等她醒来后我再为她诊断检查,看身上有无其他伤痕。”
沈澜玉一语不发,直到朝颜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才取出手指。他的衣袖和胸膛湿哒哒的,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
他轻轻把朝颜平放在床上,伸手替她盖上被子。
姚忠站在床边,斟酌开口:“王爷,万花楼那边……”
沈澜玉转身抬眼,凌厉目光射向窗外,荡满寒光银剑,风雪肆虐。
“查,审。”
“是,属下去帮侍郎大人。”
郎中嘱咐完相关事宜,便提着药箱去了隔壁客房休息,以防朝颜再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可以及时赶过来。
屋内一瞬间只剩下三个人。
朝颜,沈澜玉,以及司徒半月的一个亲信。
沈澜玉洗完手、换掉脏了的衣袍,坐在轮椅上背对门口,后方摆着屏风挡住朝颜,静等她苏醒。亲信知趣的拉张板凳坐在门边儿,不打扰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蜡烛已经燃了一半,朝颜悠悠睁开眼。
眼珠微微泛着猩红,她看到陌生的床顶,瞬间翻身坐起、快速的缩向床脚,喉间嗤嗤,眉宇满是提防。
破碎目光却在看到床边坐着的人时一愣。
沈澜玉与她对视半晌,沉默不语。
隔了许久,才轻启薄唇:“抱歉。”
他带她出山,却没有照顾好她,使她受了这么多折磨。
朝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这才确定真的是沈澜玉。她热泪不断涌出、像断线的珠子大颗砸落。
“鱼……”
她沿着靠在床边的沈澜玉爬到他身上,双腿跪在轮椅两侧残余的空隙中,一把抱住沈澜玉的脖子,紧紧贴住他胸膛、趴在他肩头。
沈澜玉手指瑟缩了一瞬,反射性的欲推开朝颜,却在听到耳边满是委屈的哭声时又顿住了,五指紧攥,慢慢缩回宽袖。
“鱼,鱼……”
沈澜玉,你终于来接我了,我好疼。
她一声声低念着,压抑着哭声,边哭边用手背抹眼泪,等视线清晰了、又两手抱住沈澜玉不撒手。
耳边哭泣声细碎压抑,却震耳欲聋。沈澜玉思绪如波涛翻滚,久久不停。
“鱼,鱼,想……”
朝颜枕在他怀前,断续说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话,抽噎哭泣,唇瓣发白。
她想沈澜玉,这段时间的日日夜夜,她都在想着沈澜玉,每次做梦都是他的脸,梦到沈澜玉来接她,自己也脱离了这魔窟。
可梦终归是梦,就仿若一个泡沫般,一触即碎,留下的只有让眼眶烧辣的碎皂水,以及更加绝望的痛苦。
就如跗骨之蛆,驱之不散。
“鱼……”
朝颜越抱越紧,将他宽大的臂膀勉强拢住,衣袍揉的近乎碎掉,两手颤抖着揪动,手背指骨凸起。眼泪颗颗没入黑色宽袍,晕染消散。
可是那些受过的折磨委屈,却不能像眼泪一样蒸发掉。
多少次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就是想要见到沈澜玉的那口气。
她要见沈澜玉,一定要见到沈澜玉,他会来接她的。
“鱼……”
力气不足,朝颜膝盖慢慢弯下,身子下滑坐在沈澜玉的腿上,小脸儿侧贴在他胸前哭泣。
她想要告诉他自己有好好记住那四件事、没有随便离开跑掉,是陈婶他们打她、不要她了。还想要告诉他自己好饿、好疼,却最终只开口叫了沈澜玉的名字。
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委屈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诉说,变得哑口无言。
沈澜玉眸光流动,静静听她哭泣,缓缓抬手、轻抚她的发丝。
两人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朝颜抱住他的胸膛哭了许久,久到眼眶烧痛、面颊发烫。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放开沈澜玉。
她怕一放开,沈澜玉就不见了。
“鱼,不走……”
沈澜玉目光停在前方某处,凤目漆黑如夜空,薄唇应道:“不走。”
“鱼不走,不走……”
朝颜小声抽泣着,眼神毫无焦点,空洞的发呆。只是她唇色干裂、面颊消瘦,眼底发青,眼球布满血丝,看上去有些恐怖。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只手松开沈澜玉、探进自己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沈澜玉垂眸,两只月白绣鞋。
鞋面绣着小鱼,正是他画的那一只的样式。
“鱼。”
朝颜坐在他腿上,手指指着那只小鱼,示意沈澜玉看。
“嗷呜嗷呜。”这是你画的,我把它拿回来了。
就是因为这个图案,所以她才一直护着绣鞋,不让别人碰。她已经弄丢沈澜玉给她的鎏金发冠,不能再弄丢这个了。
沈澜玉盯着那绣鞋,瞳色逐渐变得漆深。
朝颜揉揉眼睛,双目红彤彤,却舍不得闭眼。安静的抱着沈澜玉,一语不发。
可是她太娇小了,根本无法拢住沈澜玉的宽大臂膀,只能又转抱住他的胸膛。
桌上白烛近乎燃尽,时间应是快天亮了,姚忠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推门准备汇报情况。
“王爷……”
剩下的话在看到沈澜玉露出的半边儿背影时,瞬间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出不去、咽不下。
王爷那后背多出来的手是谁的???
而看守的亲信,早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朝颜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缩在沈澜玉怀里悄悄伸出脖子、偷偷看了一眼,又快速缩回去,低头不语,贝齿咬住唇瓣、攥着沈澜玉衣服的手缓缓缩紧,指尖青白,身子发抖。
沈澜玉察觉到异常,侧过身子,目光飞至姚忠的腰间。
姚忠接收到信息,迅速将腰间刀剑摘下、背到身后藏起,随即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
“此案王爷与朝颜姑娘认识,所以我们不能插手查案。不过司徒大人的侍卫昨晚在万花楼后院儿听到林宝钧和朝颜姑娘的谈话,可以证明朝颜姑娘是被胁迫喝下的那壶药,但是却不能证明朝颜姑娘无罪,因为林宝钧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吸血鬼案的话。”
“并且林宝钧和万花楼的老鸨一口咬死他们是无辜的,毫不知情,老鸨还说自己是看朝颜可怜才接纳的她,谁知道养了个白眼狼杀人凶手出来。”
房间温度瞬间降低至冰点,几人皆默默低头,不敢看沈澜玉。
姚忠继续传达司徒半月的话。
“卷宗记录,第一桩吸血事件发生在十九日前,根据我们查到的事,朝颜姑娘十九日前还在阾州姜家村,根本不可能来离州作案。属下已如实汇报给司徒大人,大人方才派人去阾州查证此事,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依目前情况来看,需仔细审问万花楼里的每一个人,才可能找到突破口。司徒大人的意思是,后日吏部侍郎也会抵达离州城,届时再一起商讨怎么将林宝钧的嘴撬开。”
毕竟万花楼那么多人,审问起来是个大工程,只能一边审、一边找其他办法。
“天亮之后司徒大人会重新为那些死者验尸,但最重要的,还是朝颜姑娘的证词。”
姚忠知道朝颜不会说话,也如实告知了司徒半月,此事成了大问题。
林宝钧对朝颜下药、激发她的愤怒,想引诱她攻击别人,然后再名正言顺的抓住朝颜,宣告找到吸血鬼案的真凶,此案便是了结。
他也正是看中了朝颜不会讲话、不懂为自己辩护,行为又异于常人,才选择她做替罪羊。
朝颜躲在沈澜玉怀里,一直听到姚忠提到她的名字,不安的松开沈澜玉收回双手,将自己完全隐在沈澜玉高大身影后。
仿佛这样,别人就注意不到她了。
沈澜玉面若冰霜,深深觉得方才那一脚踹的太轻。
“再议。”
“是。”
姚忠看了一眼看守的亲信,上前把屏风往过挪了挪,彻底隔住沈澜玉朝颜。
沈澜玉淡淡抬眼,看向桌边:“水。”
姚忠赶忙将水壶与水杯端过去,又匆匆退在屏风后。
“朝颜姑娘已经找到,属下待会儿通知他们撤回悬赏令,再寻个妇人来照顾朝颜姑娘。”
清水哗哗流入水杯,沈澜玉搭在自己唇边、倾斜咽下,随即将水壶递给朝颜,漠然开口。
“陈婶。”
“是,属下这就通知发他们二人的悬赏令。”
现在朝颜找到了,自然不用怕沈慕凡暗中使坏。
临走时,姚忠悄悄关上了房门,摇头叹气着走了。
不知道朝颜是如何来的这离州万花楼,如果是姜柱子一家卖的女儿,那真是畜生不如了。
屋内朝颜抬头看沈澜玉,并没有马上接那个水壶。
沈澜玉知她害怕,径自又倒了一杯喝下。
朝颜一只手松开他,默默伸手接住水壶,然后仰头喝了起来。
咕咚咕咚的喝完,她打了个一个哭嗝,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泛着盈盈水光,眼角微微垂下,惹人怜爱。
“咕噜噜……”肚子饿的咕咕叫。
她小心的看了一眼沈澜玉,随即目光看向床框,缓缓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的靠近。
沈澜玉蓦地抓住她手腕,沉默阖眼,片刻后冷声下令:“传膳!”
门外侍卫迅速回答:“是。”
朝颜眼睛光亮黯下、缩回自己的手,低头拽住沈澜玉的衣袖在手心搅着,惴惴不安。
连木头都不让吃了,那她该吃什么。
沈澜玉垂下眼皮,因着语言不通,也无法跟她解释。
两人这么安静的待着,一直等到饭菜送来,外面的天儿也麻麻亮。沈澜玉将她抱起放在了床上。
送来的都是流食,肉也切成小碎末,许是姚忠嘱咐过侍卫们了。
饭菜托盘放在床边的板凳上,朝颜鼻子翕动,浓浓肉香吸进鼻腔,勾起肚子里的馋虫。两只小手抓着沈澜玉的衣袖,低声嗷呜,却不敢吃。
照例,沈澜玉先吃,朝颜才开始动手。
粥饭软糯香甜,口感很好。朝颜捧着大瓷碗狼吞虎咽,粥浊急切溢出嘴角,她又迅速伸出舌头卷进,不浪费一粒大米。
吃完饭不久,姚忠寻的照顾她的人就来了。妇人帮着朝颜入厕沐浴换衣,然后沈澜玉进房哄她睡着了。
看她彻底熟睡,妇人才轻声开口。
“姑娘身上有很多淤青,鞭子棍棒的痕迹都有。”
姚忠面色瞬间严肃起来:“来人,去找女医回来。”
待妇人出去后,沈澜玉才出声。
“侍郎。”
“司徒大人刚回客栈歇下,万花楼那边还在挨个儿盘查,至于林宝钧和万花楼老鸨是重要嫌犯,已经带回客栈严加看管,就在司徒大人房间隔壁。”
他掀起眼皮子,面无表情:“休息。”
“是。”
姚忠出去后,低声对侍卫下令:“我回去休息,你们保护好王爷和那位姑娘,若他们少半根儿头发,唯你们是问!”
不过里面有司徒半月的亲信轮流守着,客栈里里外外都布满了防御,没有人会头铁的和朝廷官兵起冲突。
屋内朝颜熟睡,沈澜玉望着她那张苍白小脸儿,良久后垂下眼睫,转到屏风外的侧方,靠在轮椅上闭眼养息,耳边一片安静。
许是这段时间过于劳累,没几息,人便睡了过去。
白日一眨眼就过去,等他再次睁眼,已是黄昏夕阳,情绪就如近一月般孤寂。不过这次,身旁多了个人。
朝颜小小一只睡在他轮椅边,脚上穿着那双月白绣鞋,似婴儿般蜷缩住双腿、唇瓣含着食指吮吸,睡颜香甜、呼吸平稳。
沈澜玉第一时间环顾四周,房间里只有看守之人,正捧着书本在打盹儿,以他的位置是看不到这边的朝颜。
正欲看她如何,却在低头弯腰之际,朝颜便睁开了眼。
“鱼!”
她眸色慌乱,快速撑住地板爬起上半身,一滴水珠从眼角滑落,无声砸在地板上,溅开一朵花。
二人鼻尖堪堪划过,唇瓣无声贴在一起。沈澜玉的呼吸霎时停滞,狭长眼眸定住,于朝颜的水润秋瞳中清楚看到自己。
“鱼还在,还好这不是梦。”
耳边响起喜悦之音,婉转清丽。晚香玉的花香混着呼吸悉数喷洒在他的面颊,清冽安神,驱散几分燥热。
薄唇上舐过湿热,沈澜玉心跳空了一拍,一股热气冲向天灵盖、耳根温度骤然升高,身子蓦地退后直起,眼尾快速向后方看去。
那边看守的人听到声音,脑袋猛的坠下,迷糊中朝他们那儿看了一眼,见沈澜玉依旧是之前的样子,于是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儿。
朝颜迅速从地上跪起,仰起脖子、趴在沈澜玉的腿上,明眸闪动,水波粼粼的望着他。
“刚才醒来看见鱼不在,我以为自己又做梦了,差点儿哭出来,还好鱼是在这外面睡觉,鱼是真的来接我了。”
沈澜玉转回眼珠,墨玉乌瞳映出她的面容,耳边心声不断。
“我再也不要和鱼分开,他们都坏,只有鱼对我好,他是除了狼群外对我最好的人,是我该好一辈子的夫君。”
沈澜玉呼吸促乱,唇上还残留着淡淡花香,软糯香甜。他压下眉头,清冷玉面浮上绯红,暗中运气压着耳朵的灼热。
可朝颜的面容就映在眼前,粲眼满是喜悦期待,水光潋滟,就似在看自己心爱之人,痴缠纠丝。
如此一来,沈澜玉的耳骨反而越发的烫,锋利喉结上下滚动,眉头也微微蹙起。
“我非你夫君,莫要这般看我。”
即便是心声,他的嗓音也有几分暗哑。伴随着吞咽声,尾音微微压下,仿佛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怕它涌动而出。
朝颜却不同意此话。
“你都收了我的兔子,就是我夫君,只是差没有合在一起而已,我就要看你。”
他匆忙扣紧轮椅扶手,喉结迅速滑动。果断阖眼默然,抬起宽袖横在二人中间,遮挡住呼吸交缠。
竟如此放浪言语,实在有辱斯文。
“鱼怎么了?脸好红的样子。”
朝颜奇怪的歪头,两手拽住他的衣袖,企图把这宽袍大袖拉下来。
可沈澜玉的力气比她大太多了,任由朝颜如何拉扯,长臂根本纹丝不动。
“不止脊背我两手抱不住,力气竟也这么大。”
耳边又炸开一句惊人言语,沈澜玉一想到屋内还有外人,怕守卫发现二人的小动作,宽袖背后的他耳垂烫如碳火,热气不断涌上胸膛面颊,像一块发热的红色暖玉。
“鱼,嗷……”
朝颜正要开口讲话,却被沈澜玉快速伸手点住哑穴。
“旁人在,勿言。”
朝颜被物理禁言,人愣了一瞬。
“那我要怎么和你讲话嘛……”
他回答语速极快:“在心里想即可,我们可心灵相通,知道双方内心所说。”
朝颜哦了一声,正想让他放下衣袖,又想起方才的问题。
“我刚才的眼神怎么了?”
沈澜玉深吸一口气,避开了这个问题。
“为何要吃木头。”
朝颜顿了一下,缓缓放开双手,抬起衣袖抹去漫出的泪,低声“回答”。
“饿。”
衣袖后,沈澜玉眉头紧锁:“姜家不给你吃饭?”
朝颜摇摇头,粉嫩唇瓣因委屈咬唇而沾上水光。
“陈婶给我吃的让我睡觉,她悄悄偷走了你给我的金灿灿。还有一帮人也给我吃东西,然后我就变得没有力气。他们坏,对我的好都有目的,我不敢吃,饿了就只能吃木头……”
多日来的苦楚总算有了宣泄之口,她手指扭着沈澜玉的衣袍,贝齿咬住唇瓣,眼神涌上害怕,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受尽折磨的时光。
“我有反抗的,我没想离开陈婶那里,我有好好听你的话待在那儿不走,但是我打不过他们,陈婶还拿凳子砸我,我怎么都打不过。我好想狼阿娘、哥哥姐姐,还有你,只有你们在的时候,才没人敢欺负我,也只有你们才是毫无目的的对我好……”
沈澜玉安静的听着朝颜讲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良久后,他喉结滚动:“是谁将你带到这儿的?可是姜家的人?”
朝颜摇摇头,轻吸鼻子。
“我进不去屋子,还饿,就想晚上出去找吃的、吃完再回去守着,谁知那晚碰上了很多人,他们把我抓起来关在四周全是木头的框里,后来我就到了昨天我待的那个地方……”
她面色紧张的抓住沈澜玉的衣袖,急切解释。
“我真的没有乱跑,一直在等你,只是我饿的蹲不住,便跑出去找吃的,我太饿了,太饿了……”
真的……很饿。
脸颊温度缓缓褪去,沈澜玉放下胳膊,望着她,良久后,心中蹦出一句话。
“以后万万不可吃木头,伤食道。”
朝颜听话的点头:“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就是不要再抛下我。”
想到吸血鬼案子,沈澜玉迅速询问:“到这儿后你可离开过万花楼。”
“没有,他们一直把我关在大黑屋子里,中间我逃出去过一次,然后又被抓回来,直到昨天晚上才出来。”
话音刚落,心灵相通便失了效,再也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而房门被轻轻扣响,门口打盹儿的守卫猛的醒来。
朝颜快速爬到屏风后藏着,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紧锁沈澜玉。
沈澜玉嗓音低沉:“进。”
姚忠推门而入,快速汇报今日之事。
“司徒大人已经验过尸,那些死者身上的牙齿吸血痕迹都是死亡之后伪造出的,死者身上本无任何伤痕,皆为林宝钧为了捏造凶手而做出的伪证。”
没有伤痕?沈澜玉眉头蹙起,那身上的血是如何被抽干的。
而接下来姚忠的话,让屋内的人心情凝重起来。
“离州仵作疏懒敷衍,并没有保存好死者的尸体,再加上天气炎热,尸身腐烂极快,能得到的有用信息已经很少了。”
如此一来,事情更加难办了。
沈澜玉望向朝颜,她眼巴巴的望着他、微微歪头,眼神清澈单纯。
“嗷呜。”
沈澜玉抬手挥袖,随即揉动眉宇,浮上几分烦躁。
“传膳。”
“是。”
朝颜伸手抓住他的衣袍,默不作声。
二人沉默无声吃完晚膳,女医为朝颜上药。
夜深人静时,沈澜玉坐在床边看着朝颜入睡,眸光清寂、深如幽潭。
良久后,他闭上眼,靠着床框睡去。
隔日卯时刚过不久,沈澜玉起身去隔壁洗漱换药。
“最迟中午吏部的人就到,王爷不用担心,朝颜姑娘很快就会洗清嫌疑。”
姚忠边说边打结绷带,认真谨慎。
沈澜玉转过身,白玉手指抚过衣袍交领,腰系玉带,头束银冠。一身白袍胜雪,长身玉立、挺拔修长,似雪后寒青。
他无波无澜的踏出房门,去看朝颜。
天气甚是闷热,时间眨眼到了中午,沈澜玉陪着朝颜用完午膳,吏部队伍也浩浩荡荡进了城。
他坐在轮椅上,于客房窗户往楼下街道看去,身旁放着一张宽大太师椅。朝颜灵活的跳上去,跟着他一起瞧。
街道行人熙熙攘攘,被官兵分至两侧聚集、让出一条空荡道路,青瓦白墙下穿过几辆马车,稳当停在客栈门口。
马车之上的人一一下来,个个儿留着胡须,着大红官服,官态威仪。只是最后一人下来时,却是位墨发白面的年轻少年郎。
少年郎轮廓流畅、身子清瘦,因角度问题,只能瞧见头顶束发玉冠,见不得五官。
沈澜玉眯起凤目,长指缓缓敲动轮椅扶手。
须臾后,他收回手掌。
“迎接。”
姚忠推着他往出走,而朝颜迅速跳下太师椅,跟着一起出去。
二人停在二楼走廊栏杆处,居高临下望着客栈大堂。
等到众人全部进来,司徒半月才出声寒暄。
白面少年郎规矩行礼,最后站在一边儿,默不出声。
“端王这次帮我们很大忙,王爷正在楼上。”
司徒半月说完,底下人皆抬头,拱手行礼。包括那个白面少年郎。
朝颜看到他的脸时,不自觉的身子前倾、伸手抓住栏杆。
少年郎额头挂着未拭干净的汗珠,视线微偏,一眼看到朝颜,目中闪过诧异,稍瞬即逝。
司徒半月还在做着介绍。
“这位乃吏部侍郎上官文昭……这是今年的新科进士,翰林院学徒姜博楚,此次来是跟随学习经验的……”
姚忠皱起眉头,微微俯身低声解释:“京城那边儿没传信,应是行程及随行人员保密。”
沈澜玉蓦地停下转动菩提的动作,垂下眼睫,眸中划过清光。
司徒半月却随即一愣,反应过来:“我记得博楚你也是阾州姜家村的吧,楼上的朝颜姑娘半月前也在姜家村待过,那户人家男人叫姜柱子,他妻子叫陈广霞,不知你可认识?”
姜博楚望着脑袋上方的二人,藏在青衫下的手指迅速抓紧。
只见座上男子嘴角微弯、勾起一抹玩味冷笑,高大身子微微前倾、长臂抵在膝盖上,银丝袖边无声蹭过轮椅扶手,姿态随意,隐隐散发出上位者的压迫。
沈澜玉微歪脑袋,一双凤眼看似云淡风轻,却睥睨漠然,仿佛能看穿堂下所有人的内心所想。
姜博楚眼底情绪由惊讶转变为紧张,脊背不断生出冷汗,湿了衣衫。
朝颜蹲在地上、手抓栏杆,目不转睛的盯着姜博楚,疑惑歪头。
奇怪,怎么感觉这人熟悉得很,像在哪儿见过。
姜博楚收回目光,恭敬朝司徒半月行礼。
“大人所提二人为学生父母。”
司徒半月没想到这么巧,也就顺势开口。
“原来是你父母,那这下查案更加省事儿了,你父母如今在何处,我们有关朝颜姑娘的事要例行询问,不知可否方便。”
有姜家夫妇给朝颜做不在场证明,最为好。
姜博楚抬头看向二楼,见他二人高高在上、紧锁自己的眼神带着探究与凌厉,浑身不由得冒出虚汗,似缠满了森冷刺骨的毒蛇,毛骨悚然。
而一旁的上官文昭立马搭声。
“博楚父母就在离州,前段时间他说想念家中父母,便准他写密信告知可在离州汇合叙旧,这个时间他们应该早就到了。”
堂中人皆看向姜博楚,等待一个答案。
朝颜把脸夹在栏杆空隙中,眨了眨眼睛,低声嗷呜。
博楚……这两个字陈婶好像经常提起,就连她被赶出去时,他们嘴里也在提博楚。
难道自己被赶出去的原因就是博楚?
念至此,朝颜蓦地龇牙咧嘴起来,目露凶光,喉间发出咕噜声。
他们都不是好人!
众人听到朝颜的声音,皆抬头往楼上看,便见到她死死盯着姜博楚,杏眼红光闪现、眼神凌厉,似在注视自己的敌人。
沈澜玉扫了一眼大堂,随即收回目光,身子撤回端坐在轮椅上,随意掸了掸衣袍,一副云淡风轻之姿,对朝颜的行为视若无睹,未加阻拦。
司徒半月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几瞬,再加上沈澜玉的态度,便知里面有内情。
姜博楚率先反应过来,嘴角弯起温润之笑,谦谦有礼。
“与爹娘商量好在时运客栈碰面,时间紧迫、学生还未去,不知爹娘可否在。”
上官文昭立马转身挥袖:“速派人去时运客栈接人,博楚你也跟着一块儿去,好认人。”
“是。”
几人正要走,沈澜玉突然出声:“等等。”
手指敲着扶手:“姚忠。”
姚忠明白是要自己跟着一起,便领命下楼。
姜博楚眸中划过精光,随即陪笑着开口:“请。”
眼看着姜博楚出了客栈,朝颜才停下咕噜,缩回沈澜玉身旁,抓着他的轮椅不出声。
堂下几人面面相觑,噤声不言。
“查案吧,详细事情我们进去谈。”司徒半月挥挥手,招呼众人上楼。
他们议事,沈澜玉暂时并不能参与,所以分房而坐。
房间铺上了厚厚地毯,朝颜坐在上面,玩着姚忠买来的各种玩具,玩一会儿、便抬头看沈澜玉在不在。
沈澜玉闭目养神,在白昼光亮下显得有些清冷。若不是他指尖轻敲扶手,还以为是尊精美的白玉雕像,而非活人。
良久后,窗外传来马蹄疾声,他蓦然睁眼,指尖停止敲打。
一阵儿急促脚步声快速逼近房间,姚忠猛的推开房门。
“王爷,姜家夫妇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