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沉下,屋内上空悬着几盏琉璃宫灯,照得屋内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沈澜玉抬起眼睫,凤目寒如点漆,光与影在他面上切割出明暗两区,眉宇间堆满清冽冷肃。
阿锦和他一同坐在蒲团上,听到沈慕安的声音时抽泣着抬头,鬓边发丝湿漉漉的贴在面上,杏眼灼满破碎水光。
“我管三哥哥要,说给嫂嫂看看是不是丢的兔子,三哥哥怎么都不给我,笑的怪渗人,他还当着我的面儿把四只兔腿给掰断了……”
沈慕安惴惴不安的捏着小手,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闯下大祸。
前段时间沈慕凡被沈澜玉吊起来打了一顿,二人的关系暗地里已经降到冰点、水火不容,沈慕安虽什么都不懂,但也察觉到二人不对劲。
沈澜玉对姚忠使了个眼色,随即淡漠垂眼:“用膳。”
姚忠剑眉竖起,满腔浊气化为动力,激动不已。
“属下这就去办!”
姚忠明白沈澜玉的意思,这是让自己直接管三少爷要兔子,不要有任何顾虑,出了事有他担着。
沈慕凡想见阿锦姑娘,真是做白日梦!
姚忠气势汹汹的离开,沈澜玉拿起骨筷,慢条斯理的进食,一点儿都不着急。
阿锦的视线却一直在追随着姚忠,等人快到门口时,她迅速跑去抱住姚忠的腿。
“嗷呜,走!”带我出去一块找!
她要自己找兔子。沈澜玉相信姚忠,那她也相信他。
沈澜玉望着房门,眉头骤然压下,迅速起身。
“阿锦!”
阿锦刚转头,泛着幽檀香的衣袍像风般逼近自己,堪堪停在面前。
她仰起脖颈看他,一滴泪珠从眼角划下,顺着青丝浸没消失。
沈澜玉居高临下,薄唇蠕动,似要说什么话。半晌后也只说出两个字。
“用膳。”
语言不通是二人之间最大的障碍,必须快点教会阿锦说话。
阿锦眸光闪动,保持蹲在地上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半晌后,她松开姚忠的衣服,默默走回案几旁。
“王爷,属下先去了。”
待看不见姚忠的身影,沈澜玉这才回身坐下,继续进食。
阿锦见他这般,也握住勺子端碗,眼泪无声滑落,大颗大颗的砸进粥里。
兔子丢了,鱼都不着急。看来是真的不喜欢她。
沈慕安扑通跪在地上,继续反省自我。
他闻着食物的香气,肚子咕噜噜的叫,偷偷咽着口水,眼睛却不敢往饭桌上看。
沈澜玉陪着阿锦吃了很多,直到皓月当空才撤下空荡荡的碗碟。
夜色寂静,屋里有些闷热,阿锦失魂的坐在屋外台阶上,下巴搭在膝盖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澜玉立在书桌前,青筋纵横的大手挥写毛笔,力透纸背、饱含锋芒。
不过一会儿,姚忠左手提着一个笼子进来,笼子里窝着一只雪白红眼兔,正在吃胡萝卜。而右手里拿着一本红彤彤的硬板簿子。
他马不停蹄的穿梭院子、踏进主屋。而阿锦被那只兔子吸引过视线,连忙跟着一起进去。
“王爷,婚书带回来了,官媒作证盖章,绝无差错。”
姚忠放下兔笼展开红簿,沈澜玉抬眼,红纸金字的婚书跃然入目。
他瞥过视线看向地上的兔笼,微微眯眼。凌厉目光转向姚忠。
姚忠回头小心的看了一眼阿锦,见她蹲在远处不敢过来,才俯身在沈澜玉耳边低语。
“属下去的时候三少爷已经把兔子弄死了,尸体属下埋了,然后去外面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回来,阿锦姑娘应该不会发现。属下命人断了三房的水,他撑不了多久。”
沈慕凡压根儿就没想过还兔子。他让阿锦过去,就是想让她亲眼看到那只兔子的尸体,杀人又诛心。
姚忠也是怕阿锦伤心难过,才买了个假的回来。
阿锦在后方急切的看着他们,最后还是大着胆子跑到笼子面前,迫不及待的看那只兔子。
她贴在笼上、鼻翼翕动轻嗅,闻着兔子身上的气息。
须臾后,阿锦眸中亮光骤然暗下,搭在笼子上的小手慢慢回缩,垂在身侧。
沈澜玉望着她,轻如蝉翼的睫毛晃了几下。姚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不会吧,阿锦姑娘这么敏感?
几瞬之后,阿锦的手又放回笼上,嘴角突然弯起、美目放光,溢出万千星辉,极其喜悦的抬头看姚忠。
“蟹蟹。”
姚忠的心又放了下去,只觉好险。
阿锦抱着那个兔笼,面上一副失而复得的狂喜,小脸儿贴在上面,特别的宝贝。
沈慕安看兔子脚又好了,大嘴巴的就要喊出来问,却被沈澜玉一个眼神给震慑住,灰溜溜的低头反省。
沈澜注视半晌后收回目光,提笔在宣纸上补了几句,然后推过写满墨字的纸张,姚忠拿起来一一阅览。
而阿锦低着头,眼角却泛红如火,灼满怒意。她余光看向沈慕安,小手缓缓抓紧了兔笼,勒出痕迹。
姚忠看完之后叹了口气,悄无声息走到沈慕安面前。
“小少爷,王爷让你抄弟子规,这次是五百遍,不抄完不准吃饱饭。就在这儿抄,王爷亲自盯着你。”
吃饭可以,但是不给吃肉,也不准吃饱。
这次沈慕安领罚领的心甘情愿,不过他偷偷看向阿锦,心里满是愧疚不安。
嫂嫂生气哭,他得想个办法道歉才是。
等安顿好沈慕安,姚忠赶忙出去办事了。三少爷这个不稳定因素,得暂时先让他消停下来。还有给老王爷验尸的事,不能耽搁了,得准备。
阿锦抱着兔笼坐到沈澜玉身边,小手拽动他的衣袖,然后指着那只雪白兔子。
“名…名嗷呜?”它叫什么?
沈澜玉默然片刻,张口:“兔子。”
阿锦眨了眨眼,粉唇开合、跟着念。
“兔……子……”
“兔、子……”
“兔子。”
记下这二字后,她甜甜一笑,抱着兔笼蹭了蹭。
“我……休息。”
说完就径自往出走,去往厢房。
沈澜玉盯着她关上房门,闭眼揉眉。
主屋宫灯亮了一晚上,而阿锦房间的灯未到子时便已熄灭,陷入一片宁静。
隔日天蒙蒙亮,沈慕安趴在桌上睡得香甜,沈澜玉也撑着脑袋轻阖双目,俨然一副睡着的模样。
阿锦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侍卫都在院外守着,她毫无阻拦、光明正大的进去。
她看了一眼书桌边的沈澜玉,又看向在矮桌上睡觉的沈慕安,鼻间狠狠抽搐了几下,慢慢朝他走去。
等接近沈慕安,她一把捂住沈慕安的嘴,抱起他的小身子就往出跑。
狼的行动本就无声无息,况且沈慕安熬了一夜,睡得死沉死沉,根本没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掳走。
阿锦抱着人跑进自己的厢房,捏住他的脸蛋儿,把人弄醒。
沈慕安懵懵的看着她,眼珠还蒙着惺忪雾气。
“兔子,在哪。”阿锦低声问道,小手搭在他的咽喉处,威胁味十足。
沈慕安:“……”
“三哥哥那儿。”
阿锦微歪脑袋,眼珠悄悄转动。
听不懂。
不过下一瞬,她开口:“走。”
意思很明显,让沈慕安带她走,去找兔子。
沈慕安被她眸中的凶狠红光吓到,完全不敢说话,只能慢慢爬起来,在前面带路。
出门时看了一眼主屋,沈澜玉还保持那个姿势不动,蹙着眉头。
兄长啊!你怎么还睡得着!我被嫂嫂绑架了!
“兄长救我!”沈慕安立马大声呼救。
沈澜玉蓦然睁眼,凌厉目光射向声源处。院外侍卫也立马冲进来,拔刀而出,满院都荡着刀光剑影。
“小少爷,刺客在哪!”
沈慕安哭着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嫂嫂问我兔子在哪,要我带她去找三哥哥,还威胁我……”
阿锦措不及手被抓了个现形,眼中划过一抹慌乱,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倔强无比的看着沈澜玉,抿紧嘴唇。
沈澜玉盯她半晌,薄唇张开:“退下。”
众侍卫迅速退出,留下三人在院中。
其实他知道昨日阿锦看出那不是原来的兔子,她也肯定不会放弃。只是没想到,阿锦会用这种方法。
沈澜玉撑桌准备起身,阿锦快速往后退了几步,进厢房后砰然关住房门,隔绝外界。
她在门口蹲着,目光盯着床边的兔笼,渐渐变红。
这不是她的兔子,不是。
昨天勉强认下,只是不想大家觉得她烦。她是外来的,不应该给沈澜玉添麻烦。
既然姚忠找了个假的替代品给她,那她就要表现出兔子是真的,这样所有人才会皆大欢喜,所有人才会圆满。
至于兔子是真是假,又有谁在意呢。
想着想着,阿锦的眼泪就忍不住啪嗒啪嗒的流。她只是想要沈澜玉和兔子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
笼子里的兔子正在吃胡萝卜,兔唇一刻不停歇的吃着,极为迅速。
阿锦慢慢爬过去,抱着兔笼无声哭泣,俨然哭成了红彤彤的兔子眼。
沈澜玉望着跪在面前的沈慕安,眉心突突狂跳,凤目荡满冰雪。
“顽劣!”
沈慕安委屈巴巴的噘着嘴,用小手抹眼泪。
“我把黑霸牵来是想它保护兄长的,我怕吸血鬼咬死兄长,安安没有别的意思,安安只是不想兄长出事,安安也没有故意吓嫂嫂。”
“安安已经想到怎么去弥补错误了,还请兄长给我一次机会。”
沈澜玉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愣了半晌。他慢慢深呼吸,一点点静下心来。
“说。”
“东市开了一家专卖小狗的店铺,我和李文聪一起去转过,马老板说他家的小狗都是从海外带回来的、长不大,模样可漂亮了,嫂嫂应该会喜欢。”
沈慕安忍着眼泪说,抽搭抽搭的,也是真心想给阿锦道歉。
那铺子里的小狗模样大家从未见过,价钱可贵了,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八十两,他当初都没舍得买。
沈澜玉冷着脸甩过衣袖:“去。”
沈慕安这么大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正巧姚忠进来,他疲惫的揉动眉间,眼底带着淡淡乌青。
“跟着。”
看姚忠将沈慕安带走,沈澜玉撑住桌子起身,往阿锦房间走去。
“扣扣扣。”修长手指敲响房门。
阿锦憋满眼泪回头,看到那抹高大身影时哭的更厉害了,接二连三的咳嗽呕吐。
沈澜玉心脏又一次隐隐作痛起来,宛如针扎般,大手不自觉的捂住心口。
手背上青筋跳动,他忍着疼痛张口。
“找、找兔子。”
事到如今,藏着掖着也没用,还不如直接将真相告诉她,以后也好防着点沈慕凡这个人。
阿锦慢慢打开门,蹲在门口仰望他,娇小身子被笼罩在阴影中。
沈澜玉微微喘气,对上一双猩红杏眼。阿锦小脸儿晕满缺氧导致的粉红,整个人像一朵破碎盛开的艳丽海.棠。
他沉住呼吸、蹲下.身子,与阿锦保持平视。
“兔子……走了。”
阿锦眼睛哭的胀痛,声音沙哑的询问:“三鸽……在哪?”
她听到沈慕安回答那三个字,明白是此人偷走了她的兔子。
沈澜玉默然与她对视,漆黑凤目映出她难过的小脸儿,似是将她囚在了两颗黑色曜石里。
半晌后,他回答:“叫他。”
阿锦抬袖抹去眼泪,委屈的点头。她要把这个叫三哥哥的人脸抓花。
沈澜玉思想挣扎了良久,最终还是伸出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手掌还未来得及收回,他就被阿锦扑上前紧紧抱住。
听到胸前闷闷的哭声,沈澜玉一下下轻抚着她的青丝,无声安慰。
二人洗漱换衣之后,端坐在蒲团上用膳。下人刚收拾完碗筷,而沈慕凡晃悠悠的来了,只是脸色却苍白的吓人,嘴唇也极为干裂。
侍卫把人拦在院外。
“王爷正在用膳,还请三少爷等等。”
沈澜玉坐在书桌后掀起眼皮子,朝院门去了一眼,低头垂目看书。
阿锦站在他身旁,正扶着宽大太师椅练习站姿,慢慢的放开椅子,试着不摔倒。
虽是早晨,外面却烈阳当头,晒的人极为难受。
沈慕凡待不住,就想走。又被侍卫拦住。
“王爷快好了,三少爷莫着急。”
沈慕凡就这么一直晒到了快中午,等的心底满是戾气,暴躁不堪。偏偏面儿上还不能露出分毫。
就在他忍不住要装晕时,沈慕安和姚忠回来了,他们手里提着笼子,待着一只米灰色的小狗。
小狗黑如葡萄的眼中满是懵懂害怕,缩在笼子里瑟瑟发抖,低声嗷叫。
沈慕安余光怯怯看了一眼沈慕凡,就随着姚忠跑进院子了,无人阻拦。
屋内沈澜玉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阿锦已经会不用靠外力站着了,只要不动,就不会摔倒。
“兄长!”沈慕安的声音脆生生响起。
沈澜玉睁开眼,瞳孔有几瞬的失焦无神。
“兄长,我和姚忠挑了一只叫泰迪的小狗,很温顺听话!”
沈慕安兴冲冲的扑进来,跑到沈澜玉跟前儿,趴在他的腿上撒娇。
“你快让嫂嫂看看,喜不喜欢。”
阿锦趴撑在太师椅上,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只小泰迪。
它的眼神彷徨无助,盛满恐慌,对陌生的环境惧怕又拒绝。
这不就是当初的她。
沈澜玉侧过脖颈,看阿锦出神的望着那只小狗,便知她是喜欢的。
他正过身,对着沈慕安微微点头:“喜欢。”
沈慕安的小脸儿上终于露出微笑,大眼睛璀璨如宝石。
“喜欢就好,那安安继续抄书了。”
沈澜玉抬眼看姚忠,姚忠立马放下笼子,抱起沈慕安。
“小少爷一晚上没睡,先去睡觉,醒了再抄。”
等把人送走,沈慕凡才被侍卫推进院子。也仅限于在院中,不许踏上台阶一步。
他坐在轮椅上,手持玉骨折扇轻晃,眉目间彬彬有礼、温若桃花。只是那双腿,却动弹不了一分。
“不知兄长唤我来有何指示。”
阿锦正蹲在地上看那只小泰迪,小心的把手指伸进笼子里,碰了碰它的小爪子。
沈澜玉懒得看一眼,随手一指、语气寡淡:“三鸽。”
认准他的脸。
阿锦听到这两个字,迅速抬头,顺着沈澜玉的手指看去。
她盯着院中的沈慕凡,眸中涌上愤怒。
“兔子!兔子!”
沈慕凡勾嘴一笑,眉宇间流出无尽春光,乍泄耀人。
他刚准备说话,沈澜玉不耐烦的掸掸手指,侍卫立马转过轮椅,雷厉风行的推沈慕凡出去,一刻也不多留。
阿锦看到人走了,急切的就要跟着跑出去。
沈澜玉一把拉住她,眸光深邃。
阿锦抬头看沈澜玉,听他说出二字。
“变强。”
只有变强,才不会被人欺负。
她眸光闪烁,搭在沈澜玉衣袖上的小手攥紧,指骨突起。
派人安顿好那只小泰迪,沈澜玉哄着阿锦入睡,敛起柔顺,面无表情的踏出厢房门。
“如何。”
姚忠低声回答:“三夫人和三少爷都不同意开棺验尸,属下说不动。”
他甩过宽袖,掀起眼皮子,眉宇凝满偏执。
“走。”
今日必须开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 26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