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上煮着的黑茶早就滚过几轮,水汽裹着茶香漫在半空,把众人脸上的神色都晕得柔和了些。
可这份柔和,在崔延武那句“还是在徐王氏陪嫁的铺子里”落地时,瞬间碎得干干净净。
谢霁原本瘫在椅子里,后脖子抵着椅背。
等一琢磨过味儿来,整个人“噌”地一下坐直了,椅子腿在地砖上刮出道尖锐的“吱”声,格外刺耳。
“在她的陪嫁铺子里?”谢霁眼睛瞪得溜圆。
“该不会是铺子里的伙计吧?”
崔延武端起茶盏抿了口,“没错,就是铺子里的伙计。
我怕他们认出我,特意让心腹过去探查过。
掌柜说都是老伙计了,最少的也在铺子里待了五年。”
他放下茶盏,手指在佩剑上敲着。
“五年的老伙计,总该不会是为了再做份工多赚银子,跑出两天的路程,大老远的去劫道?
除非是有人特意安排,就是冲着徐礼去的。”
裴知微听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她脑子里飞快过着崔延武刚才说的话,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不对劲的地方。
若是王氏一族要针对崔氏,为什么这些人会是徐王氏的陪嫁铺子里的伙计?
这年头,谁家还没有个把暗卫死士?
王家总该不会如此薄待,竟将这些人放到铺子里做工?
“世伯,您刚才说,碰到一些事,那还有什么事能让您事后觉得奇怪的。”
崔延武闻言,沉默了片刻,“那会儿灾情刚过,路上乱得很,碰见山匪劫道、流民乞讨,都算寻常事。
我还记得路过一个村子,村口躺着几个饿殍,还有人抱着孩子哭,说家里没粮了,想把孩子换口吃的。
更离谱的是,还见过有人抢了个小姑娘,说要带回寨子里‘下锅’。”
“什么?!”谢霁这下是真惊着了,猛地蹦起来。
“不到三年前的那次灾荒我知道啊!
当时上报朝廷的折子上,只说淮南有些地方涝了,但是流民都安置了,没说这么严重!
难道是下面的官员故意隐瞒不报?”
他这话刚落,裴知微和萧云湛几乎是同时开口:“不对!”
两人说完,都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对方。
萧云湛眼里带着点意外,随即又笑了笑,抬手做了个“你先说”的手势。
裴知微脸颊微微发烫,她稍稍定了定神,“谢世子,灾荒这种事情,底下的官员宁可往大了说,也绝不会往小了报。”
“为什么?”谢霁皱着眉,一脸不解。
“报得严重了,朝廷不是要派更多人来查吗?
万一查出他们治理不力,不是要倒霉?”
“因为有‘好处’。”裴知微解释着。
“朝廷赈灾,是按灾情严重程度拨粮拨款的。
报得越严重,能拿到的救济就越多。
这些救济粮款,只要手脚稍微松一点,就能捞不少油水。
反倒是报轻了,不仅没油水,要是后续流民闹起来,或者灾情扩大,他们才真的收不了场。
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欺负崔世伯跟谢世子一样,只专心军务,没见过这种世面。”
裴凛刚喝进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赶紧用帕子捂住嘴,轻轻咳了咳。
裴知微这才猛然意识到“没见过世面”这种话,对着崔延武说,实在是太失礼了。
她瞬间僵在原地,待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对着崔延武躬身行礼:“世伯,侄女刚才出言不逊,一时口快说错了话,还请您责罚。”
崔延武倒是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桌子:“你这小娘子,倒实在!
什么出言不逊,这本来就是实话!
我当年一直在边关,从未去赈过灾,尸山血海见了不少,可哪见过这些?
那些人故意把场面做给我看,我当时只觉得惨,哪想得到这里面的门道?
说起来,还是我自己没见识,被人当了傻子耍。”
他这话一落,堂里的气氛又轻松了些。
萧云湛适时开口,把话题拉回正途:“崔大人,那您后来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崔延武的笑容淡了些,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剑鞘。
“我开始也没发现,直到后来因着要提拔跟我一起办这趟差事的人,按规矩暗查他们的出身跟往来。
结果查到一个斥候,他的籍贯跟徐府的副管事王恒是一个地方的,再往下查,竟然是远房表亲。”
“斥候?”萧云湛有些疑惑。
“就是负责探路、查消息的那个?
可斥候发现路上的异常不是很正常吗?怎么会怀疑到他头上?”
“就是因为‘太正常’了。”崔延武哼了一声。
“那斥候叫吴兴,平时做事很利索,探路、传信从来没出过错。
当时路上那些情况,大多是他先发现的。
我当时只觉得他尽心,没多想。
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他跟王恒的关系,再联合那些假扮山匪的人,就越琢磨越觉得这事不对起来。”
萧云湛皱了皱眉:“那后来呢?
不管是那些假扮山匪的人,还是这个吴兴,您都怎么处理的?”
“我一直都拿不准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究竟是冲着徐礼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又或者是想借我的手,做点什么别的?”
崔延武说的极其坦率。
“所以我没敢轻举妄动,只能派了心腹盯着他们。
本是打算在事情不明朗前,敌不动,我不动。”
萧云湛和谢霁都皱着眉琢磨起来,正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裴凛一身轻松的品着茶。
裴知微在旁边,心里却涌起个大大的疑团,她想开口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刚才已经说错话得罪人了,况且现下要说的这些话,本就不应该从她一个晚辈,且还是个小娘子的口中问出来。
这要是再冒犯了崔延武,可该如何收场。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偷偷往裴凛那边递了个眼色。
听崔世伯刚刚进屋时的意思,跟她爹年少时便是朋友。
那么这些话由她爹来问,肯定比自己问稳妥多了。
可裴凛像是没看见似的,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啜着,眼睛左飘右飘上飘下飘的,就是不接她的茬。
那模样,分明就是故意装看不见的。
裴知微心里又气又急,忍不住瞪了她爹一眼。
爹怎么回事啊,平时教自己查案要抓重点,现在重点就在眼前,他倒躲清闲了!
崔延武好整似暇地看了一会儿她们父女的眼神戏,觉得这小娘子着实对了自己脾气,便主动开口替她解了围。
“世侄女有什么话就问,不用跟你爹使眼色。
你爹这个人,一肚子黑心肠子。
你就算把他的茶盏打个洞,他若想装看不见的,也照样能捧着残片喝他的茶。”
裴凛这才放下茶盏,笑着瞥了女儿一眼:“刚刚不是说了吗,这案子让你们问。
你也老大不小了,总想着靠别人怎么行?”
裴知微被说得脸上一热,索性破罐破摔。
反正都已经失礼过一次了,再失礼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崔延武,心里也豁出去了:“世伯,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您救了王氏,所以王氏倾心于您?
或者您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她倾心于您?
所以后来您才会一改常态,对徐家、对王氏都这么避嫌?”
这话一出,堂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谢霁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亮得像两盏灯,凑过来拖长了音“哎…哎?”了一声。
那一脸的兴奋,活像发现老猪上了树。
“舅舅,还有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崔延武的脸本来就因为常年军中生活晒的黑些,这会儿像是又深了几个色。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口,含糊地应了一声:“昂,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啊?”
真不是裴知微不依不饶,而是这种时候确实容不得如此。
崔延武被她问得没辙,无奈地叹了口气,“都是年少时的事情了。
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在京城街上救了她。
自那之后她便对我有些不同。
但是没多久我就偷跑参军去了,跟她也就断了联系。”
他垂下眼,看着拇指抚过剑鞘的纹路,“后来在扬都再见到她,她已经嫁给了徐丰衍,成了徐家的主母。
再说,徐家不仅是皇商,还是大梁首富。
我一淮南节度使,手上把持着重兵,别说是他家如此富庶的,就是个小小乡绅,我都该避嫌。”
裴知微仔细端详着崔延武,很肯定在这件事上,若说有十分,他便只说了一分。
“崔世伯,您年少时或者后来再与她见面时,是否拒绝过她的心意?”
崔延武:“若不算徐家过来说要报答我救命之恩的话,那便没有。”
裴知微略一思索,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案子上:“世伯,那跟王恒有亲的那个斥候吴兴,现在在哪?
您派去盯着他的人,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就在城外的西大营里。”说到这个人,崔延武回答得就很干脆了。
“他倒是一直都没什么异常,只是我自从知道他跟王恒有亲之后,就觉得他不对劲。
虽然没把他放在身边,但也没让他离开太远,就在城外的军营里。
明着升了职,实际上是被我以军务困在里面,既出不来,也不能跟人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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