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苑的正堂里炭火烧得旺,铜炉上煮着的茶咕嘟冒了两圈白汽,氤氲的茶香混着炭灰的暖意,倒冲淡了几分查案时的紧绷。
谢霁在堂里一个劲的打转,他一会儿伸手拽拽腰间的玉带,一会儿又凑到门边扒着门框往外看,活像只待不住的猴子。
萧云湛坐上首看着他又转了过来,终是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站定了?再转下去,这堂里的地砖都要被你踩出坑了。”
谢霁脚步一顿,回头时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焦躁:“我也想站定啊,可心里发慌!
你说舅舅一会儿来了,要是真跟王氏有什么说不清的旧情……”
他话没说完,就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萧云湛端起茶杯抿了口,哭笑不得:“就算有旧情,也不代表他跟这案子有关。
你舅舅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我才慌!”谢霁凑过去,声音压得低了些。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样子,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万一……”
“呵,”萧云湛被他气笑了。
“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句话的?
崔大人再怎么不拘小节,也是顾全大局的人,不知道比你强了多少。”
“王爷这话倒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崔某人年轻时再如何,在裴老弟面前,也得算个老实人。”一道洪亮的笑声伴着盔甲碰撞之声传了进来。
众人闻声都站了起来,抬眼就见一个身着黄色明光铠的男子跨进门来。
崔延武身量极高,肩宽背厚,他脸上带着笑意,眼神却锐利得很。
谢霁最先冲过去,“舅舅!你可算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崔延武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伸出大手一把按在他脸上,把他扒拉到一边。
谢霁被按得趔趄了两步,嘴里“哎哟”一声,刚想抱怨,就见崔延武已经走向了裴凛,双手抱拳笑着道:“裴老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裴凛赶紧回礼,脸上露出几分熟稔的笑意:“崔兄风采依旧,倒是比上次在京城见时,更显精神了。”
“哪有什么精神,还不是被军务缠的?”崔延武摆了摆手,目光又落在燕惊鸿身上。
“弟妹这些年还好?上次听人说你跟着裴老弟四处查案,倒比以前更自在了。”
燕惊鸿屈膝福了一礼,“多谢崔大哥记挂,小妹一切都好。只是让你担心了。”
谢霁站在旁边,听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插了句嘴:“你们……你们早就认识啊?”
崔延武转头看他,那眼神跟看个傻子似的:“不然呢?当年整个大梁出挑的人,拢共也没几个。
怎么,你是足不出户认识的人太少?”
谢霁被说得脸一红,小声嘀咕:“那么多人呢,你说话的时候就不能给我留点脸面?”
“脸面?”崔延武嗤笑一声,走到案边大马金刀地坐下,随手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桌上,剑身碰到木桌时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你们几个凑到一起查案,把背后都交给对方了,这就是战友。
战友之间,哪来那么多脸面不脸面的?
你就是在京城待久了,被你爹教得太过迂腐。”
谢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胳膊搭在扶手上:“什么都赖我爹。”
崔延武懒得跟他掰扯,转头看向萧云湛,象征性地拱了拱手,那礼行得连敷衍都已经称不上了。
他的目光很快落在裴知微身上,上下打量了两眼,才对着裴凛笑道:“裴老弟,你可真是好命,养出这么个伶俐的闺女。
我可听说了,裴家娘子帮着你破了不少案,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裴知微连忙上前一步,屈膝行礼,“知微见过崔世伯。”
萧云湛在旁边见崔延武东拉西扯了半天,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崔大人,客套话咱们就先不说了。
今日请您来,是想跟您聊聊徐家的案子。”
崔延武:“你们想问什么就问,我也想听听你们这几天在扬都都查到了什么。”
裴凛闻言,笑着看向萧云湛、裴知微和谢霁三人,“这案子一直是你们三个在查,细节你们比我清楚,还是你们来问吧。”
萧云湛和裴知微对视一眼,都觉得还是萧云湛来问更合适。
只是萧云湛还没开口,谢霁就抢先问了:“舅舅,我先问!
你跟那个徐王氏,是不是旧相识?”
崔延武抬眼看了他一眼,没绕弯子,直接点头:“算是。”
谢霁的脸瞬间就白了几分,搭在桌子上的手下意识用了些力。
“你……你跟她怎么认识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话就早了。”崔延武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我十五六七岁的时候,在京城的街上救过她一次。
后来没多久我就跑出去参军了,跟她也就断了联系。”
谢霁屏住呼吸,追问:“那后来呢?一直都没联系过?”
“没联系。”崔延武放下茶杯,语气很肯定。
“我在军营里待了十几年,从边关一步步往回走。
直到两年前调任淮南节度使,到了扬都。
这才知道她竟然嫁给了徐丰衍,成了徐家的主母。”
谢霁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进椅子里,他拍了拍胸口。
“还好还好,只要没联系过,就说明你跟她没什么旧情。”
萧云湛在旁边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崔延武,语气沉稳。
“崔大人,两三年前,您是不是顺手救过徐家的大郎徐礼?
这事您能跟我们详细说说吗?”
崔延武右手习惯性地按在佩剑上,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是有这么回事。
那时候我率着一小队人来扬都办公务。
具体办什么,涉及军情,我不能跟你们细说。”
萧云湛连忙道:“这个我们明白,您不用细说军情,只说跟徐礼相关的事情就好。”
“好。”崔延武应着,语速慢了些。
“那年连着下了很久的雨,很多地方都涝了,灾情严重得很。
我们本来就因为路上的事耽搁了不少时间,再晚就赶不上期限了。
等走到半道,在一个茶摊歇脚的时候,听人说前面的官道被陷在泥里的马车堵了个严实,一时半会儿通不了。
我想着不能再等,就决定绕道走小路。
结果刚拐进小路没多远,就听见前面有打斗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徐礼他们遇上了山匪。
我当时也没多想,既然遇上了,没理由不管。
那帮山匪跟我们过了没几招就发现不敌,跑了个干净。
反正也顺路,就把受伤的护卫送到附近的医馆。
后来我们就去办公务了。”
萧云湛皱着眉,又问:“那后来,您救下徐王氏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一年多前,张叙仁过生辰那次。”
“哦,这事啊。”崔延武想起当时的情景,嘴角勾了点嘲讽的笑意。
“张叙仁过生辰,邀请了不少官员去赴宴。
我虽然跟他不是一路人,可毕竟是同僚,生辰宴总得给点面子,就去了。
但是终归跟那些人根本话不投机,多说一句我都烦。
就跟几个同样不爱应酬的官员去院子角落射箭。
我正跟人比着箭呢,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阵骚动,还有女人的尖叫。
等我回头看的时候,就见一条恶狗朝着徐丰衍冲过去。
但是被张叙仁一杯子砸了过去,又冲着徐王氏去了。
那时候我手里没弓,弓在另一个官员手上,可他愣是看傻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离弓架子还有段距离,没法子我便夺了他的弓箭,射向了那条狗。”
萧云湛追问:“然后呢?”
崔延武:“然后徐丰衍带着徐家一家子,捧着一大堆金银珠宝、珍稀字画来节度使府道谢。
我知道他们是真心感激,可我是淮南节度使,要是跟皇商走得太近,那便是找死。
所以我就挑了两件最普通的物件,算是领了他们的心意。
从那以后,我就跟徐家刻意保持距离,没再跟他们有过私下往来。”
萧云湛紧蹙着眉头,还没说话,崔延武就看着他,突然笑了:“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这次行事太过避忌,不像我的性子?”
萧云湛也笑了,坦诚道:“确实瞒不过崔大人。
您向来行事坦荡,这次却特意避嫌,确实难免会多想。”
崔延武没接他的茬,脸上的笑意突然淡了下去,眼神也锐利起来,像突然绷紧的弓弦,他看着堂内众人。
“所以你们问的话我都答了,只是你们敢信吗?”
萧云湛闭口不言,谢霁却急着想要开口,但被裴知微轻轻拉了一下胳膊。
谢霁回头看她,满眼的不解。
裴知微却没看他,只是对着崔延武屈膝行了一礼,“崔世伯,侄女有些事情不明,还想请世伯指点。”
崔延武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问。
裴知微站直身子,目光直视着崔延武,“世伯,您救徐礼那次,在公务途中,有没有觉得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话一出,崔延武的目光骤然变了,像是突然从闲聊的长辈变成了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将军,身上那股杀伐气毫不掩饰。
那眼神扫过来时,带着股慑人的压迫感,仿佛眼前的不是人,而是他的猎物。
裴知微只觉得后背一紧,汗毛只在一瞬间竟都竖了起来。
她下意识攥紧手,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依旧直视着崔延武的眼睛,余光留意着他的小动作。
崔延武盯着她看了半晌,嘴角缓缓扯出一道弧度,“你这小娘子,有点意思。
你就不怕我跟你说假话?还是说,你信我的话?”
裴知微很坦诚:“对世伯的话,侄女说不上信与不信。
不管您说什么,我们都得去查证。
就算您是谢世子的舅舅,是我父母的旧识,我们也不能只凭您一句话就下定论。”
“好!好一个不谈信与否!”崔延武突然笑了,声音洪亮得震得房梁都抖三抖。
“裴老弟,你这闺女,可你当年强了不少啊!”
裴凛虽然脸上明晃晃的挂着骄傲两个字,但是没说话,只是端着茶杯轻轻抿了口。
崔延武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语气也沉了些:“不瞒你们说,当时救徐礼的时候,我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山匪拦路抢劫,在灾情严重的时候很常见,我只当是运气不好,正好让他们遇上了。
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对那次的事,慢慢起了疑心。”
裴知微追问:“什么事?”
“我认识一个参军,姓赵,当时正好奉命在那片区域缉拿山匪,”崔延武手指在佩剑上敲了两下。
“后来我跟他喝酒的时候,偶然提起了救徐礼的事,还跟他形容了那些山匪的样子。
他也是个好事的,第二天就把那片区域所有在逃山匪的画像都搬来了,让我认认有没有我见过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可是那些画像里,根本就没有我当时见到的那些山匪。”
裴知微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那些山匪当时蒙面了吗?
如果蒙面了,您怎么确定画像里没有他们?”
“蒙面了,可他们的眼睛露在外面,”崔延武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语气很肯定。
“我在战场上待了这么多年,要从一大堆戴着各式各样头盔的人里找到敌军的将领,靠的就是看眼睛。”
裴知微又问:“那您后来……是不是又看到过这些人?所以才会更怀疑?”
崔延武:“没错,还是在徐王氏陪嫁的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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