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六年,秋。
若干年后世人回忆起熙和六年秋来后的岁月,只觉朝夕之内诸事大变,在一场肃杀的秋雨后,万物垂落,风光萧瑟。
或许早有青萍之末的端倪,在朝堂中悄然暗涌,从未有过波澜不惊的时刻。
而最初的变故,若问郗住风。
或许是一场檐下听雨。
从傍晚晚膳后的绵绵细雨,到电闪雷鸣,天水倾塌。
她倚在软榻上,在一面圆月般的镂空窗前闭着眼睛听雨水打在竹林里的声音。
心里慢慢静下来了。
徽鸣就是这个时候一路奔走而来,神色紧绷,压着刀。
“大人!探子出事了!”
杨衔当即将手中书一甩跨过小案:“怎么回事?”
徽鸣张唇要说,却又被杨衔打断:“是否有危险?”
徽鸣比了个手势,说:“……看到了求救的烟火,但今日雨势太大,没有燃起来,眼下也寻不到更确切的踪迹。”
“点人!”杨衔当机立断,从河梁手里拿过刀,“叫人带好……”
“我和你一起去。”郗住风已经奔了出来,将话截断,神色坚定,“我也要去。”
杨衔犹豫的看了一眼郗住风。
郗住风道:“时不待人,你也拦不住我,你不答应我也是要去的。”
杨衔脸色难看,却知道郗住风所言非虚,她一把拿过自己的披风给郗住风裹上,用力揉了一下郗住风的头。
“小心些。云丹!护好郗大人!”
寒风刺响马蹄声,秋雷滚滚,霜雨似碎冰,长街似碎,夜半惊魂。
这样大的雨,什么踪迹都被掩埋,郗住风的目光再一次掠过远处的紫沙坊。
“杨衔!这么找下去不行,我们分开去寻!”
杨衔当机立断:“云丹!跟好郗大人!”
两人车马各领一路人在长街分离,又绕行了一道街,郗住风急行,马蹄震碎,忽的手腕一转马头偏向,人便从马上歪了身子。
“大人!”
砰!
泥水四溅——
“郗大人!”
郗住风这一摔吓着了不少人,云丹当即就要翻身下马。
“别管我!”郗住风踉跄的站了起来,双眉紧皱,“快去找人!快啊!若是今夜此人死了,怕是线索全断!杨衔诸多谋划全盘落空!”
“此地凶险我们如何能让……”
“我的人跟着我!我还带了五颗火雷,足以自保!”
郗住风坚持如此,云丹知道她的脾气,想着他们都在附近,郗住风手上有传讯的烟火,便没有多想,带着人往郗住风指的巷子方向去了。
郗住风重重揉了一把脸,顾不上腿上的伤口,拽着马鞍爬上马驰向紫沙阁。
“吁——”郗住风拽进缰绳,几乎算得上又从马上滚了下来,她抖着手从锦囊里拿了一颗药咽了下去,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这条小巷空寂无人,只有雨声磅礴,郗住风扶着墙壁往内走,忽然小腿刺痛,猛的就被绊倒在地,紧跟着长刀胁颈。
“等等!”郗住风急促低喊。
“你……是谁?”男生低哑,隐约可探得有气无力,仿佛受了重伤。
郗住风缓缓抬起眼帘,长睫下双瞳蘸月,眸光似此月华透亮平静,长风抚乌鬓,她瑰丽的容颜凉如霜色。
对面的男人裹在黑衣里,蛰埋于一片废墟内,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捂着腹部豁大的口子,凑近了便闻到了血腥味。
他胸口插了一支羽箭,正中命门。
“我是……”郗住风定了定神。
“我是郗住风,杨衔府上的昭小姐。”郗住风抬起手,手掌翻转,在一地水光的映照下,那枚扳指慢慢的出现在人眼中。
“请相信我。”
男人的神情陡然一变,显然他知晓杨衔身上的爱物,他收了刀,身子一歪,倚靠在了墙边。
他伤的太重了,估计是跑不出去的。
郗住风爬起身来跑向他,一把扶住了他:“走,我带你出去!”
“昭……昭!……昭小姐……我知道你……”男人抓住郗住风的手臂,摇了摇头,“我腿上中了箭没有力气跑出去,如今身中剧毒,恐怕没多少时间了。”
“我去找杨衔!”
“昭小姐……”男人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但是兵部侍郎……有问题……他一直在……”
“密见户部给事中罗逢源,并且当日天门关被匈奴围兵,城阳谷一役老将军战死与他有关……他在此战前亦……曾密见罗逢源……”
“罗逢源!”
城阳谷一战是自女帝大败匈奴后,我朝败的最惨的一战,黎老将军满门战死徒留幼子,李将军的一双儿女亦身死期间,英国公府小公爷亦死于此役。
当时满朝勋贵竟都披白,那一战不是没有人觉得期间有古怪,只是太过惨烈无人提及。
原来……杨衔回京都,是为了此案。
郗住风心跳剧烈,目光越大凛冽:“你是如何得知的?”
“之前几次偶能靠近听到过只言片语……可是此人过于谨慎……我……无力完成将军的托付……”
马蹄声响在雨夜里,人声嘈杂。
“是……是他们吗!”
“今夜杨衔几乎倾巢而出,”郗住风轻声说,“为了救你!”
他眼前一亮,捂着胸口愤然嘶吼着:“将军!将军!”
这两声几乎将他推上了鬼门关的边缘,吼完便已然泄力,两眼翻白。
“我中毒已久……自知……绝无生还的可能……但……但……”他用力的喘息着,“想再见一面将军……”
郗住风神色凝重,目光中满是沉痛与挣扎:“她快到了……”
马蹄声与脚步声越发繁杂,郗住风合了一下眼。
“昭小姐我……”
几乎是在这人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郗住风从袖中取出了传讯的烟火,她转过头定定的看了这人一眼。
这一眼有太多复杂的情绪,陡然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狠厉——
郗住风前所未有的觉得荒唐,可恨她生性并非犹疑之人。
她想起了多年前在父母坟前的誓言,脸上雨水滑淌,心便毒辣。
“你——”
变故就此突发,烟火不曾炸响长空,只能留下一尾颓唐的亮光,郗住风握紧了插在这人胸口的长箭,赫然用力,利箭登时穿骨破肉。
“你——”
“对不起。”郗住风双眼通红,裙摆脏污在巷道上脏污的水上,又重重浸了血,她秀丽的眉眼竟能染上叫人刻骨铭心的狰狞。
“我不能让你见到杨衔,我有太多要做的事情。你不知道自己是因谁而死,我告诉你……”
“是我。”
“我是那个泄密者。”郗住风低声说。
她坦诚自己的罪孽:“你因我而死,可我不想以死赎罪,若日后有报应那我千刀万剐皆无不可,诸般罪孽我死后自见分晓。”
探子在兵部扎根许久,行事小心,怎么会这么快曝光。
是她。
是她为了试探罗逢源设下此局,为得就是逼他们动手。
“住风!”杨衔顺着烟花的光影一点点摸到这条巷子里,跨下马几步就奔了进来。
“找到人了吗?大夫!”
徽鸣拎着个脸色苍白的白胡子老头跟了进来,那老头面色极其难看,略带灰白,显然是不耐一路疾驰。
杨衔步伐猛的停住了——
大雨冲刷里,郗住风手上全是血,她竭尽全力地捂着男子的伤口,仰头无措的看着自己,神情几乎让杨衔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一种极度委屈混杂着痛苦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杨衔几乎窒息的情态。
很久以后杨衔才知道,那是怨恨。
“他死了……”郗住风浑身几不可抑地颤抖着,“救救……他……”
杨衔一步跨过去,抬指去探那男子的脉搏,神色更加阴沉,转头怒喝:“大夫!大夫!”
小老头踉跄着跑了过去,连忙查看伤口,半晌后无声的退开了。
“此箭贯心,此毒索命,断无生还可能。”
郗住风擦着脸上的水,有一瞬间杨衔竟觉得她擦去的是眼泪,袖子上的泥巴和污血粘在她的脸上,她哽咽地说:“他说,和兵部侍郎见面的人是户部侍郎,陈元明。”
杨衔后知后觉的发现,郗住风哭了。
她在今夜的大雨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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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呕……”
郗住风伏在床边扶着盆不止的干呕,杨衔脸色阴黑一片,仿佛被人直愣愣地一板砖直顶脑门,黑的反光。
杨衔坐在床边,一手握着裹着郗住风头发的帕子,一手端着药。
“陈元明到底在哪儿?”
尸体摆在杨府堂内,满府肃静,方才兵荒马乱地寻大夫、仵作,徽鸣亲自调人夜探陈府无果而归。
“好啊,我要你们盯紧了吏部,生生叫陈元明现在下落不知?如今回了京都,你们行事倒越发有章程了?云丹!我倒是不知,你听的原不是我的命令?”
外面哗啦啦跪了一地的护卫,云丹膝行两步头猛的磕在地上,冷汗刷的留下来了。
河梁淌着大雨冲进廊下:“主子!吏部除却陈元明外皆无出城!兵部两位侍郎皆在家中,随时可以拿下!”
郗住风用帕子裹着手,她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好大一条口子,刚刚大夫匆匆处理了,眼下新伤叠旧伤,又淋了雨,已有受寒的迹象。
“杨衔!”她扶着杨衔的手腕仰头说,“我当时不慎摔下马,与云丹无关。”
“眼下不是与你算账的时候,你知道今夜有多少人要杀他。”杨衔灌着郗住风吃了药,站起身时余怒未消,一把就踢翻了小叶紫檀的桌子。
她今夜动了刀,是杀了人的,当时半路上遇到云丹几乎骇然,加上自己手下的人拼死传讯竟被追杀至死,几乎暴怒。
“调神武军!追查出城!我今夜定要看见陈元明!”
“杨衔!”郗住风头疼欲裂,一时咳得撕心裂肺,仰头时面上已见泪痕,“咳咳咳咳——”
“你若此刻动手只怕是打草惊蛇,当日流光坊便是如此,陈元明并不在府上,你用神武军,便是坏了多日谋划!也让一条人命白白送了死!”
“早已打草惊蛇!”杨衔扶着刀,勉强压下了怒火,“我若不快,只怕是最后又要一无所获。”
“不会……”郗住风扶着床沿,竭力喘息着,“人死了。大人可以震怒,可以调神武军,甚至可以把那一片尽数围着。只是不可近兵部与吏部。”
“只叫他们以为我手上全无证据?”杨衔眼角眉梢尽是阴郁,“这群王八蛋!我杀个干净又如何?”
“杨衔!这里是京都!你用用脑子!”郗住风撑起身子,险些从床下跌下来,还是杨衔眼疾手快扣住她肩。
“你怎么想的!”
杨衔眉眼已露阴鸷桀骜,在嘈杂的雨夜里,神情愈发不可测:“正是因为在京都才要如此,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我知晓,正因如此虚与委蛇反倒是枉送性命,若我一早杀得干净,倒也不必误时误事!”
“那你性命如何得以保全?”郗住风沉默片刻,忍无可忍,“太子殿下定会借此良机,杀了你。”
收了神武军的兵权,狠挫皇女的威风。
杨衔心里腻烦,却不想对着郗住风发脾气。
“先叫她们起来吧。”郗住风说。
杨衔没有说话,人坐在了椅子上神情瞧着不像是消了火,略微敛了杀心。
“都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郗住风扬声说。
云丹这才松了口气,众人互相看了看对方,方才室内的争吵左右并不是没有听见,眼下见杨衔没有说话,便默默站了起身。
杨衔忽然开口说:“煮了姜汤。”
“是!”众人皆应下了。
郗住风见此才松了口气,歪在了枕上:“不妨明日朝会之上当堂诘问,有天子殿下天威,杀陈元明一个措手不及,只要……太子殿下下令,陈元明入大理寺,我必能叫他吐口。”
“杨衔,这话我本不该告知你。”郗住风面露犹豫,轻声说,“你回安西吧,此案一出,京都必乱,你手握神武军在此局中,无论你想不想,都会成为旁人的棋子。”
杨衔知道郗住风的意思,眼神一凛:“你和我一起走,京都本就是是非地,太子并非良善人。”
“荒唐!”郗住风说,“这话你也能脱口而出?
“你说的荒唐话也不少。”
“我不能离开京都,我入了这场局,就没想着下去。”郗住风垂头,话语坚定。
杨衔说:“你我是一样的,都是棋子,就算我去了安西,也是一枚棋子,没有差别。”
郗住风笑了:“那你还叫我去安西。”
“去了安西你可以不是。”杨衔抬眸定定地看向郗住风,“我向你保证。”
“你错了杨衔,京都此局。”
“我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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