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宴席吃到最后,诸君都尽兴了,柳应溪晃着扇子挥袖,推开了窗,外间下了小雨,冷风一贯,不少人被一惊。

“柳大人!可关了窗罢,冷着呢。”

“哪里冷?”柳应溪转身勾了脚,云袖似水,锦衣翩翩,扬袖一旋裙摆便扬了。

“好舞姿!柳大人深藏不露啊!”

“我且与柳大人一并——”

乔书邈拍着手,纪闻疏摇了摇头扶起了琴,两指拨弦,声声清脆。

郗住风托着腮,握着筷子击打瓷杯,显然是在为柳应溪助兴。

沈别之不过是出去了趟,一回来堂中便大变模样,他径直走向了柳应溪,途中又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珠翠,将人一把搂住了,半拉半扯的把人带了出来。

“别呀沈大人!”

“柳大人怎么走了?”

“松开我!”柳应溪向后伸着手,又被沈别之拉了下来。

纪闻疏停了手:“这酒真是不能多饮。”

“杨大人,散了罢。”郗住风扶着小案站了起来,脚步略有踉跄,乔书邈已然将她扶住了,“不然明日谏官要参了。”

杨衔嗯的一声应了,抬手挥了挥人,却没被几个注意到。

“诸君——”

里头闹哄哄的,郗住风捂了捂脑袋,一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乔书邈道:“大人先离开罢,诸位大人走了,余下的便好退去了。”

郗住风点了点头,侍奉的人连忙要来扶,杨衔却忽然抬了手也不知要做什么,他们自然先紧着杨衔,半道转了脚步。

郗住风也不在意,里风楼下等着,她便与沈别之一并扯着柳应溪向外走。

纪闻疏招呼着人,杨衔瞧了一眼,跟在郗住风身后出了门,自然无人注意到她。

外面绵绵冬雨,风吹过来寒气扑面,惊得人一颤,里风举着伞来迎郗住风,沈别之半边倚着一个醉鬼,又想送一送郗住风。

“看着点应溪。”郗住风被冷风一吹,头越发昏沉,人却醒了三分,只是胸腔不畅,有些作呕的感觉。

“大人明日可回大理寺?”沈别之问道。

郗住风笑了,点了点头,披上衣服便要走入雨中,马车停在对面,要不了几步。

忽然一阵马蹄声疾驰,郗住风一转头,人便被一件黑色的披风兜头裹住。

“郗大人!”沈别之惊得脱手,柳应溪偏在此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自己又靠了上来,不过瞬息之间,话音未落,郗住风已被杨衔俯身掠走。

“大人!”里风惊掉了伞,往前追了两步,身侧马蹄踏水而过,被掀湿了半身,里风只得从此避开。

是徽鸣一行人,等反应过来时,人便消失在街角。

沈别之惊呆了:“郗大人!”

“行了,别坏事了。”柳应溪不耐烦地抬起了头,站直身子打了个哈欠,“回家吧,一晚上乱糟糟的。”

郗住风被横压在马上,头向下,杨衔掌心压在她腰上,一路疾驰,偶尔看向郗住风时,却见她分外老实,人也怏怏的。

“吁——”杨衔扯住缰绳,转身将郗住风抱了下来,郗住风脚一落地就一把掀开了披风,猛的推开杨衔,向一侧的树底跑去。

杨衔见郗住风一路老实,一时不妨反倒是被推开了。

“郗住风!”

杨衔脑上青筋绷起,显然露了怒色,以为郗住风是想跑。

“呕——”郗住风扶着树,弯腰呕的厉害,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却已是站不住了。

杨衔扶着郗住风的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郗住风在马上颠簸了一场,周身酸痛,头晕脑胀,人一软就要跌在地上,杨衔一把扯住她。

“郗住风。”杨衔唤了一声。

郗住风揉着额角,有气无力:“听到了,杨大人意欲何为?”

-

杨衔一把拽着郗住风往内走,砰得踢开门,周遭的下人退的远远的,一片空寂。

郗住风脚步匆忙,拉车间发鬓珠钗滚落,她已无心去顾,门声大震,支开的窗不堪重负重重砸在框上。

“人是你杀得吗!”杨衔将郗住风摔在踏上,转过了身。

“谁?”郗住风转了转手腕,漫不经心道,“我杀过很多人,你同我说过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怎么,我要大人不快?大人便同我算总账?”

“我说的是谁,你心知肚明。”

“陈元明没死。”郗住风轻笑,“大人不是看见了吗?”

杨衔沉默了许久,忽然转身,靴逼两步,五指扣住了郗住风的脖颈,她力道骇人,一把将郗住风擒起。

“你杀了我的人!他保家卫国,却死在你的阴诡手段里!”

郗住风仰着头,眼帘遮住一半的眼,她冷漠的看着杨衔:“我没杀。”

“我问心无愧。”

“好!”

杨衔忽然一把扯下红布,愔愔烛光下,铜镜骤亮,映照出半张远山黛色般的容颜,郗住风被拽到镜前,杨衔扣着她的后背,她被狼狈无比的压着。

“你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杨衔掰着郗住风的下颚,“你敢看吗!”

郗住风呼吸一滞,忽然用力向前,杨衔几乎都要拽不住她。

“不!不……快拿开!”郗住风失声道,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慌乱非常,“杨衔!”

杨衔一把擒住郗住风,声如冷霜:“你敢不敢说!你还问心无愧!你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敢看自己!”

“杨衔!我叫你放开我!王八蛋!”

郗住风竭力挣扎着,手胡乱的挥舞,砰一声,铜镜破碎了一地。

“该死!”杨衔暗骂了一声,赶忙捞住郗住风的腰,从她的胳膊顺着抓住了手,果不其然见到腕上瞬间肿了一块。

杨衔皱着眉握紧了郗住风的胳膊:“干什么!我看看,还有哪里伤着了?”

郗住风浑身犹有震动,她从杨衔手里拼命抽着手,慌乱的摇着头:“没有……没有……我不要看见……不要看见……”

“不要看见什么?”杨衔显然早意识到了郗住风的不对劲,她箍着郗住风的下颚,俯身问她,“你说你问心无愧,这就是问心无愧?你杀了这么多人,你还怕照镜子吗?郗住风!你好残忍啊,你知不知道你杀的那个人,他自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为了你的目的,你杀了这么一个人!你还是人吗!”

郗住风浑身僵硬,她在克制不住的战栗中抬眼却在杨衔漆黑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郗住风呼吸一顿,伸手捂住了杨衔的眼睛。

“你要我偿命是吗?”

杨衔双唇紧抿,她用力地拉开郗住风的手,却惊然发觉眼前人神情格外漠然无情。

“你要我偿命?他本来就要死的,不过早晚而已。”郗住风微微一笑,眼睛明亮,“我害怕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害怕做梦,梦到鬼魂索命。害怕被人报复,害怕当不了官,害怕电闪雷鸣要我遭报应。”

郗住风指着自己的胸口,睁大眼睛看着杨衔:“我最怕的就是死,杨衔,你要杀我,就动刀子,捅这里,我死了便认了。但我绝不会如你所愿自绝于此给他偿命,我不想死,我要活着,高官厚禄的活着。”

雷劈长空,电闪横贯此屋,骤然的彻亮中,风雷携势滚开郗住风的衣裙,她手肘撑着梳妆台站了起来,脊骨笔直锋锐。

“我郗住风问心无愧,就是无愧。做了就做了,我选择做,就选择承担,承担旁人的厌恶承担旁人的报复。我害怕,但我认。”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矛盾的人,既坦荡又阴暗,既君子又小人,既怯懦又无畏。

杨衔一动不动的直视着郗住风,目光让人渗得慌,她沉默地感受到心剧烈的震动着,扑通扑通仿佛被人在里面塞了□□一样,激动的要炸开了,累得浑身也如同过电一般刺激。

真是漂亮啊,说出这番话的郗住风,眉眼裹上决绝的烈色,惨白的面容如同扑火飞蛾一瞬的绚烂。

美得尖锐无比。

“你……”

郗住风面色发白,她感觉到杨衔施加在她颈上的力越来越大,杨衔抓着郗住风的头发,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了森森的尖牙。

“杀你应该,很美。”

如同猛兽擒食一样,杨衔张嘴咬在了郗住风的唇上,挤压着郗住风身上最后的空气。

郗住风胸口火辣辣的,呼吸困难,喉间呜咽,她艰难地抬眸去窥杨衔的神色,只能看见杨衔眉间积郁的怒火和兴奋。

杨衔冷漠地收紧虎口,吞吃着郗住风的舌。

郗住风鼻息错乱,耳内嗡鸣,根本听不见声音了,她双手拼命抓着杨衔的腕,却抓在了杨衔双腕的护甲上,养好的指甲碎在上头,本该疼的锥心,郗住风却已然感觉不到。

喉咙里是破碎的嘶鸣声,杨衔睨着她惨白的神色,郗住风双眸已失华彩,唇瓣勾连出一片血色来。

“杨……”郗住风唤不出声。

杨衔松开了手。

雨声哗啦啦的一下变大了。

郗住风猛的摔在梳妆台上,撞倒了上面的东西,在巨大的动静中她无力的滑落在地,伏在冰冷的地板上,捂着脖子干呕得撕心裂肺。

“我不想杀你。”杨衔逆光站着,忽然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她拇指擦去唇角的血渍,叹了口气,“做不到啊。”

郗住风摸了一下脖颈,疼得厉害,嗓子如同饮了烈火一样,滚烫**,半句话也吐不出口。

杨衔端详着郗住风,解开了衣带。

“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应该纯粹点,现在你,再一次,向我乞命。”

郗住风趴在地上,慢慢抬起了头对上了杨衔的目光。

-

郗住风上了马车,柳应溪已经守在里面了,两人对视一眼,柳应溪神色冰冷,郗住风闭了一下眼,点了点头。

柳应溪长舒口气,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只觉得后背被冷汗侵透了。

“有一日你也会这么对我吗?”

郗住风断续地咳嗽着,手肘伏在案上,唇红脸白,脖颈间淤紫一片,交襟露出的一截白肤隐约可见红痕。

“想得美。”郗住风瞟了眼柳应溪,声音嘶哑,“你又不是杨衔。”

柳应溪拿过披风披在郗住风身上,注视了许久,耳垂通红:“你要,擦药吗?”

“要送药吗?”云丹蹲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看着地,就是不看旁边的杨衔。

杨衔刚披衣起身,散着发,她腰间常配的玉佩不见了,迈出了门,坐到了一边的躺椅上,停了好一会儿,说:“送一下吧。”

云丹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将军……这个人不能留。”徽鸣刚说完就看见云丹翻了个白眼。

马车驶过长街,浮生盏前莫名晃了一下,里风兜着披风跃下马车进店子买了点心,东西似乎有些多,挡住了面容,只能看见她匆匆跑回来马车。

“好久不见啊。”郗住风微微一笑,她端着药,身形比唐月本上次见要更加消瘦。

唐月本放下了东西,解开披风,在柳应溪兴味盎然的目光中落座了。

“郗大人釜底抽薪,好厉害呢。”

郗住风咽着药:“瞧你说的,你是会变戏法的,一手大变活人,叫我吓得不轻。”

“杨大人可是郗大人相熟的,”唐月本看着郗住风脖子上的伤,笑说,“怎么会吓着大人呢?倒成我的罪过了。”

“还同我耍嘴呢?”郗住风咳了几声,手拢在袖子里,摸着一块粗粝的玉佩,压声说,“你要真投了杨衔倒叫我难办。”

柳应溪说:“唐大人省省心吧,杨大人是不肯收你的,整个大理寺都只有郗大人一人能入她的眼。”

唐月本靠着吃茶:“大理寺风雨漂泊,你们两败俱伤,自有出头日。”

“真会做梦。”柳应溪冷笑,“纪闻疏都没你这么自信。”

“要不怎么说郗大人留了一手,”唐月本垂眸,“纪闻疏人品本事样样都是顶好的,郗大人宁可与乔书邈打交道,都只肯和他公事公办,原来是把好的都留给他了。你们大理寺,年头年尾两场内斗,精彩绝伦啊。”

郗住风看了她片刻,盘子里放着核桃仁,她掰开了两半,递给了唐月本:“你要什么?”

“杨衔害了我哥哥。”唐月本没接,冷眼直视着郗住风。

郗住风说:“你哥哥不是个东西。”

唐月本斩钉截铁:“可他是我哥哥,他没有对不起我,我就不能对不起他。”

郗住风点了点头,垂下眼眸杀意一闪而过,她叹了口气:“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当日有人证在场?”

唐月本愣了。

“这样吧,你金殿首告,贪污行凶。”郗住风擦着手,“我们大理寺跟你打配合,杨衔保证落不下好。”

“贪污?郗大人有证据?”

郗住风目光平静,笑了一下:“不然呢?”

“最毒妇人心啊。”柳应溪别过头感慨万分。

-

纸张摊在案上许久,墨水亦已干涸,长夜风啸,深谈后的室内反而空静了。

郗住风握着笔倚靠在扶手上,她目光定在香炉上袅袅催起的烟上,眼神茫然竟有几分无措来。

沈别之推开门走了进来,说:“大人,人已经全送走了。大人您的衣服……”

郗住风这才回过神,匆匆放下笔,墨水在她袖上洇出好大一团,满袖笼墨香,却乱了她的心神。

仿佛在不久之前,墨香灯影下,有人教过她写字,今日这双手这笔字,不为感激无关爱恨,只为算计她一场。

郗住风是杨衔教的写字,她天然的便带有杨衔留下的痕迹,自然模仿杨衔的字出神入化。

“大人,”沈别之与郗住风相识太早,此前他从未见过郗住风如此失魂落魄,“如果您不想,有别法子……”

“对付杨衔不能留情,”郗住风握紧了手中的玉佩,那是一枚白如淡月盈盈的羊脂玉玉佩,雕着一朵粗糙的木兰花。

这样的玉,却如此圆润纯璞的雕琢,雕琢着的技艺并不算好。只因这玉佩,是杨衔所雕,她并不擅此道。

昨夜云水消散,困倦脆弱处,这块玉倚着她的颈缓缓滚落,又被系在了郗住风的腕上。

郗住风淡淡道:“否则她一旦回过神来,我们就都完了。”

“陈元明的手尾收得太干净了,我们找不到他犯的错。为官多年,他自有章程,明面上根本挑不出错。我只能冤死了他,我这般做了,无论你们知不知道,都是与我一起害死了正四品的官员。”

“我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去赌,更不能要你们陪我一起落败,事情走到今时今日,我不能停手。”

“杨衔不会放过我的。”郗住风犹豫了,“这一次我不想求她了。”不需要求杨衔,更不想哭着剥陈己心求怜悯。

杀了人的是她,办下冤案的是她,那又如何。

“人我杀了就杀了。”

“杨衔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要做大理寺卿,她不愿意把位置让给我罢了。”郗住风放下玉佩,望着沉沉的夜色:“大理寺选择了我,你们选择了我。我不会让自己输,我不能让你们输。”

“成王败寇,她若有能耐出这一局,我就把命给她。她要没能耐,那我就是大理寺卿,一步三品,权势在手。”

郗住风忽然笑了起来,目光微动:“沈别之,我们将走下去。我心如磐石,磐石不可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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