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长风呼啸,自陈元明问罪,半月来成国公府牌匾被摘,风雨呼啸,无数人牵扯其中,杨衔亲自督办,大理寺日夜审讯不断。

如今冯氏一族岌岌可危,成国公府为保存血脉,早已开祠分家,旁支出京。

这个当口,却只有一人最闲。

郗住风府邸。

郗住风踩着鹿皮靴走着,碎叶被踩实吱呀作响,她肩胛便抬正了,眉梢不动,面色平淡。

柳应溪在亭中看枯荷,点了四合乡,叫人折了枯荷上岸焚尽,一时白眼缭缭,乱得心魄。

“别燃了。”郗住风踏了进来,她心神不宁,一时觉得烦。

柳应溪看她一眼,手下未停:“你既定了主意,如今反到优柔。”

“难道看我落得一个升官发财死上官的名声你便乐意了?”郗住风将胸腔中的闷气缓缓吐出,却还是不快。

“已探明白了,是听了旁人的话。”柳应昕递了衣服,站在一旁,“你同她说说,未必不能转圜。”

“暗算无常死不知,这一局有旁的人搅合进来要我的命。”郗住风冷笑,眉目间攀爬出锋锐来,她屈指掸去了肩上落叶,“虽是有人说,可杨衔早就疑心了我。她未出城门百步便折返,却知证据我们放在了书房。”

柳应溪抬眸,可见半空鹰雀展翅。

郗住风将袖角纳入掌心,暗暗攥出了褶皱:“禁军的飞鹰传讯,是我小觑了杨衔,估摸着我前脚同她说了,她后脚便调了近处的人,返城路上得了消息。”

柳应溪沏了茶:“看来是不想同她说了,住风,傲气什么时候都要得,这个档口你哭一哭又何妨?她瞧见你眼泪不就软了三分?”

“凭什么同她哭,是她不肯听!”郗住风眉眼冷厉,“我要她死就好,我已同她说了我要当大理寺卿,她狠心拒了我。我就要狠心要她命!”

“郗住风!你如今……”柳应溪目瞪口呆。

话一脱口,郗住风蓦然睁大双眼瞳仁紧缩,连连后退了数步,脸上竟闪过惊惧。

“我……”

柳应溪张了张唇,情爱真是太可怕了,还能把郗住风逼到如此境况,半晌闭了眼:“你自己拿了天大的主意,又做这幅姿态?”

“罢了!你要与杨衔斗狠我不管你们,我要入刑部,你且看着办。”说着便站了起身,睁大眼盯着郗住风。

郗住风深吸一口气,转回了目光:“她如今在大理寺同我使绊子,你且支应半月,半月后保你入刑部。”

柳应溪喝尽了茶:“成交。”

“我听沈别之说你呕了血,别老是在风口站。”柳应溪向外走了几步,“大理寺诸君舍命陪君子,你要是死了,便是一笔亏本买卖,烂到底的怨账,所有人都要咬牙切齿,包管日日唾骂你郗住风全家。要么你劝好杨衔,要么你利落的收拾了杨衔。否则就为了一同做下此事的人,自己被杨衔利落的收拾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郗住风靠在亭柱上,隔着一层衣物,掌心贴在肩上的旧疤,“决心不用你替我定。”

风卷帘席,秋霜冷侵满脸,触得一片冷清。

唰——

盖在尸体身上的苇席被一把盖上,杨衔面如寒铁。

徽鸣跟在她身后握紧了刀:“将军!”

“我知道!”杨衔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中了毒,本就活不了多久。”云丹忽然说。

“这不一样!”徽鸣情绪激动,“这不一样!她杀了人,杀了我们的人!”

云丹也抬高了声音,目光悄然落在了杨衔身上:“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你到底要诛谁的心!”她恨然看着徽鸣。

徽鸣唇线紧抿,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云丹的意思了,看向了杨衔隐忍不发的背影。

杨衔整个人沉浸在暗中,忽然摔了腰间的玉佩,长靴踩着碎玉踏了出来,一脚踢开了门,门砰一声撞了回来,又被她用脚抵住了。

外面的护卫扑通一声尽跪了,大气不敢喘一声,知道这是发了大火。

与以往都不一样……都不一样。

杨衔什么都没说,径直就走了。

郗住风倚在亭下望月,风雨渐起,鬓发染湿,却须臾散去,月散苍穹。她拢紧了衣服,躺在了亭内的窄椅上,却不防这一躺,鬓间长簪坠落。

长簪顶那颗光彩夺目的蓝宝石空落碎地,轻巧的便裂开了,流光已失,华彩不再。

郗住风浑身一僵,手不自觉的颤抖着摸着发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鲜亮的水滴样的蓝宝石。

是除夕时……杨衔在醉中送的。

后知后觉中,郗住风心里坠坠的疼着,一时此心犹悬油锅寒谷,冷热交替不上不下,出狱时不觉,与沈别之说话时不觉,就连柳应溪来时也是不觉的。

怎么会突然就这么疼了。

郗住风攥紧了肩上的衣服,忽然就喘息不过来了,竭力仰颈挣扎着,却半句哼鸣都不出,哑然的张大嘴,砰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脑袋重重撞在一旁,眼前眩晕,光晕明暗交错,耳鸣不止。

“阿姐——”

“阿姐!”里风连忙冲了过来,把手上的东西匆匆撂在了桌上,“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回事!”

她慌忙的抱起郗住风,双手略一摩挲,所触一片冰冷,郗住风张着唇倒气只觉窒息一片,满脸都是泪水,无措的看着里风。

里风只觉心即刻碎了一地,红着眼喊人:“请大夫!大夫!阿姐!”

郗住风伸手抓着长簪,眼前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黄文兴咧开嘴,满嘴血糊糊,没有牙齿没有舌头,郗住风却能听到他猖狂的笑声。

一地碎肉泥泞,郗住风低下头,双手刚一触地,便是血侵衣袖,忽的碎肉攒动裹了她满手,成了一张肉皮,又骤生繁花。

“住风——住风——”遥遥有人呼喊,又一瞬光亮,一对夫妇相伴摇床,轻呼娇儿,“乖——”

娘!娘!

爹!爹!

仰头时却只见乌云蔽日,眼前冰冷,耳边嘈杂。

“啪!”丫鬟忙中出错,不慎坠了碗。

犹如惊雷炸响郗住风耳畔,她猛的瞪大双眼,竭力向前挣扎,里风用力抱住她,与婢女一同将她带回屋。

郗住风却忽然痛哭,眼泪不止。

不——

惊雷声下,万籁俱寂。无数门窗忽然紧闭,郗住风向前奔跑着,奔跑着——

雨水冲刷在满地的鲜血,她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父母的血沾了一身。

娘!爹!

黄文兴大笑着,站在高楼上,满屋金玉映照,他与陈元明把酒言欢,二人好不畅快,嬉笑着指向长街上相互扶持奔走的夫妇。

后面黑影高举着长棍呼啸而来,狞笑不止,棍声呼呼。

不!不!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假的!假的!郗住风无助地抠着眼睛,她根本没有见过黄文兴和陈元明在一起过……

“阿姐!”里风眼疾手快地抓住郗住风的手,却还是晚了一步,长甲划过了郗住风的眼皮,割出了一道血痕,足见郗住风此刻的狠意。

“阿姐!”

郗住风四下无措,犹如护身符一般将长簪贴在心口,肩上却仿佛被轻轻一撞。

一个婢女步伐急促,拨开众人,一时不妨撞了一下郗住风。

郗住风双眸呆滞,眼前却人影幢幢,仿佛又回到了在大理寺幽深的牢狱里,杨衔便与她擦肩而过,走入冷沉牢狱。

“不——不!不!”

这婢女两指撑开郗住风的眼眸,眉心紧皱,横掌劈在了郗住风的脖颈,郗住风后颈一痛,便晕了过去。

里风舒了一口气,一把抱住郗住风,几个婢女赶忙扶着郗住风的肩。

这婢女是太子留的人,她皱着眉,看向了一旁的香炉和茶水,走了过去,沾了一点茶水尝了一下,又揭了香炉的盖子。

没有……

婢女脸色更沉,任何古怪都没有……怎么可能?

谁在暗算郗大人?

-

大理寺

“杨衔!”柳应溪一把推开阻拦的沈别之,两步跨过了门槛,看见杨衔端坐屋内便气不打一处来,“杨大人手段未必太过龌龊!”

“龌龊?”杨衔冷眉一横,“难道如今郗住风出半点事都与我有关?”

柳应溪猛拍桌子,横眉竖眼:“从前大人不曾对大理寺上过心诸多事务皆有郗大人过手签署,这半月来,您突然便亲力亲为了,少卿大人便无事可做了?杨大人,已然如此,何必再绝情!”

“放肆!”杨衔撂下笔,只一抬手,云丹便迅速出手,一掌之力将柳应溪逼退了出去。

柳应溪连连后退,一下就撞在了沈别之地胳膊上。

“嘶——”沈别之倒吸一口气,显然被撞得生疼,偏生柳应溪又一把推开了他,累的他撞在了旁边的柱子上,艰难扶住了。

柳应溪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垂下眸时眼神便消弭了怒气,微不可见地翘了唇。

沈别之揉了揉胳膊,忍耐再三才控制住了面上平缓的神情,抬头就看见黄屿川走过廊下,与他匆匆擦过,二人眼眸一触即分。

黄屿川抬手敲响了门。

沈别之双眸沉沉,默不作声的看了半晌,抬步向外走去了。

杨衔选了黄屿川……

黄屿川将文书简略送了过来,杨衔颔首,简单吩咐了几件事,让他把几卷要紧的案子给纪闻疏送了去。

“怎么回事?”杨衔问道。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云丹却迅速反应了过来。

“仿佛是癔症,郗大人与柳大人说了些话,那亭子三面临水十分空旷,不好隐藏,我们的人不敢靠近,只隐约听到二人激烈的争吵声,柳大人怒容满面的走了。后来郗大人在亭子睡了许久,忽的就……疯癫失常……”最后四字云丹声音压的极低,“当时瞧着郗大人的模样痛苦非常,我们暗中探查过残留的香料茶水,都没有发现异常,直到……”

云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包裹,拆开散在了杨衔面前,是一段描金绘彩的香烛,云丹将香烛掰开,便见内芯格外绯红。

杨衔伸手抹了一下烛芯,垂首一闻,隐有异香。

“烛芯被夹了让人神志不宁的药。”云丹说。

杨衔将指腹浸在茶水里搓去了红烛:“查清楚了吗?”

云丹说:“郗大人醒后便彻查了府中,我们的人已被赶了出来,另外一些旁的人……不见踪迹。”

“她杀了。”杨衔说,“她已经查出眉目了吗?”

云丹颔首:“最后指向了,文昌伯府。东西是文昌伯府的大夫人送来的。”

徽鸣抬起头:“主子,文昌伯府。”

杨衔靠在了椅子上,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她这些时日将大理寺攥在手心,许多事便不难探查踪迹。郗住风暗审冯禹得逞,便是因为她手上把持着冯禹母亲的性命。

冯禹的母亲还在郗住风手上,杨衔这些天始终没有探出人在何方,冯禹便不可能跟她说真话。

能进入成国公府将冯禹母亲弄出来,文昌伯府吗?

两个侯爵之家速来有旧,难怪。

唐月本恐怕是最早察觉出郗住风不对劲的人。

打蛇不死,果然后患无穷。

唐月本这口毒蛇,便在那日咬了下来,将杨衔引回大理寺撞破郗住风杀陈元明。

杀陈元明已叫杨衔大怒,更何况郗住风此局算计日久半分不露更叫杨衔震怒非常。

本以为情意甚笃,原是一场谋算。当日杨衔生了天大的疑心,郗住风便正好撞在那一箭上,眼下想来,竟全然是郗住风算准了。

如此前景,杨衔与郗住风必生嫌隙以至反目。

此刻唐月本再出手,借着水如的手,刀指郗住风,而大理寺中的人便会怀疑,是杨衔出的手。

大理寺内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主子,此人不能留。”云丹说。

“不,”杨衔轻轻敲着桌面,沉吟了片刻,“如今郗住风府上除了太子的人,其余人都被清干净了?”

云丹颔首。

杨衔沉眉:“这就对了。恐怕自唐月本那次出手后,郗住风就已经生了疑心,我总感觉,她在纵容唐月本行事,不只是想借此肃清府邸……”

“主子,”河梁在外间说道,“政事堂明旨通晓六部,大理寺柳应溪调入刑部。”

杨衔垂下眼眸,心中怪异越发明显。

郗住风如今在大理寺被她压的颓态尽出,沈别之与柳应溪是她心腹,她此刻调走柳应溪……

-

柳应溪的升迁宴办的声势浩大,柳家有意彰显颜面,柳应溪又是个张扬的性子,整个大理寺都被请了来,又特地邀了杨衔,杨衔自然给了她面子。

杨衔抬眸望去,在宴席灯火明亮里,柳应溪嬉笑着拎着酒壶在和郗住风开着什么玩笑。

那日大理寺别后,郗住风便病了许久,原先是癔症,后来便风寒袭身高烧不退,连太子殿下都惊动了,派了两位太医去。

如今郗住风面上仍残留着病容,嶙峋瘦骨,两肩薄如玉片,叫人看着触目惊心。

偏偏此时郗住风抬眼笑着,薄酒敷面崔红了姿色,一时万般风情,两唇启合不知说了什么,倒叫柳应溪越发来劲了,上前给郗住风斟酒,旁边大理寺的几个寺丞评事都在起哄。

“许久不曾见了郗大人!”

“若不是柳大人邀,怕是郗大人还要在府里不肯出来呢!”

“郗大人!下官敬您一杯。”

“呸!”柳应溪高声道,“今日我才是主角,你们不敬我,敬郗大人!过分了啊——”

柳应溪被调入刑部,如今刑部侍郎空缺,柳应溪名分上是代掌,实际上不过是攒资历。

杨衔将心思放在郗住风的病上,郗住风闭门谢客,却暗中敲上了刑部尚书的门,抱病都要为柳应溪的前程奔走,她们二人倒是关系极好。

郗住风靠在软枕上,衣襟松散,发鬓轻巧闲适,虽是大病初愈,容颜却不曾折损太过。

大理寺的官员拥簇着,有意对杨衔示威,杨衔算是瞧明白了,他们以为是自己对郗住风下了手,这场宴算是摆明立场。

柳应溪倚在郗住风身侧,弯腰为郗住风托着酒盏:“我听说,大人可是病愈了的,在饮一杯吧,我不日就要离了大人,不舍得厉害,大人——”

郗住风半仰面,双眉烟媚,含笑一叹,一仰颈白齿便咬住了玉盏。

登时无数人瞪呆了眼,随后便是一片惊叫,柳应溪掩唇,目光惊诧的扫过杨衔,匆匆一过,便伸手倾腕,由着郗住风仰颈饮酒。

酒液顺着晶莹的颈下滚,犹如白润东珠落玉石。

一时美的秾妩娆丽。

杨衔睁大双眼,酒盏一倾衣袖全湿,她却由自失神,目光不错地盯着郗住风。

酒盏咕噜咕噜的滚落在地,左右摇晃。

他们在灌郗住风酒。

杨衔抿唇,心中的不快在见到郗住风笑吟吟的仰头喝了时愈演愈烈。

她们已有半月不曾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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