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乌鱼荡是千里漭水沿岸旁一处极不起眼的水荡。这里毗邻大团乡,方圆不过十多里,有一个小小的码头,时常有附近的乡人来这里搭船。

漭水并不在云端返回碧霄门的路线上——在距离乌鱼荡约二百里的下游处,漭水方注入双妃江。然而,此刻,云端却站着附近的山头上,远远俯视着这一片平静略浑的水面。

原本应该热闹的渡口冷清异常,一只小船孤零零地飘着水面上,也不曾系着缆绳,随着水波东一下西一下地缓缓荡漾,游魂野鬼似的。过人高的芦苇微微伏下腰,偶尔有风吹过便四下摆动,仿佛隐藏薄薄雾气中张牙舞爪的鬼影。

这片异常死寂的水荡上,隐隐飘荡着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

就在数日前,茶楼上一干旅人的闲聊引起了云端的注意。她略一思忖,便临时改了行程,转而沿着漭水逆流而上。

那些旅人说:漭水里有恶龙,兴风作浪,时不时地卷起漩涡吞噬过往的船只。而云端一路而来,却一无所得,直至抵达乌鱼荡。

这里,水面凝滞地有如死水,散发着微微腥臭。濛濛雾气始终笼罩着这一片,便是正午的阳光都不能驱散雾气。

浑浊的水面隔绝了云端的视线,然而灵识却在不停地蹦跶——水下,有邪物!

距离乌鱼荡三四里,分别有两个小村庄——上荡村和下荡村。论说,这里土地平整,水源丰富,阖该一派兴旺景象。然而,当云端走进村庄时,看到的却是门户紧闭,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惶。

她隐去身形,靠近一家门口挂白的人家。屋子里,两拨人正在争执——一方是个满脸悲伤的农妇,腰间缠着白索,另一方则是两个老者和一对中年男女。农妇身旁,坐着一个男人,腰间亦缠白索,却只埋头叭叭叭地抽着水烟,一言不发。

“他二婶,这都是命!都是命!”对面的中年妇人躲在男人身后,探出半个身子,一脸苦口婆心的样子,“倘若菱花丫头不去,那就得是她哥哥。你舍得?你们家还得靠宁哥儿传宗接代呢……”

“不去!不去!他们兄妹两个,谁都不去!”农妇声嘶力竭地哭喊。

“不行!必须去一个!”老者之一怒冲冲道:“这可是当初村里都约定好的,也向龙王许诺过。若不认账,龙王发火,你可承担得起?”

农妇拼命摇头,“我家已经死了一个,躺下一个,还要再送一个出去?就算是龙王,也不能这样!”她又用力去拉身旁的男人,“你说!你说!你个死鬼,就知道抱着你的烟——你倒是说句话呀!你爹死了,你儿子伤得起不得身,现今人家要扯了你闺女送给龙王,你还要当死人么?”她用力撕扯男人,却得不到半点儿回应,绝望之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天杀的龙王!这是要我家家破人亡啊——”她嘶哑着哭骂,“怎不收了这没用的男人去!我们娘儿三个是半点靠不上他啊啊啊——”

抽水烟的男人面孔越涨越红,猛地举起手中的水烟管就要向自家女人砸去,却在高高举起后,半晌落不下来。他双眼通红,粗喘着大吼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爹硬要带着宁哥儿逃走,结果怎样?死——了!倘若……倘若……难不成要我们阖家人都死绝?”

对面的妇人尖声插话道:“他二叔这话说得在理!舍了菱花丫头一个,你们全家都能保住!宁哥儿还能给你们养老呢——”

“啊呸!”农妇一口浓痰啐在那妇人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既是要给龙王送童男童女,倘若是宁哥儿,你家的桃妹也得去!你不想桃妹去,就挑唆着要换成我家菱花,是也不是?你个黑心肝丧天良的,亏得菱花还唤你一声‘伯娘’,却是专害自家人的烂肠玩意儿!老天爷怎不一道雷劈死你啊!”

那妇人不妨被人叫破了自家算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索性叫嚷道:“那你叫宁哥儿去啊!宁哥儿去了,你家就绝后了,等你死了都没人摔盆举幡!你就等着当个孤魂野鬼去罢!”

这话说得极其恶毒,当即惹得对面两口子齐齐跳起来撕打。一时间,打的打,扯的扯,拦的拦,叫嚷哭喊,乱作一团。

云端深深瞅了他们一眼,转身又往隔壁的房间去。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躺在床上,头上裹着布,隐隐有血迹渗出。他面色苍白,而比他面色更白的,是躲在一角的女童。隔壁传来的每一声尖叫,都像是淬毒的尖刃,一下又一下戳在她心上,戳得她摇摇欲坠。

“菱花……别怕……哥会保护你……哥不会……不会让你去……”男童心疼地望着年幼的妹妹,艰难地安慰她。

女童怔怔地望着哥哥,许久后,方低声道:“阿公只带你逃……”

男童仿佛被扎到般缩瑟了一下,喃喃道:“……可是阿公死了……菱花,你恨哥哥没有拉上你一起逃么……”

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嘲弄浮现在女童眼底,“又有什么用呢?一起逃,说不定我也会摔死。送给龙王吃掉,至少阿娘阿爹……还有哥哥你,都能活……”

云端皱着眉头——怎么哪儿哪儿都有愚昧的人!

龙王?龙王要童男童女做什么?自打千年前,东土大陆的凡人界、修行界与龙族合力抵御蜃渊,将其撵回荒海后,三方便趁热打铁签订了协议。其中一条,便是龙王约束水族,不会在凡人界兴风作浪,伤害无辜。

因此,他们口中的“龙王”,必然是冒名顶替的祸害。也不知这祸害给村民们灌了什么**药,竟会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奉上童男童女——这作风,用脚趾头想想都猜得出必然是邪恶之物的手笔。村民们阖该赶紧上报官府,由官府出面联络附近的宗门,由修行者来捉妖降魔才是!

云端亲睹了一场厮打,对此事的缘由便猜出个七七八八。或许这家的阿公偏心孙子,可他却在逃跑路上失足摔死。落在旁人口中,便成了“龙王发怒降罚”的有力证据。人既死了,纵有是非对错,再掰扯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徒增这个家庭的裂痕罢了。

女童虽害怕至极,却还安慰哥哥:“你莫怕,阿爹不会让你去的。我走后,你好生养伤。以后要好好孝敬阿娘,多帮她干点活儿。阿爹骂阿娘时,你要拦着阿爹,不要让他打阿娘……”

云端在门口听得心烦意燥,指尖一弹,一道火苗悄然炸开,转瞬即逝。

“呀!”男童惊叫一声,指着门口,“火!火!”

妹妹转过身,却什么也没看到,叹气道:“哥,你伤到了头,定是看花眼了。”

男童呆呆地望着火苗一闪而过的地方,满目茫然——真得是自己眼花了么?他却看不到,云端的背影正渐渐远去。

是夜,云端守在乌鱼荡旁。

大抵,这里的气氛太过鬼气森森,便连蚊子都远远躲开。云端盘腿坐在一大朵芦花上,只觉得身下软蓬蓬的,如卧棉中。

月上中霄。乌鱼荡里渐渐明亮起来,水面上的雾气仿佛被月光融化了般,缓缓散去。

“噗!”

一个水泡冒出。

“噗噗!”

又有水泡冒出。

连着几串水泡冒出后,原本死水般的水面上泛起了圈圈涟漪。

云端收起支着下巴的拳头,坐直了身子,双手掰开挡在眼前的芦花,探头张望。

“咕——噜噜噜——”

“哗啦——”

伴随着沉闷的划水声,一个人头冒出水面。

云端冷不防被长发缠裹的人头骇一跳。再定睛一看——好么,竟是个水鬼!

那水鬼身上套着件破破烂烂的长襟,肩膀腰身上都缠着绿油油的水草,大半张脸都被头发遮住,只露出下巴和双手——双手被泡得又白又肿,溃烂的皮肤连带着筋肉如流苏般垂着,看得云端一个劲儿地犯恶心。

就这?龙王?

云端都快气笑了——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笑话这水鬼胆子太大,还是笑话村人愚昧。

水鬼趴在岸边,仰头望着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忽然用力拍打起来,泥水四溅。云端赶紧缩头躲进芦花里,这方堪堪躲过一块擦着头皮飞过的泥泞。

“怎么又乱发脾气?”忽然,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我不过晚了半刻钟而已,你就等不及了?”

“噼噼啪啪”的拍泥声停止了。

云端无声地吐气,芦花微微分开一道缝。月光下,一个美人儿正蹲在水鬼面前,低声说话。

美人儿生得杏眼桃腮,一双眸子灵动异常。云端闭上眼,以灵识“看去”,却见那美人儿眸底泛红,一股青黑之气自脖颈向上盘旋,绕着面孔直至头顶。呦嚯——邪修诶!还是个手上沾了不少性命的邪修!

美人儿说着说着,翘起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水鬼的额头。云端看得分明——那一指头点下去,水鬼的额头登时出现一个深坑——显见是水鬼在水里泡得太久,皮肤肿胀不堪。

“我还不是为了你——不吓唬吓唬他们,你当童男童女是那么轻易得来么?你成天价只管在水里睡着,人家却还要东奔西跑,为的是谁呀?”美人儿娇嗔着嘟起嘴,鲜红的双唇在月光下如血浸般。

“这就对啦!”云端暗想。

若无帮手,这水鬼连岸都上不了,哪儿能唬得村人奉上童男童女?只是——云端更好奇了——

水鬼的修为低得可以忽略不计,可听那邪修美人儿的口气,倒是巴结着他似的?

这是什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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