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吓得小脸煞白,竟是哭也不会哭了,只紧紧抱着云端的手臂,抖得跟落叶似的。好在澡堂子伙计回过神来,“噗通”就给云端跪下了——若非这姑娘出手敏捷,今儿就要出人命啦!
“剪指甲?”云端一头雾水。
“正是。”伙计瞅了眼犹在发抖的男童,叹气道:“阿良在咱家澡堂子里给客人们剪指甲。方才一不小心,剪伤了一位客人的脚趾甲,破了皮肉见了血。客人大发雷霆,把咱家管事骂得狗血淋头。这不,才叫把阿良撵出去。唉,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阿良,阿良——”他轻轻戳了下男童,“这小半年里,你已经出过三四回岔子了罢?”
见那男童依然呆呆的模样,伙计又是抱怨又是辩解道:“姑娘,咱家澡堂子做的就是熟客生意,赚点烧水搓背的辛苦钱罢了。客人都是来图个松快,可若见了血,这算什么事儿呢?当初这臭小子苦苦哀求,说他手脚麻利,肯定好好干活儿。管事心善,见他可怜,便允了他。可哪承想这小子光嘴巴上说得好听,做活儿可真不咋地。他剪过的指甲,比狗啃的都不如。有一回,客人用才剪过的指甲挠痒,当即就抓破了皮,害得我们管事赔了好大的不是不说,还免了他当日的浴资。姑娘,你说说看,咱家澡堂子还敢用这臭小子么?”
云端打量着男童,见他头大身子小,身上套着一件明显是大人衣衫改过的短袄,肩头都快耷拉到手肘上了。隔着衣衫,云端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纤细而单薄的骨头。她不由皱眉道:“这孩子多大啦?有六七岁么?”——让这点儿大的孩子出来做活赚钱,爹妈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我……”男童像是忽然清醒了,抽抽噎噎地哭道:“我十岁了,已经长大了,会做好多活计。宽叔,求您给管事说说好话,别撵我走……我爷爷还要吃药呢……呜呜呜……”先吓后怕,男童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男童生得瘦小,可一哭起来,嗓门倒是不轻。云端冷不防被他在耳边这么一扯嗓子,脑瓜子都“嗡嗡”了。她正在纠结于是要“一把捂住他的嘴”还是“松开这小子赶紧速速撤退”时,身后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阿良?阿良?你怎么啦?”
云端一扭头,咦?竟是在客栈门口卖煎虾的小丫头。
“姐姐——”男童挣扎着,向他姐姐伸出双臂,“我不是故意要剪伤客人……呜呜,姐姐,你帮我求求宽叔,别撵我走……我再也不敢了……”
馄饨摊子前。
阿良的小脑袋几乎整个儿埋进大碗里。他人小小的,胃口却一点儿也不小。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下肚,干瘪的肚皮高高鼓起,而他却犹然面带馋意地望着姐姐碗里的馄饨。阿葵赶紧端起面前的碗,就要倒到弟弟碗里。
云端抓起筷子拦住:“他还小,一下子吃太多,会吃坏肠胃的。”
阿葵红着脸解释:“阿良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他平常不是这样的……”然后转过头对弟弟道:“阿良乖,咱们把这馄饨带回家,晚上热给你吃,好不好?”
阿良摇头:“我不吃,给爷爷吃。爷爷也没吃过馄饨。”
云端瞧着这一幕委实心酸,指了指阿葵的碗:“你且把这碗吃了。回头,我送你一大碗馄饨带回家吃。”
姐弟俩顿时双眼放光。
阿葵和阿良姐弟俩,打小儿就跟着爷爷过活。爷爷手巧,最擅用竹条编织各种器物——大到竹筐竹箩竹帘竹席,小到竹匾竹扇竹篮,就没有他不会的。靠着这手艺,他养活着一家三口。然而,就在阿良七岁那天,他劈竹条时没留神,一刀下去,竟将右手的中指至小指齐齐劈断。他是手艺人,右手乍失三指,不啻于断了自己的生路。后来又因着伤口溃烂而引发高烧,大病一场。自此之后,爷爷便长年卧病在床,爷孙三个的生计一落千丈。
彼时,阿葵才将将十岁,便主动提出要将这个家的担子扛在身上。只是,她能做什么呢?自卖为奴是不可能的——做了奴才,自己倒是不会饿着了,可残疾的爷爷和年幼的阿弟,却只有死路一条。但一个十岁的女娃,谁会雇她呢?
江南之地,河网密布。每日半夜,阿葵就去河里捞鱼捞虾。她人小,下不得深水,只能在浅滩上捞些小鱼小虾,然后趁着新鲜上早市去卖。小鱼小虾不压秤。她辛辛苦苦捞上大半夜,也卖不了几个大子儿,还不够一家人喝粥用。后来,她学聪明了,不去早市上卖,而是专往客栈食肆等处叫卖。
柳塘县不大,她家又是本地人,不少人都是看着这姐弟俩长大,同情之下,也乐得一伸援手。不久之后,她便在常去送鱼虾的一家客栈前支起了煎锅摊子,用从店里借来的煎锅做起了小本生意。
阿葵的手艺不错,毫不值钱的小鱼小虾经她那么一整治,倒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佐酒小食。养家的孩子最会看眼高眉低。阿葵得了客栈老板的相助,当然要投桃报李。于是,她便主动替客栈揽客。
其实,一小碟煎鱼煎虾未必对客人住店的选择会有多大的影响力,可关键是——她的态度。起初客栈老板帮她,并不曾想过要得什么好处。可阿葵既然要长年累月地做下去,就要把“承这份情”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时间久了,便是客栈的店小二也乐意帮她招揽生意,向客人推荐。
阿良长大一些后,不肯让姐姐独自养家,便在澡堂子找了份打杂的活计。只是,他又矮又小,重活儿做不了,只能跑跑腿传传话,从早到晚没个闲的时候,工钱却少得可怜。后来,他眼馋人家修指甲的师父时不时就能得客人的打赏,便提出要干剪指甲的活计。
澡堂子的管事见他平素里也算勤快乖巧,又听他拍着胸脯保证将客人伺候地舒舒坦坦,便答应让他试一试。哪承想,阿良竟是个祸头子,小半年下来,竟给三四位客人都放过血了!这,谁能忍?
阿良瘪着嘴巴替自己分辩:“我我我……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剪刀又滑又重,客人的脚趾甲泡得那么软,剪起来可费劲了……”
在澡堂子里,相较于剃头、松骨、挖耳等技术活儿,给客人修剪指甲,要容易得多。只要手脚轻快麻利,“咔嚓嚓”,一会儿就能把客人的手指甲脚趾甲修整得又圆又齐,再拿细矬子打磨光滑,便能得一份工钱。倘若客人心情好,说不定还有额外的赏钱。
阿良年岁小,手上力气不足,剪过的指甲总要多花些时间反复修整打磨。所以,他很难得到客人的赏钱。可若是客人将吃不完的点心赏给他,拿回去给爷爷尝尝,他也是极开心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他的好日子看样子要到头了。
唉!
云端握住阿良的手——捏在掌心里,跟小鸡崽的干爪子似的。她想象着这样的小鸡崽爪子抄起剪刀,吃力地应付着客人又厚又软的脚趾甲——真是挺为难他的。
忽然,她想起自己还在三家村时的情形。
云端还是云妹时,叔婶家里唯一的一把剪刀,还是婶婶的陪嫁,轻易舍不得用——因为,用多了会钝,钝了就要磨,磨多了就会损伤,将来怎么作为传家宝传给大牛的儿孙呢?指甲长了怎么办?用石头磨呀!乡下人家里,都有一块磨指甲的石头。当然,还有更穷的,连像样点儿的磨甲石都没有,需要时就顺手捡块带棱角的石头用。
自打她头一回见着婶婶的那把又黑又沉的剪刀,就放弃了借来剪指甲的想法——她委实害怕自己的小胳膊拿不住,一不小心把指头铰喽!再说了,婶婶不是她娘,不会乐意帮她剪指甲。
云端叹口气,精心挑选打磨了一块磨甲石,用过几次后,越来越顺手。
拜入碧霄门后,她学着用小剪刀剪指甲。她是右撇子,就只好请舍友帮忙剪右手指甲。直至她渐有修为,才省了这麻烦。只是,时逾已久,她竟忘了在这个世界,剪指甲并不是一件随随便便轻而易举的小事。
阿葵还惦记着她的小摊子。
客栈距离澡堂子不过两条街。阿良那厢闹起来,不多时,就有认得阿良的人跑去报讯。阿葵赶紧将火关了,飞奔着跑来澡堂子。如今,弟弟没事儿了,可后面还能不能再寻到活计,真不好说。若一时半会无处可去,一家三口的嚼用就都得靠她的小摊子了。
念及此,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冲着云端屈膝道:“多谢姑娘救下阿良,又破费……论说,我们姐弟该好生谢谢您,可是,不怕您笑话,我们,我们……”她难为情地低垂着头,“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只会做点儿小吃食。倘姑娘不介意的话,我让阿良今晚去捞河虾,拣最新鲜最好的,煎得香香酥酥,让您好好尝一尝。”
云端晓得这“好好尝一尝”,只怕就是人家爷孙三口几日的米钱。再说了,这个季节下河捞虾——云端望着比同龄人矮了整整一头的阿良,暗自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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