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再入红尘,云端恍如隔世。

当年,她牵着师父的手一脚迈入碧霄门,以为从此命运就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再寄人篱下,不再看人眼色,不再提心吊胆地担心叔叔婶婶给她“找个好人家”。然而,“自在”就是一个圈,她从一个狭窄逼仄的圈子里往外跳,也不过是跳进了一个略大些的圈子。而今,她还想获得更多的“自在”,就必须再入红尘,经历磨炼一番。

在碧霄门的这十几年,于云端而言,仿佛躲在象牙塔里。现今,她走出了象牙塔,激动和兴奋渐渐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可避免的紧张。毕竟,当年,她一醉醒来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小孤女,困囿在偏僻落后的小山村里,无人可问,无书可读,如瞎似聋。秋叶长老带她离开三家村,在拜入碧霄门之前,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使她对这个世界只能有个粗浅的认知。唯有此次入凡历练,她才算是真正有机会仔仔细细看一看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她像初出茅庐的雏鸟,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张望,好奇,也带着一丝畏惧。前辈子,她活了二十二年。这辈子,她已经二十五岁了。两辈子加起来,岁数上已近半百,可实际的人生阅历,却有限得很。上辈子留给她的最大的遗产,是知识和头脑。然而,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人性,她的体会和感触都增加得极其有限——充其量,不过是当云妹的那几年,她见识到了贫穷和愚昧对人性的碾压,再就是打碎修行界的滤镜后,她有些失落罢了。

可这些,远远不够。她像一条清浅的小溪,一点点风浪就会卷起溪底的泥沙,搅浑了溪水。唯有入凡历练,她这条小溪,才能不断地容纳更多的水,成长成可以抵御狂风暴雨的大江大河。

云端走进柳塘镇。

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水乡小镇。一条小河穿镇而过,乌蓬小船在河面上吱吱呀呀地缓缓驶过。包着蓝布花头巾的船娘卷起半条衣袖,露出丰腴黑粗的手臂,接住从河岸小阁楼上垂下的竹篮,从中拿出几枚铜钱后,选了干净白嫩的鲜藕放入篮中。

“阿大,阿大,回家哉!吃米糕啦!”有妇人在邻巷高喊。

“你们先吃!我再钓两只虾就回去!”河边钓虾的清瘦少年探头看了看腰间的竹篓,大声回应道。

空气中飘来夹杂着腥香的油气。云端循着香气的方向走去,在一家客栈前停下脚步。小小的客栈门前,支着一个小小的摊子。一个瘦削的姑娘,正弓着背煎小鱼小虾。煎锅很大,竹筷很长,显得她格外矮小。小丫头套着件宽大的青黑薄袄,系着蓝黑粗布的围裙,一缕黯淡的头发从包头巾中支棱出来。

她的手极灵巧,近两尺的长筷在她手中如臂指使。箸头点到之处,小鱼小虾纷纷翻面,被煎得金黄酥脆,勾人垂涎。她二指夹起一只巴掌大的竹碟,箸头点落如雨,很快便夹了一小盘煎好的鱼虾,摆成玉兰花的样子,委实赏心悦目。

“阿刘哥——”她回头冲着客栈里喊了一声,便有小二出来,端走那盘鱼虾,丢下一句:“赵二爷点一份虾,要嫩一点,大一点,不要鱼。”

“嗯,很快就好!”小丫头轻声应道。

云端望着这一幕,有些奇怪——客栈里的吃食,都是后厨的厨子做的。就算从外面点吃食,也没有吃食摊子就摆在客栈门口的道理。云端不食荤腥久矣——虽则入炼气境后,可以借助吐纳将凡食中的浊气排出体外,可终究,贪恋口腹之欲对修行毫无益处。就算她嘴馋,也万万不敢在师父的眼皮子底下犯事儿。然而,口瘾可控,心瘾难熬。云端压制了多年的馋瘾,不知怎地,忽然就被眼前金灿灿香唧唧的小鱼小虾给勾起来了,顿时口水横流。

“给我也来一盘,要焦一点的。”云端抬手就去摸荷包。

“客人,这是不外卖的,只给店里的客人用。您可是要住店?我们这里可干净了,样样都好。”小丫头抬起头,见竟是个年轻俏丽的姑娘,不由一怔。

云端忽然明白了,笑嘻嘻道:“原来,你在客栈门口炸鱼炸虾,是给店里招揽生意罢?这是你家的客栈?”

小丫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抿嘴轻笑。

云端被萦绕在鼻端的腥香气勾得迈不开腿。她抬头看了看客栈的招牌,无奈道:“好罢,今儿我就住这里了。你先给我炸一盘呗!”

云端甫一迈入客栈,便吸引了众多眼光。然,当看到她背在身后的布包里露出一截剑鞘,便又纷纷收回视线。

店小二见多识广,并不畏惧,上前招呼道:“客人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开一间上房。另外,来一盘外面的鱼虾,要煎得焦一点。”

“好嘞!”店小二引着云端到柜台前登记了住客姓名,又推荐道:“客官可要来一壶酒?咱们店里的梨花春香甜润喉,佐着煎得喷香的小鱼小虾,最是得宜。”

平素里云端并不怎么喝酒,可一听店小二说得馋人,便点头道:“好,来一壶。”

小鱼小虾煎得又香又酥,略带淡淡的焦香。配上清凉微甜的酒,将云端一路行来的疲惫一扫而光。她酒量不大,一壶酒入腹,便有些微微醺意。

柳塘镇并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延河两岸都是各色商铺,染坊、布庄、酱园子、豆腐坊……还有家红红绿绿的脂粉铺子。日出之时,各家铺子纷纷拉开门,支起窗格,在氤氲的水汽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云端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叫了壶茶,探头一见昨日那小丫头又支起了摊子,便招呼小二:“来一盘虾,煎得脆些。”

“好嘞!”小二应承着小跑出去。小丫头甫一开张就有生意来,她冲着云端露出羞涩的笑容,满是感激。

煎虾端上来。云端挟了一箸头,问道:“那是你们掌柜家的姑娘?”

店小二一怔,解释道:“客人误会了。那丫头不是咱家的,只是借着咱家的地盘做点儿小生意。”

“哦,这么好心?”云端不置可否。

店小二急了,忙道:“千真万确!那丫头还有个爷爷和小兄弟。她爷爷又老又病,做不得事。她兄弟也小,卖不了苦力。所幸这丫头还有点儿手艺,我们掌柜的看她可怜,便允了她在门外支个摊子,卖点小鱼小虾,糊个口罢了!”

“可昨日,她却说她的鱼虾只给住店的客人卖。难不成你家掌柜的逼迫她?”

“啊呦喂,客人您可真真冤枉我们掌柜的了。分明是阿葵不想白用咱家的地方,这才主动帮店里招揽生意。不信,我给您叫来,您亲自问问。客人,咱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万万做不了那等恶事。”店小二急得满头大汗,眼睛一个劲儿地偷瞄云端桌子上的剑,心里暗暗叫苦。

吃过了早茶,云端双手背后,沿着河岸溜溜达达。日头渐升,河面上的薄雾渐渐散去。早市归来的送菜小舟上,只剩下几只空荡荡的竹筐。撑船的女人笑吟吟,想必卖了个好价钱。

人间烟火,不在大富大贵上,只这寻常的小舟流水,便已是勾人的红尘。

河岸的拐角处,是一家澡堂子。这里的人都爱泡澡堂子。有点闲钱的,还会在澡堂子里点早茶吃。一两碟点心,一碗豆腐脑,边吃边聊天,直泡得皮软骨松,方懒洋洋一摇三晃地迈出澡堂子。

云端抬头望了望房顶上迎风招展的招牌小旗,有点动心。虽说“无垢咒”可以净身,可到底不如热水冲到皮肤上的感觉那么舒坦惬意。如今,她一不赶路,二来难得遇上可接待女客的澡堂子,便有些迈不开脚了。只是,倒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宽衣解带,她总有些别扭。

正在犹豫间,忽听得里面传来几声叫骂,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不多时,便见一个男童被拎着耳朵,甩出了澡堂子的大门。

那男童瘦得跟排骨精似的,却极机灵,反手紧紧抱住澡堂子伙计的大腿,苦苦哀求,死也不放手。

伙计气得大骂:“快滚!不然老子踹死你!”

“就不!就不!”男童抱得愈发紧了,固执道:“宽叔,求求您,别撵我!我给客人下跪,求他原谅,好不好?我一定会小心的,再也不会剪破客人的皮肉了!求求您,别撵我呀!”

伙计不停地抖腿,却怎么也抖不开男童的纠缠,“呸!你自己说说,这是第几个了?上次你也是这么说来着,可这次还犯?我们这是澡堂子,见不得血!若再让你进去,老子我自己就要被撵出门了!快滚!”他一把扯住男童的肩膀,拼命将他从腿上扒拉下去。男童竭力挣扎,伙计火气上来,不管不顾地往外一甩,径直将男童甩出去。而几步外,就是一截石条桩子。

伙计身高体壮,手上气力不弱。这一甩,若男童撞到石桩上,只怕要跌个头破血流。他一见不妙,吓得脸都白了,却已来不及收手。云端眼捷手快,一步窜出,堪堪在男童的头就要撞上石桩上时,一把扯回男童的腿,原地一个转圈,将他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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