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蒙玖月赠银,秋叶长老也有相赠。他所赠的,是一番教导。云端到底才二十四岁,十岁后都在宗门里待着,哪知俗世红尘会有怎样的魑魅魍魉?虽说入凡历练就是要见识见识大千世界,可也不能傻乎乎地一出门就绊跤罢?来来来,且听为师几句良言——
“先前,你问为师做甚咱们不选择天阙宗,却依附于白石宗?”
“是啊!不说旁的,单就行事作风上,弟子就觉着咱们碧霄门与白石宗压根儿不合拍。再说了,天阙宗多么大气从容,那才是大宗门的气象,弟子以为远胜白石宗多矣。”
“好,那么为师今日就告诉你原因。你须记得这句话——东海的鱼虾归东海的龙王管,若去投靠南海的龙王,必然两面不讨好,迟早要死定。”
“啥?呃——”云端是个聪明人,稍稍一转脑筋,便明白了话中之意。她有些悻悻然,又有些不甘心,嘀咕道:“可东海的龙王不是好龙王,东海的鱼虾就不能有所选择么?”
“这一来嘛,鱼虾,自然没得选择。二来嘛,南海的龙王又能好到哪里去?”秋叶长老仿佛猜到了云端的想法,“就算咱们碧霄门搬到天阙宗附近,可夹在新主旧主之间,也是难过啊!所以——”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无论是修行界还是俗世间,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要守。你在哪儿,就要守哪里的规矩,且不可仗着修为不守规矩。”
秋叶长老的表情很严肃。云端心下一凛,郑重施礼:“是!师父教诲,弟子谨记!”
“另有一件往事。事关你归翮、商歌两位师伯,虽不好听,可为师希望你记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以作警示。”
云端眼睛微微眯起。这两位师伯,一个武修,一个音修,皆为掌脉长老,修为高深,却仿佛天雷地火般,见面就开呛。也就在几年前归翮长老受肖绮儿的牵连而自囚泯灭崖上悔过,这才见不着两人对骂的情形了。可这对师兄弟怎会如仇人般?
于这个碧霄门公认的谜团,云端不是不好奇,但为尊者讳,不敢问罢了。而今师父主动提起,必有深意。
归翮与商歌曾是一对情同手足的师兄弟。两人年纪相仿,性情相投,虽拜入不同的道脉,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归翮年长几岁,性烈如火,嫉恶如仇。商歌亦性情耿直。他入道前是制琴师,制出的古琴千金难求,而本人更是精通音律,时常临崖抚琴。而在锵锵琴音中,一柄宽刀被归翮舞得如惊鸿游龙,寒光四射。
有一年,两人相约一同入凡历练。商歌临时有事,耽误了出发。于是,归翮先走一步,两人约定了汇合的地点。然,当商歌急匆匆地赶到约定地点时,却乍见极惨烈的一幕。
在树林中,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浑身鲜血淋漓,正在与归翮缠斗。她已断一臂,腿上也受伤不轻,跳跃腾挪,踉跄艰难。可即便如此,她却满面狠厉,口中呼啸不断,十指屈钩如鬼手,一招一式都是冲着归翮要害处而去,不避不挡,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
商歌遥遥望见,大吃一惊,当即跃身飞奔。他的动作极快,可归翮的刀更快。就差十多步外,商歌眼睁睁地看着归翮手腕一转,横刀劈去。凛冽的刀光下,血涌如瀑——那女子竟被这一刀从右肩劈至左腰,几被劈成两半。
浸在血泊中的女子,痛苦地爬到地上的一具男尸前,血泪如注,夺眶而出。她蓦地抬起眼,凶恶地瞪向归翮,凄厉尖叫:“你残杀无辜,猪狗不如!我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不得好——”嘶吼未绝,而她已然气绝,身子一歪,如一截断木般倒在男尸身上。
“怎么了?怎么了?倒底发生什么了?”商歌一跃而至女子身旁。这时,那女子的尸体渐渐化去,露出一具伤痕累累的古琴原身。
“嗬,原来是个琴妖!”归翮反手一抖,抖尽刀上鲜血,一脸讥诮地走过来,“难怪那般花言巧语,哄得这蠢货白白为她挡刀。”
商河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倒在一处的两具尸体,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想要抱起那只饱溅鲜血的残琴,可双手却不停地颤抖。他白皙的指尖在断弦上划过,登时染红——只不知,这染上的,是琴妖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师兄——师兄,你,你为什么要杀她?你为什么要杀她!”商歌转过身,缓缓抬头望向身后面无表情的归翮,声音渐渐从嘶哑变成怒吼。
“咦?她是妖诶!她迷惑这蠢货,要吸他精血。我辈正道,自然要斩妖除魔!我眼里可容不得半点沙子!”归翮一脸的大义凛然。
“不是!不——是!”商歌突然跳起来,骤然出手,一拳正中归翮鼻头,当即打得他鼻血直流。
“你疯了?”归翮又惊又痛。他抬手一抹脸,抹了满手的血,怒道:“妖怪害人,自然该杀!你发什么疯?!”
“她没有害人!”商歌暴跳如雷,“她只是个琴妖,只想与这个男人相依相伴。你凭什么以为她要害人?你哪只眼睛看见她害人了?她没有!她没有害人!”
商歌痛心地抚摸着残琴,泪眼婆娑地细细辨认。他是制琴师出身,经手的古琴不知凡几,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只古琴乃是有数千年之龄的上品,必然出自名家之手,精心雕琢,悉心刻镂,上漆,调音,然后在一代代琴师的指下演奏出妙不可言的旋律。她浸染了红尘中痴男怨女的悲伤和欢笑,兴许,还有他们的眼泪和血。她渐渐有了灵性。终于,一日,她化做女子,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子。
商歌坚信这琴妖并未害人,而是枉死在归翮刀下。归翮却道他亲眼见着琴妖口对口吸取男人的精气,那男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由于琴妖和那男人双双殒命,倒底谁是谁非,便无从确认。两人都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
于是,他们先是争吵,指责对方,末了,索性厮打起来。修行人打架,凶残程度远胜凡人。或许两人都有所克制,可打到最后,也都两败俱伤,遍体鳞伤。
这两人的性情都直得很,说好听了是率直无伪,说不好听就是两头犟驴。自此之后,亲如手足的师兄弟割袍断义,绝交了。
因着归翮那句“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商歌记恨了他百年。时至现今,他都不肯给归翮半分好脸。
“所以……”临出发前被师父喂了这么一口大瓜,云端听得心潮澎湃,拍着胸口努力保证:“师父,您放心好了!我可不是那等偏听偏信之人,一定多看多听多想,保准儿明察秋毫,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呃,妖也一样!总之啦,我的碧麟剑,一定是正义之剑、公道之剑、清白之剑!您就看我的好儿罢!”
秋叶长老瞅着胸脯拍得“砰砰”响的小徒弟,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平素里小徒弟倒也聪明伶俐,怎地到了关键时候,就变蠢了呢?唉,还是孩子小,得教!
他板着脸:“糊涂!为师是那个意思么?再想!”
云端一下噎住了,眨巴眨巴眼,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老实承认:“徒儿愚钝,请师父赐教。”
秋叶长老沉声道:“为师告诉你两位师伯的往事,是要提醒你,无论你在历练中遭遇到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坚信自己是对的,绝对地正确。唯有如此,你的道心方可坚如磐石,百折不催。来日历劫时,自然无懈可击,一举破境。就如你两位师伯,他们都各自坚信自己的判断,从未怀疑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修行并未受到那件事的影响。”
云端听得目瞪口呆,“可可可,可是,那琴妖……要么是枉杀,要么是死有余辜——两位师伯中,总该有一个是错的罢?”
“琴妖是枉死还是无辜,重要么?那不过是你两位师伯修行路上的一场小小考验。所幸的事,他们都通过了,对各自的道心不曾造成影响。而你——为师就怕你一时糊涂啊!”
“可是——”云端急了,“我们就不讲公道正义了么?世间之事,总得有个是非曲直。倘若……”
话音未落,便被秋叶长老打断:“的确,就杀妖一事而言,你两位师伯必有一对一错。可琴妖已死,如何判定?纠结于琴妖是正是邪,并无半点益处,反而有损道心,易生心魔。”
他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阿端,你要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啊!”
云端忽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她那颗原本因着即将入凡历练而火热的心,在这一刻,竟感到了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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