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云端在师父沉默的直视下渐渐低下头。她晓得,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合适。自古以来,修行破境,必经历劫。既然称为“劫”,又岂是那么容易过的?世世代代,无数修行者都是顶着天雷往前走。熬过去,前方是无限风光;熬不过去,是自己修为浅薄,怨不得旁人。怎地别人都敢扛雷,你就唧唧歪歪地做怂包呢?

可没多一会儿,她又倔强地抬起下巴。云端望向师父,眸中既有心虚,亦有不甘。

“弟子有惑,还请师父教诲。”

“哦?何惑?”

“弟子甫一拜入宗门,上的第一堂课,便是‘修行乃逆天而行’。天要人安安分分,可修行者却偏要与天相争。”

“我们不愿衰老残朽,所以要与天争长生,争不老。我们不愿守着一亩三分地困顿一方,所以要与天争御风化气,肆意遨游。我们不愿受鬼神之欺,所以要与天争呼风唤雨,役神驱鬼。师父,正因为我们不甘心当上天的顺民,所以才无惧艰险不畏生死地逆天而行。可是,为什么我们就必须老老实实地挨雷劈呢?上苍降雷,我们就不能躲避么?倘躲得过,是我们有本事逆天而行,这不正符合修行者一贯的主张么?”

云端的嗓门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她理直气壮地双手叉腰,仿佛面前的师父变成了被她质问的老天。

秋叶长老放下手中的茶盏,静静地看着徒弟。忽然,他莞尔一笑,“你只记得‘逆天而行’,难道忘了修行人还有另一个一贯的主张,那就是——顺其自然。”

云端面色一僵,像是突然卡了壳——不错!相较“逆天而行”,修行者更喜欢标榜自己“顺其自然”。

“可可可,可是——”云端的眉头拧得跟打了一百个结似的。她瞅瞅自己的左手,再看看右手,仿佛这两只手各自代表“逆天而行”和“顺其自然”。她将两只拳头并在一起,纠结极了,“要么逆,要么顺,怎能相并而行?若要顺其自然,那我们还修行什么呢?为什么不做个乐天知命的顺民呢?”

“是啊,为什么不做个乐天知命的顺民呢?”秋叶长老并没有回答云端的问题,却反问道。

“为什么呢?”云端反瞪回去,双眼睁得溜圆,唯恐显得小了又被师父把皮球踢回来。

秋叶长老瞅着小徒弟难得一现的傻样儿,呵呵轻笑却不语。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指着远处随风舒卷的云朵,轻声道:“你看,那云自在么?”

云端凑过去,瞅了瞅,回头又认真打量着师父的神情,深觉着这道题必然暗藏玄机,小心翼翼地回答:“自在,也不自在。”

“为什么?”

“看上去自在,可它的一举一动,都被风控制着,由不得自己,所以也不自在。”

“那你说——它觉得自己自在么?”

“它?”云端指着云,“它怎么知道?它只是朵云诶——”

“你又怎知它不知道?我们只当它是朵无知无觉的云,可或许人家也有名字,有出身,有来历,有朋友……你以为它不是真正的自在,可或许它却认为自己无拘无束,自在极了。”

“师父的意思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云端歪着头,视线在师父和云朵间来回游移。忽然间,她心窍一动,似乎有什么闪了闪。

“乐天知命的顺民,自有其乐。而逆天而为的修行者,亦有其乐。天地有大道,而最大的道,就是生机之道。逆天而为,不是处处要与天作对,而是求得更多的生机之道。蜉蝣朝生暮死,大椿树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各有各的生机,却并不意味着蜉蝣绝无可能获得大椿树一般的生机,只不过——纵九死一生,也难及一分半毫罢了。”

秋叶长老长叹一声,转过身看着云端,“你以为,就你想过避雷么?修行路上,多少聪慧绝顶之人,难道他们就只会傻乎乎地往天雷上撞?”他虚虚点了几下小徒弟,“阿端,你自作聪明了啊!”

云端被师父说得面皮涨红,低着头喃喃自辩道:“既然,既然,都晓得,那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啊!”

“嗯?”云端听不懂了——啥意思?

小徒弟傻乎乎的模样委实可爱,双眼清波如镜,澄明透亮,仿佛藏着一尾探头探脑的好奇小鱼儿。

秋叶长老顿生疼爱之心,不忍她在修行途中遭遇波折,忍不住多提点几句:“修行修心,何为心?天雷所锤炼的,不但是血肉之躯,更是心性和心志。若心性驳杂,心志不坚,就算躲过一次历劫,又岂能躲得过以后次次?就算次次都躲过,可到了最后一关,踏破虚空之际,那些潜藏于幽微之处的心魔,终究会破茧而出,反噬其人。修行,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

不过寥寥几句,于云端而言,却不啻于五雷轰顶。她怔怔地呆立当场,一脸木然,脑中却嗡嗡作响,层层回荡着“投机取巧——取巧——巧——”

那原本只在心底时隐时现的点点幽光,这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如一道雪亮的刀光,划开了深沉的暗夜。

她明白了——所谓“历劫”,所谓“天雷”,并非天罚,而是淬炼和筛选。只有闯过去的修行者,才会被上苍认可,获得大自在和大生机。

云端摇摇晃晃地返回自己的客房。隔着一座峰,都能听见比武场上一阵接着一阵浪潮般的叫喊。可云端的房门却始终紧闭着。

整整一日一夜后,她如大梦初醒般动了动,僵硬着肩背,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紫金峰上的日子仿佛泡在蜜水般,过得太舒服了。她研经、上课、打坐、炼丹、练剑,所苦恼的不过是荷包里的小钱钱攒得太慢,花得太快。

她规划了很多愿望——要做名噪一时的大丹师,要炼出绝品丹药,要赚很多很多钱……可唯独很久之前那个想要回家的愿望,她竟快要忘记了。

那个她曾经在梦里回去过千遍万遍的家,已经很久不曾在梦里出现过。她的家,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远。

她不是云妹,她的名字叫云端,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她只是喝醉了酒,天意捉弄之下而来到这个世界。这并不是她的世界——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安安分分地融入这个世界。她不过是倒霉迷了路的过客,只是在这池温水里泡久了,她这只青蛙竟几乎忘了最初的那个念想。

窗外,灵鹤嘹唳,云海荡起层层涟漪。金红色的荷包鲤鱼首尾相衔,在云海中时隐时现,划出一道妙曼的曲线。

恍若仙境,可终究不是仙境。云端迷迷蒙蒙地想,好像一场梦啊!

“师父,请允徒儿入凡历练。”

“噗——”秋叶长老一口茶正巧含在嘴里,当即喷了出来,呛得他一张白净老脸险没变成红柿子。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秋叶长老抚着心口直喘气,“咳咳,咳咳……好端端的,怎地想起要入凡历练了?”

——徒弟学有所成,总要入凡一趟,在十丈红尘里磨砺道心。可问题是,云端的修为尚处于筑基境初阶,且,之前并无半点征兆,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了?

云端用力抿了抿唇,因一日一夜未眠而显得干裂苍白的双唇透出微微血色来。她的眼圈泛着淡淡青色,眉梢眼角处露出一丝疲惫。可她的双眸却亮晶晶的,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师父,我不想在历劫时被天雷劈死。”

秋叶长老一怔,随即笑了。这话说得,像是笑话,却也是大实话。可是——“还有呢?”

他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云端这句“大实话”只说了一半?

云端低下头,沉默地摇了摇头。

秋叶长老深深凝望着小徒弟。许久,长叹一声,“你既拿定了主意,就去罢——只记得切莫忘了初衷才好!”

离开师父的客舍,云端漫无目的地走着。的确,她还有未尽之语——那就是,她要尽快修得大神通,踏破虚空,穿越时空的禁锢,回家!

她要回到那杯酒入腹之前!

她要活生生好端端地回到爸妈面前,告诉他们,她再也不任性了,再也不会离开他们!

忽然,一阵鼓浪般的叫好声扑面而来——原来,她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比武场。高台之上,刀光剑影,撞击间幻化出种种异象。一头青狮被拦腰斩断,化作一缕轻烟,随即散去。

云端望着轻烟散尽之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无限的虚空,眸底的惆怅渐渐转为坚定。

她要回家!这不是虚妄的幻想,而是必达的目标!

“宗门比武大会”结束了。不出意外地,碧霄门再一次做了陪衬。见弟子们各个儿垂头丧气,掌门厉四寒宽慰道:“无妨,哪一次不是这样?!重在参与,重在参与嘛!”

宠辱不惊的掌门与野心勃勃的弟子们,很难有共同语言啊!

甫一返回紫金峰,云端来不及休息几日,就开始收拾要带的物件。现如今,她有两只芥子囊,粗笨之物——如丹炉之类,放在外门弟子统一配置的灰色芥子囊中。贵重药材、常备丹药之类,放在师父赐予的玉镯中。想到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她一气炼了三炉固气养神丹,枚枚上品,悉数给蒙玖月送了去。

蒙玖月硬塞给她一只小小荷包,“这些银钱你都带上。”

云端一瞅——嚯!荷包芥子囊里,塞了好几张银票,以及剪开的碎银子和一大串铜钱。她哭笑不得地推辞:“我一修行者,你还怕我饿着冻着?”

蒙玖月正色道:“俗世中,谁晓得你是修行者?穷家富路,有备无患。难不成到了用钱的时候你去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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