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改变。
他们按照轨迹相遇,他成为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在她被视为异类,孤立无援的幼年,他像一把坚定的伞,足以让她忽视外界所有恶意与风雨。
在她登上少城主之位,被权势与敬畏筑起无形高墙后,是他毫无保留地,给予她最纯粹的爱护与温暖,让她在高处亦不觉寒冷。
曾经,她以为这束光永远地熄灭了,她的世界也随之陷入长达三年的,绝望的冰寒长夜。
而此刻,这束光重新燃起了。
就在她身边,触手可及。
虽然蒙着一层名为“沈齐”的薄纱,但那光芒的温度,那熟悉的轮廓,是真实存在的。
失而复得的珍宝,让她心中充满了感恩。
那些复杂的情绪,对他这三年经历的揣测与心疼,对他隐瞒缘由的疑惑,对未来的不确定。
在这一刻,都被纯粹的喜悦压下。
她微微偏过头,月光照亮她整张脸。
这一次,她唇角的弧度清晰可见,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满足。
眼里湿意终于盈满眼眶,一滴泪流下,她慌忙抬手拭去。
缓和一阵,她的目光也从山下收回,落在身旁这个改变面容,却依旧让她无比心安的男人身上。
“听起来,沈公子倒是个踏实的人。”
她轻声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调侃,“除魔卫道,自食其力,很好。”
柳叙看着秦书婳脸上清晰的笑意,看着她眼中似乎缓和许多的情绪,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下。
他维持面上平静,微微颔首,“秦姑娘过誉了,分内之事。”
秦书婳没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他,眼中流光溢彩。
淡红色的眼尾沟,因为她眼里带的笑意更加明显,眼尾那颗浅痣,也因此更加妩媚明艳。
山风轻轻吹拂,月光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并肩而坐的身影,拉得很长。
禅房的血腥与算计,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此刻,只有寂静的山林,皎洁的明月,和身边这道失而复得,温暖而真实的光。
秦书婳愿意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听他编织的故事,感受他的存在,直到……
直到预言里,她终将面对的命运。
*
回到赵府,薛公公马不停蹄进宫禀报。
秦书婳几人则花去两日时间,终于在赵府后花园的假山,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里,发现了金童和杜夫人的骨灰坛。
骨灰坛被符文层层包裹,散发不祥气息,这正是赵府受到诅咒的根源。
不再拖延,他们将骨灰坛放置院子中间,围绕它站定,形成一个五行法阵。
秦书婳位于阵眼,双手掐诀,磅礴的阴阳之力从她掌心涌出,注入坛上覆盖的邪异符咒,其余四人同时发力。
强大的净化场域形成,冲刷、瓦解缠绕在骨灰坛上的诅咒。
当五股力量交汇,冲击到诅咒核心的刹那,一股强大而混乱的吸力猛地爆发。
秦书婳只觉意识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如同水墨般晕染、褪色、重组。
他们五人的意识,被拖进了金童残存的记忆里。
……
好困……好黑……
金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
屋子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爹爹爽朗的笑声,也没有爹娘偶尔的争吵。
只有娘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对着爹爹曾经用过的茶碗发呆。或者抚摸着一个爹爹亲手雕的桃木镯子,眼神空洞。
这压抑的死寂,很快被一种冰冷的,让小金宝害怕的东西取代。
娘亲的眼睛开始变得通红,里面燃烧着小金宝从未见过的火焰,名为仇恨的火焰。
她不再只是哭泣,更多的时候是咬牙切齿,声音嘶哑地重复着可怕的话语:
“赵松福,老畜生,不得好死!”
“推相公下染池,做成生人桩……好狠的心!”
“布坊那是相公的心血,是金家的根,他凭什么夺走?凭什么?!”
“报仇,对,一定要报仇,血债血偿!我要让他们赵家断子绝孙,永世不得安宁!”
这些话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小金宝幼小的心上。
他不懂“生人桩”是什么,但知道爹爹就是被那个叫赵松福的坏人,推进了那个黑漆漆,气味难闻的大池子里,再也回不来了。
娘亲的样子让他害怕,他不敢靠近,只能怯生生地看着……
……
金童的记忆碎片里,有一个模糊的片段。
某个黄昏,一个披着宽大斗篷,看不清脸的人影,在昏暗的巷口匆匆塞给娘亲一本用黑布包裹的,厚厚的旧东西。
娘亲当时的神情,紧张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希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那东西。
后来,小金宝不止一次看到娘亲在深夜油灯下,近乎贪婪地翻阅着那本纸张泛黄发黑,边角卷曲的书。
书上画满扭曲的,像虫子爬一样的可怕图案和文字,散发着让小金宝感到阴冷和抗拒的气息。
娘亲对着那本书,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发出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
画面忽然一转。
冰冷的地窖。
杜雨莲脸上没有泪,也没有了之前的歇斯底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的决绝。
这比疯狂时的她,更令小金宝害怕。
娘亲蹲下身,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小金宝的脸颊,眼神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很远的地方。
“小宝,乖,闭上眼睛。”她语气温柔得诡异。
小金宝浑身发抖,巨大的恐惧扼住他的喉咙:“娘亲,我怕……”
“别怕,”杜雨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虚幻的安抚。
“娘亲送你去见爹爹,爹爹一个人在下面……会孤单的。我们一家人,很快就能团聚了……”
“团聚”这个词让小金宝有一丝微弱的期待,但下一秒,致命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他。
一条冰冷滑腻的白绫,好像毒蛇般缠上他细嫩的脖颈,猛地收紧!
“呃——!”
小金宝惊恐地瞪大眼睛,小手本能地去抓脖子上的白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求生的本能,拼命挣扎。
空气被瞬间剥夺,剧烈的疼痛和窒息让他眼前发黑。
他看到了娘亲,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曾经美丽,充满温柔爱意的脸,此刻冰冷得像石雕。只有眼底深处,残留一丝完成某种残酷仪式的专注。
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
仿佛她勒住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她亲生的骨肉,
而仅仅是一件……献祭给复仇之火的祭品。
“娘……亲……为……什……”
小金宝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破碎的音节,小脸因为缺氧涨得发紫,泪水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不解滑落。
杜雨莲的手指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口中开始念念有词,是小金宝完全听不懂的,低沉而充满怨毒的音节。
小金宝的视野开始模糊,渐渐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
意识沉入无边深渊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娘亲手腕上,那个爹爹亲手给她雕刻,此刻却仿佛染上血色的桃木镯子。
以及,娘亲那彻底被疯狂和黑暗吞噬,再无一丝光亮的眼睛……
……
阵法仪式完成,其他几人意识脱离出来。
柳叙第一时间看向秦书婳,却见她还站在阵眼,双目紧闭,额头冒出冷汗。
金童残存记忆里,那濒死的窒息感,那被至亲伤害的冰冷绝望,恍若最汹涌的潮水,狠狠冲击秦书婳的意识。
巨大的共鸣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她灵魂深处,被埋藏在记忆角落的枷锁。
秦书婳感觉,柳叙几人的身影和力量波动,退潮般迅速模糊,远离……
柳叙心下一紧,第一时间跨步过去抓住秦书婳的手。
手相触的瞬间,柳叙的感知被秦书婳的意识吸引,也被带得一阵眩晕,眼前画面模糊……
等到姜苗苗几人担忧靠近时,却怎么都唤不醒秦书婳和柳叙。
金童的记忆画面,是灰蓝色调的,取而代之的画面,是一片更为粘稠,更为灼热的暗红色。
意识沉沦,秦书婳仿佛被强行塞进一个幼小脆弱的躯壳里——那是童年的秦书婳。
眼前是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
她躺在一个冰冷坚硬的石台上,小小的身体被无形的恐惧和剧烈的疼痛占据。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的刺痛,皮肤上传来密密麻麻,好似被无数烧红细针反复刺扎的灼痛感。
视线模糊晃动,只能看到一个女人疯狂而专注的侧影。
那是她的娘,秦风华。
秦风华正将一碗冒着诡异热气,颜色漆黑的药汁,粗暴地灌进她嘴里。
“喝,婳儿,喝了它。这是为你好,是在淬炼你的身体。只有你的血够特殊,够纯净,才能引动幽冥之力,把你爹唤回来!”
秦风华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眼神狂热地盯着石台上痛苦挣扎的女儿,仿佛在看一件即将完成的绝世法器。
苦涩滚烫的药汁强行灌入喉咙,灼烧着食道,引起一阵阵剧烈的呛咳和恶心。
小秦书婳想挣扎,想哭喊,但四肢被冰冷的符文锁链紧紧束缚在石台上,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小猫般虚弱的呜咽。
眼泪无声滑落,混合着嘴角溢出的黑色药汁。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爹爹离世,娘亲对外宣称带她外出历练散心,实则却将她囚禁在家族墓园外,这座偏僻的郊外别院里。
已经大半个月了。
每一天,都是各种苦得令人发指的汤药灌下肚,身上扎满浸着诡异药水的银针,皮肤被涂抹上灼痛的符水……
美其名曰——“淬炼”。
这断记忆痛苦夹杂着难过,太过深刻,以至于秦书婳把每日的“淬炼”步骤记得清清楚楚,至今都没忘。
记忆再被翻出,画面便好像倒带一样,一幕幕清清楚楚的呈现。
柳叙的意识同样被拖拽进这场记忆。
他拳头握紧,眼眶通红,几度欲冲上前阻止,却每每都是穿过画面,什么也触碰不到。
他的手止不住颤抖,虚虚落在小秦书婳面颊上。
此刻,他好想抱抱她。
好想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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