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小些时候,是多小?”
柳叙和秦书婳的初遇,是在他十二她九岁的时候。柳叙曾遗憾表示,好想见见更小些时候的阿祈,秦书婳当时是这样问他的。
柳叙纠结好一阵,实在做不出选择。
他最后干脆道:“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在你刚一出生就出现在你身边,亲眼见见你。”
秦书婳笑得明媚,调侃道:“那也太小了吧,你那会儿才三岁,就算见了能记得什么?”
柳叙:“那两岁的时候?你两岁我五岁,那会我刚学会弄些简单的吃食……你就不会因大人疏忽,时常饿肚子了。”
他顿了顿,说到后面那半句,声音有些闷闷的。
柳叙是后来无意间知道的,秦书婳小时候,她爹娘总是忽略她,有时候连她的吃食都忘记准备。
柳叙五岁时检测出绝佳修炼天赋,在准备送他进宗门修习之前,为了让他小小年纪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柳叙的父皇母后安排他学了点厨艺。
那会厨艺还不精湛,只能说能吃,饿不死。
为宽慰柳叙,秦书婳玩笑般说道:“那未免也太便宜你了,那是我最乖最可爱的时候。”
秦书婳认为她“最乖最可爱”的时候,是还未经历过这次献祭事件的她。
七岁之前年纪小,还天真。
会因为爹娘没时间陪她难过,会因为娘亲闲暇时看她一眼,问候她一句,开心一整天。
当时日月城其他人,对她这个阴阳师后代,还是偏见和恶意最深的时候,但是她不在乎。
他们有偏见和恶意,是他们坏。她有偶尔陪她的爹娘,有时常关心照顾她的外祖母,足够了。
经历过爹爹出意外,她被献祭,以及外祖母身亡这些大变故之后,秦书婳和秦风华的关系降至冰点,她的性格变得冷漠古怪。
之后她就成了大人眼里,“不乖不可爱”的倔强小孩。
如果是现在的秦书婳再问柳叙,柳叙想,他一定会回答:
“还是见见你刚出生的时候吧,从你刚出生开始,保护你,陪你一起长大……”
……
记忆的画面跳跃、闪烁,好像破碎的琉璃。
秦家墓园。
秦家墓园整体布局呈“十”字,巨大的圆形祭坛位于“十”字中心,四条大路位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周遭一座座坟墓分区域有序排列着。
秦书婳自然知道这里,每年秦家祭祀她都会来。
至于柳叙,他也来这里陪过秦书婳。
惨白的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亮中央一个用暗红色朱砂画就的,巨大又繁复的邪异阵法。
阵法的核心祭坛上,幼小的秦书婳只着单薄里衣,手腕和脚踝被捆在冰冷的石柱上。
她的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因为持续的折磨和失血,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她的娘亲秦风华,穿着一身素白的丧服,披头散发,眼神空洞而狂热。
她手持一柄银质小刀,刀锋划开小秦书婳纤细的手腕。
“呃……”
剧烈的疼痛让昏沉的小秦书婳,发出一声微弱的抽气,身体本能痉挛一下。
温热的,带着奇异淡香的血液,顺着她苍白的手臂流淌下来。
一滴、一滴……
落在祭坛中央,刻画着诡异符文的凹槽里。
那些血液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凹槽中蜿蜒流动,激活阵法的部分线条,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红光。
这与金童面对的,是何其相似的境遇啊。
甚至,比金童面临的更加痛苦。
秦风华看着那被激活的阵法,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快了,就快了。”
她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混合着期待与疯狂的微笑。
“相公,你感觉到了吗?我们的女儿在呼唤你,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团聚了……”
失血的冰冷感好似毒蛇,迅速蔓延至小秦书婳的全身。她感觉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冷,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手腕上的疼痛似乎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边的绝望。
就在小秦书婳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之际,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
“云禧,你疯了?!”
阵法外围的防护,被一股沛然巨力轰然撞破。一道高大而愤怒的身影,挟着凛冽的夜风冲了进来。
正是秦书婳的外祖母,曾经日月城最强大的阴阳师之一,何永清。
当然,那是“曾经”。
晚年的何永清身患旧疾,不能时常站立,筋脉堵塞实力受限。
当她知道秦风华在使用禁术,用外孙女的命,来试图招回魂飞魄散的女婿的时候,她推着槐木车辇就来了。
何永清一眼看到祭坛上被放血,奄奄一息的外孙女,以及旁边状若疯魔,手持染血银刀的女儿。
她目眦欲裂,强行站起身,强制冲破周身堵塞筋脉,爆发出恐怖的阴阳之力,瞬间震碎束缚着小秦书婳的麻绳。
“滚开!”
秦风华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挥舞着银刀,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扑向自己的母亲,试图阻止她靠近祭坛。
“不准你碰她,不准你破坏我的阵法!苏郎就要回来,他就要回来了!”
“孽障!”何永清又惊又怒,心痛如绞。
她单手结印,一道柔和的屏障瞬间护住昏迷的小秦书婳,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精准地格开秦风华已然无章法的攻击,轻易将她震退数步。
“你看看她,看看祈儿,她还是个孩子,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竟然要用她的命,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妄想?!”
何永清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怒意,还有深沉的悲痛。
“妄想?!不!不是妄想!”
秦风华被震退,踉跄着站稳,披散的头发遮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赤红如血。
秦风华:“我的阵法是对的,只差最后一步,只差一点!都是你,是你毁了一切!”
她指着昏迷的小秦书婳,又哭又笑,“她是我女儿,她的命是我给的,用她的血换她爹回来,天经地义!你凭什么管?!”
“凭我是你娘,凭她是我外孙女,凭你做的这是丧尽天良的邪术!”何永清厉声喝道,看着眼前彻底疯魔的女儿,心如刀割。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这周围,”不知何时,外祖母早已满脸泪痕,她指着周围一座座坟墓,厉声说道,“在列祖列宗的面前使用邪术,你对得起你阴阳师的身份吗?云禧,你这到底是要如何啊?!”
见秦风华毫无悔意,何永清不再多言。
她身形如电,避开秦风华疯狂的扑抓,瞬间冲到祭坛边,小心翼翼地抱起浑身冰凉,气息微弱的小秦书婳。
“不——!把她放下,把她还给我!”秦风华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叫,再次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眼睁睁看着回忆再现的秦书婳,暗自冷笑。
真是讽刺啊,她的生母何曾像这一刻这般,这么关注和想要得到她。
恐怕也就只有想要她命的时候。
何永清抱着外孙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色。
她不再留手,指尖凝聚一点精纯的阴阳之力,快如闪电地点在秦风华的眉心。
秦风华扑过来的动作猛地一僵,眼中的疯狂迅速褪去,被一片空洞和迷茫取代,身体软软倒下。
何永清迅速封住小秦书婳手腕的伤口,温和而强大的阴阳之力输入她身体。
外祖母强行使用阴阳之力的结果,就是她的身体更虚弱了,强撑的气势全无,她双腿一颤跌坐在地。
秦书婳捡回命,伤口不再涓涓流血,何永清把她放在地面,而后颤巍着挪动身体,艰难地去到秦风华身边。
她看着发丝凌乱,眼下一片青黑的女儿,瞬间泪流满面。
“云禧,你怎么这么傻啊,苏正谊他魂飞魄散,不会再回来了。你这么对祈儿,你以后会后悔的……傻丫头……”
何永清虽然说着秦风华傻,但她还是把秦风华的脑袋,轻轻柔柔放她腿上枕着,紧紧地抱住她。
仰躺在地上,侧偏着头意识模糊的小秦书婳,和被拖回这场记忆的秦书婳,目光都落到那对拥抱的母女身上。
小秦书婳好羡慕好羡慕啊……
她亲眼见到了,原来真的有娘亲会这么爱自己的孩子。甚至于,无论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错事。
这种羡慕甚至嫉妒的感觉,几乎印在秦书婳心口,让现在的她都能感觉得到。
如果何永清还能够听到,她多么想回应何永清。
告诉外祖母,她错了,秦风华从来没后悔过用她为祭。
如果秦风华还有记忆,恐怕只后悔自己速度为什么没再快点,没在外祖母赶到之前完成仪式。
秦书婳无力地躺在地上,面颊侧着,眼角一滴泪滑落……
或许准确点说,算是属于小秦书婳的一滴泪吧,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就这样悄然地,顺着眼角滑落进发中……
细算下来,在这记忆场景里,也许秦书婳也不完全属于单单看着的行列。
柳叙也是几次三番努力着,虚抱着秦书婳,面颊试图轻轻贴在她脸上。
就算他触碰不到,就算这些场景画面早已发生,就算他的疼惜,在时间线上错了位……
柳叙尝试无果之后,他的意识也仰躺在小秦书婳面前,在秦书婳与她娘和外祖母之间。
就当他隔绝了秦书婳的视线吧,起些心理作用也好……
小秦书婳的身型很小,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着,忍受失血过多带来的全身冰冷。她身体发麻,脸色苍白,呼吸也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
柳叙双眼通红,手绕过秦书婳的脑袋虚拦住她。
她因失血变快的呼吸好像呼在他身侧,一阵一阵的,让他的心一阵阵揪紧,疼得恍若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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