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叙不敢再看,意识偏过头,通红的双眼望向空旷无云的夜空。
空中的月亮明明很圆很亮,也没有云彩,但墓园上方的天空,还是显得黑沉沉的,一点也不像他去秦家墓园找秦书婳那次……
柳叙知道,秦书婳只要无事,每年清明那天便会跟随秦风华,去秦家墓园祭拜先祖。
秦家墓园自然是秦家的地盘,柳叙身份不合适,之前从未踏进过。
在秦书婳十五岁,刚及笄那年的清明,白日里秦书婳如常跟随秦风华去祭拜。
傍晚柳叙去秦府找秦书婳,得知她还未回之后,他又去秦家郊外别院寻。那会他才从秋姨口中得知,秦书婳从来不宿在郊外别院。
他那时还不知缘由,但是渐渐夜深了,他担心秦书婳安危,便第一次进了秦家墓园去寻。
秦家墓园太大,他在祭坛附近没见着秦书婳,便顺着墓碑上的辈分顺序,打算去秦书婳外祖母的墓地附近看看。
秦书婳说过,这里唯一值得她记挂的人,只有她的外祖母了。
果不其然。
柳叙在刻着“何永清”三个字的墓碑前,找到了秦书婳。
柳叙知道,“何永清”就是秦书婳的外祖母,日月城曾经的传奇人物之一。
十五岁的秦书婳靠在石阶那坐着,静静凝望石碑上的文字。
月光洒在她已经出落得十分明媚艳丽的脸上,明明她没什么表情,柳叙还是从她身上感觉到低沉的情绪。
秦书婳感知到有人靠近,转过头看向柳叙。
她略显讶异,“你怎么来了?”
“没见你回来,有些担心。”柳叙实话实说道。
那会刚确认彼此心意,在一起没多久,秦书婳还是最容易害羞的时候。她前一刻还低沉落寞,听到柳叙的话当即微怔,移开些视线不敢看他。
“现在是晚上,你独自来城郊不安全。”她不太自然地说着关心的话。
柳叙:“我有你给的护身符。”
静默片刻,秦书婳轻叹一口气,“罢了,你过来陪我待一会儿吧。”
柳叙走近,坐在她身边。
他看着她的侧颜,轻声问:“想外祖母了?”
“是吧,”秦书婳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白日祭祖时与娘发生争执,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秦书婳与秦风华关系不和,柳叙一直知道,他倒是很少听她提起小时候的事。
秦书婳经历过爹爹和外祖母,还有后来堂姐的身亡,性子变得冷漠孤僻,拒人千里。
后来他们关系变近,也是柳叙给秦书婳分享他的经历多些,柳叙很少听秦书婳提前九岁之前的事。
柳叙从来不过多追问,他相信,秦书婳想说的时候会说的,比如现在。
“小时候的事?”柳叙顺着话道。
“嗯,也是发生在墓园这里的,”秦书婳回头看向祭坛方向,语气淡淡,“曾经在这里,我差点被娘献祭,是外祖母救的我。”
听到秦书婳差点被献祭,柳叙眉头紧皱。
“你娘她为何这样做?”他气愤的同时又有些不解,语气跟着变重。
秦书婳无所谓笑笑,“因为她爱我爹,想救我爹。”
“想救你爹,她也不能伤害你!”
“都过去了,娘也忘记了,就当她给了我生命又收回,两不相欠吧。”
秦书婳当时的神情很平淡,描述得也很随意,柳叙看不出秦书婳的想法,更加不知当时献祭是怎样的情境。
不过他看出秦书婳没想深入聊,担心她表面平静,内心难过,于是只能提起她的外祖母。
“还好你外祖母救下你。”柳叙也有些庆幸。
“是啊,还好外祖母救下了我。”秦书婳想起当时的情景,眸色幽深。
“她对你很好?”
柳叙没见过秦书婳的外祖母,但他知道,秦书婳经常挂念她的外祖母。
“嗯,对我好。”
秦书婳抬手,轻轻抚摸墓碑,“我知道她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娘的女儿,但她对我好是不争的事实。小时候爹娘忙起来经常忘记我,如果没有外祖母,我可能都饿死了。”
“我有时候也会嫉妒,嫉妒她对娘更好。”秦书婳自嘲笑笑,“我是不是不该这样贪心,想对谁好是外祖母的自由。更何况娘是外祖母的亲生女儿,外祖母对娘更好,再正常不过了……”
柳叙稍稍起身,挪得离秦书婳更近。
他与她并排坐,贴近她,抬手揽住她的肩,无声安抚。
像现在这样,他的意识与小秦书婳并排躺一起,无声安抚她。
他无法改变秦书婳家人对她的态度,再加上事情已经过去,就连他的安慰,都显得那样无力……
心脏处重重的,下坠着的痛蔓延。
“对了,你是第一次见我的外祖母对吗?”
还不待柳叙过多安慰,秦书婳的低落情绪率先散去。她突然想起什么,牵住他的手问他。
“嗯,是的。”
“你来。”秦书婳牵紧他的手,拉他起身。
秦书婳带柳叙来到墓碑正前方站定。
她拿出六根香点燃,给柳叙三根她留三根。
她面朝墓碑,双手举着线香置于身前。
秦书婳郑重说道:“外祖母,这是我喜欢之人,他叫柳叙,我们四个月前刚在一起。如无意外,他会是与我相守一生的人,今日我带他来见见您。”
柳叙知道秦书婳这个架势,是要带他见长辈,他双手举着线香,神情也很郑重。
但是在秦书婳说道,“他会是与我相守一生的人”这句话的时候,柳叙的神情还是很惊讶。
他自动忽略“如无意外”四个字,心跳不受控制漏一拍,紧接着是无比的幸福和喜悦,紧紧将他包围。
他认定了秦书婳,在那一刻知道秦书婳也坚定的确认他,幸福的感觉是无以复加的。
“见过何前辈,”柳叙尊敬道,“请前辈放心,祈儿是我最珍重之人,我余生会尽全力守护好她。”
因为说的是真心话,不看柳叙时,秦书婳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表达。如今清晰听到柳叙的回应,心底的羞意又不受控制地冒出。
“咳,”秦书婳轻咳一声,“上……上香吧。”
柳叙没忍住眼底笑意,轻笑出声。
他把线香插上,看着秦书婳笑起来如那晚弯月的眼睛,伸手紧紧牵住她。
我余生,会尽全力守护好你。
柳叙在心底默念着,默念他许下的承诺。
……
仰躺在小秦书婳身旁的柳叙,不知何时面颊布上泪痕,眼尾红得沁血,呼吸沉重得像是要喘不过气。
墓园祭坛上,浓重的血腥味还在弥漫。
它们透过被破坏的阵法,丝丝缕缕飘荡出去,日月城的邪祟蠢蠢欲动。
外祖母何永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的抬起头看石台上的血迹,又扫视四周森林暗处。
秦书婳回忆的画面,在外祖母召集日月城阴阳师守卫这里停住,小秦书婳也在这个时候,陷入昏迷。
……
“噗——!”
现实中的秦书婳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强行被拖入回忆,又以旁观者身份目睹了那场残酷的母女对峙,巨大的精神冲击和共鸣让她神魂剧震,维持阵法的力量瞬间紊乱。
“秦姑娘!”
惊呼声同时响起。
贴身站她旁边的柳叙反应最快,在秦书婳倒下瞬间,强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她瘫软的身体。
柳叙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与心疼,眼角还有未干湿意,搭在她腕脉上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秦书婳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仿佛刚从溺水中被捞起。
金童的绝望和她童年的冰冷,好像两股寒流,在她体内交织冲撞。
不过她顾不上这些了,她推推柳叙,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气音催促道。
“血,快把我吐的血擦干。”
秦书婳不知柳叙与她看到了同样的回忆画面,但她知道身旁的人是柳叙,是值得信任的,直接让他来处理。
柳叙一直知道秦书婳的血会吸引邪祟,他以为是天生的。
直至今日,他才知是经过痛苦的“淬炼”被迫获得。
柳叙紧抿唇,没有说话,只非常听话且动作迅速地拿出帕子,先擦秦书婳的嘴角,然后迅速擦干地面血迹。
末了,他很顺手地,把沾上血的帕子递给秦书婳。
是他都没来得及反应的顺手。
秦书婳早已习惯,直接把帕子收进乾坤袋。
只有她新鲜的血液,会吸引到邪祟。她外出如果受伤了,就会用帕子将血擦干,沾过血的帕子放乾坤袋内放置一阵,血液就对邪祟没有吸引力了。
“秦姑娘,你还好吗?”姜苗苗担忧地问。
“无妨。”秦书婳靠在柳叙坚实的臂弯里,声音沙哑得厉害。
姜苗苗:“你们刚刚是怎么了?叫你们都没有反应,差点以为要出事了。”
纳塞附和:“是啊,我们刚刚被拖进小金童的残存记忆里,不过很快就退出了,你们怎么陷进去这么久?”
秦书婳略一思索,迟疑道:“可能……是因为我站在阵眼位置?”
她并不打算多谈及此事。
柳叙自然是秦书婳说什么就是什么。
董舟点点头,表示认可,“有可能,杜夫人很早就下了这个诅咒,积攒十多年的怨念,不容小觑,这次是我们大意了。”
纳塞宽慰道:“虽然难些,但咱这不都成功了嘛。我们能完完整整地来,完完整整地走,挺好的。”
柳叙没怎么说话,全程紧紧抱着秦书婳。
不是秦书婳需要他抱,是他很需要抱着秦书婳。
他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一种像是“失而复得”的,又夹杂着心如刀割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还未从那场震撼中走出。
原来,她口中轻描淡写的“差点被娘献祭”,竟是这样的。
柳叙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借着扶稳她的名义,把她抱得更紧些,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温暖她,无声地传递支撑的力量。
作为被抱着的人,秦书婳自然感受得到那不小的力气。她不知缘由,但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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