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止痛药

灯塔的残垣在暴雨中呻吟。

尚雾跪在积水里,手指抠进砖缝,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铁盒上的锁早已锈死,他用陈屿的婚戒砸了三下,盒盖弹开的瞬间,一叠泛黄的信纸像鸽子般扑簌簌散开。

“这是......”

陈屿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蹲下身,潮湿的西装裤管浸在污水里,指尖颤抖着拾起最上面那封。

「2005年9月15日。尚雾,今天解剖课,我划开了第一具尸体。心脏比你想象中要小,握在手里,刚好是圆规尖刺进皮肤的痛感。」

尚雾的肺部传来尖锐的疼痛。他抓起第二封。

「2008年12月24日。尚雾,墨尔本现在是不是夏天?医院急诊室送来个跳海的男孩,手腕上刻着别人的名字。我给他缝合时,突然想起你留在我脖子上的S。」

暴雨冲刷着信纸上褪色的字迹。陈屿的膝盖重重砸进积水,他抓过第三封、第四封......每一封的开头都是相同的两个字——尚雾。

十七封信,十七年。

尚雾的视线模糊了。他摸索着去抓陈屿的手,却碰到一截冰凉的手术缝合线——陈屿的腹腔引流管不知何时脱落了,淡红色的液体正渗进衬衫下摆。

“你......”

陈屿突然笑起来。他扯开衬衫,露出腹部蜈蚣般的疤痕,抓起尚雾的手按上去:“摸到了吗?肝转移瘤,直径5.8厘米,刚好是你当年刻的S那么大。”

防水布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尚雾把最后两粒止痛药塞进陈屿嘴里,自己的牙齿却开始打颤。肺癌骨转移的疼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脊椎往上爬。陈屿掰开他的下颌,将半包跳跳糖倒了进去。

“咽下去。”陈屿命令道,“比吗啡管用。”

糖粒在食道里炸开,刺痛混合着虚幻的甜。尚雾恍惚看见十七岁的陈屿站在器材室门口,逆光中举起矿泉水瓶,瓶身上用红药水画了颗星星。

“记得吗......”尚雾的指甲抠进陈屿手臂,“你当年......就是这么骗我吃药的......”

陈屿的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他摸索着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注射器,针管里晃动着浑浊的液体:“偷的......杜冷丁......”

针尖刺入静脉的瞬间,尚雾看见灯塔残破的穹顶在旋转。陈屿的手臂环住他,两人像中学生时代那样头碰头蜷缩在一起。杜冷丁让疼痛变成了遥远的潮声,陈屿的呼吸喷在他耳后,带着肝癌晚期特有的甜腥味。

“尚雾......”陈屿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当年在螺旋楼梯......我没说完的话是......”

一道闪电劈下。尚雾在刺目的白光中看见陈屿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他拼命仰头,只尝到咸涩的雨水和铁锈味。

积水漫到胸口时,尚雾摸到了那块生锈的铁片。

陈屿的手覆在他手上,两人的指节交叠着,在倾斜的墙面上刻下最后一道竖线。

“S&C=1998-2028”

等号画得极深,铁锈混合着两人的血填满凹槽。陈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墙面上,正好覆盖那个“S”。尚雾用袖子去擦,却把血迹抹得更开。

“别......”陈屿抓住他的手腕,“这样......刚好......”

防水布彻底被风掀走。暴雨直接浇在两人身上,陈屿的婚戒从尚雾指间滑落,沉入水底。尚雾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陈屿把薄荷糖纸折成戒指套在他手上,说等三十岁就换成真的。

“骗子......”尚雾的眼泪混进雨里,“你说好......要等我......”

陈屿的额头抵住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这次......换你等我......”

远处传来防波堤坍塌的轰鸣。尚雾抱紧陈屿,感觉他的心跳正慢慢变成微弱的震颤,像即将停摆的怀表。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尚雾看见灯塔外闪过一道光——不是闪电,是搜救队的探照灯。

但已经太迟了。

海水彻底淹没穹顶时,两人的手指依然紧扣在墙面的刻痕上。铁锈、血迹与海水混合,将那个等式永远蚀刻在混凝土里。

三天后,台风过境。

搜救队在灯塔废墟里发现了墙上的刻痕,却找不到任何遗体。只有一枚被压扁的铂金婚戒嵌在“S”字母的凹槽里,内侧刻着两个极小字母:C&S。

而在墨尔本皇家医院的档案室,一份尘封的病例被归档到“已故”区域。患者姓名栏写着“Shang Wu”,死亡原因:肺癌全身转移。床头柜抽屉里,摆着十七封边角烧焦的信。

最末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用圆规尖刻了一行小字:

「我们终于一起淋了场永不停歇的暴雨。」

他睁开眼睛时,阳光正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耳边是蝉鸣,远处有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两下,节奏清晰得像心跳。

“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尚雾仰头,看见陈屿逆光站在器材室门口,校服领口敞着,锁骨下方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伤疤。

“你......”尚雾的喉咙发紧。

陈屿蹲下来,虎牙尖抵着下唇笑:“午休快结束了,老张让我来找你改竞赛表。”

尚雾低头看自己的手——没有烟渍,没有针孔,指节处也没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他猛地扯开衣领,胸口同样光洁,没有纹身,没有化疗留下的PICC管痕迹。

“怎么了?”陈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睡傻了?”

尚雾抓住那只手,指尖颤抖着抚过腕骨——没有针眼,没有割痕,只有少年温热的皮肤下蓬勃跳动的脉搏。

窗外突然传来欢呼声。陈屿拽着他跑到窗边,指着远处海平线上初升的月亮:“看,日全食!”

尚雾怔住。

那不是月亮。

是台风眼。

天文台的望远镜里,木星红斑缓缓旋转。

尚雾调整焦距时,陈屿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像什么?”

“你的吻痕。”尚雾脱口而出。

陈屿大笑,呼吸喷在他耳后。器材室、灯塔、淋浴间......那些记忆突然全部涌回来,鲜明得像是刚刚发生。尚雾转身抓住陈屿的衣领:“我们之前......”

“嘘。”陈屿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这次换我刻你。”

圆规尖刺入锁骨的瞬间,尚雾没有躲。血珠渗出来,陈屿俯身舔掉,舌尖带着跳跳糖的甜味。尚雾数着他睫毛上跳动的光斑,突然问:“这是第几次轮回?”

陈屿的动作顿住了。

“第三次。”他最终说,手指抚过尚雾颈侧不存在的疤痕,“第一次你死在墨尔本,第二次我们一起沉在海里......”

远处传来下课铃。陈屿把染血的圆规塞进尚雾手心:“这次要刻得深一点,否则下辈子找不到你。”

尚雾在数学课本的扉页上发现一行小字:

「S C≠1998-2028」

不等号是用圆规尖划出来的,旁边画了个笑脸。他抬头看向讲台,陈屿正在黑板前解一道立体几何题,粉笔灰落在肩头,像一场微型雪崩。

放学后的淋浴间,热水器依然时好时坏。尚雾把陈屿按在瓷砖墙上,咬着他的喉结问:“为什么是不等号?”

“因为......”陈屿仰头让水流冲掉嘴角的血丝,“我改写了程序。”

水蒸气模糊了镜子,尚雾在上面画了个∞。陈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按在墙上,两人的掌纹在潮湿的瓷砖上重叠,指纹漩涡完美嵌合。

“这次没有癌症,没有警察父亲,没有被迫分离。”陈屿的虎牙磕破他的下唇,“我们会活到很老很老,老到忘记所有前世。”

尚雾舔掉唇上的血:“那灯塔呢?”

“拆了。”陈屿关掉水龙头,“改建成天文台。”

毕业典礼那天,他们逃到新建的天文台顶层。

望远镜的金属外壳上刻满“S&C”,陈屿从口袋里掏出一对素圈戒指,内壁刻着经纬度——灯塔旧址的坐标。

“这次不用等三十岁。”他说。

尚雾低头让他戴上戒指,突然发现陈屿右手中指有一道淡白色的疤——是圆规留下的,和前世一模一样。

“你记得。”尚雾攥紧他的手。

陈屿微笑:“记得什么?”

远处,货轮汽笛声响起,与十七岁那年毫无二致。尚雾把陈屿拉进望远镜的阴影里接吻,仪器自动对准了正在发生的日全食。

在月亮完全遮住太阳的瞬间,尚雾看见陈屿瞳孔里映出的自己——

没有病容,没有早生的白发,只有十七岁独有的、锋利的光芒。

“这次不算殉情。”陈屿在他耳边说,“算重生。”

日全食持续了2分41秒。

足够一个吻,一个承诺,和一场精心策划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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