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从灯塔残破的穹顶漏下,在尚雾锁骨凹陷处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陈屿的婚戒沉在水底,银色的光圈随着他们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
“疼吗?”尚雾的手指轻触陈屿腹部的疤痕。手术缝合线早已拆除,但新长出的嫩肉在阴雨天会泛出诡异的粉红色,像海底某种发光生物。
陈屿把尚雾的手指按在伤疤上:“比当年你在我脖子上刻字轻多了。”他的虎牙依然尖利,笑起来时右眼下方那道旧伤疤会皱成月牙形——高二篮球赛被对方球员指甲划伤的,结痂时尚雾每天午休都偷偷给他涂红药水。
防水布下的碎石硌得后背生疼。尚雾侧过身,从背包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滤嘴已经被雨水浸软了。陈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在雨水中迅速晕开。
“别抽了。”他夺过烟盒扔进黑暗里,“你肺里那些结节...”
“比你肝上的肿瘤好看点?”尚雾故意用膝盖顶了顶陈屿的右腹,听见对方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们像两只互相撕咬的流浪猫,用疼痛确认彼此的存在。
台风前风卷着海水咸腥的气味扑进来。陈屿解开湿透的衬衫纽扣,苍白的胸口上有一处褪色的纹身——覆盖在旧伤疤上的英文花体字“Eclipse”。尚雾记得毕业那年夏天,陈屿偷偷跑去纹身店,回来时锁骨下方还渗着血珠。
“日蚀。”当时陈屿这样解释,“就像你挡在我的太阳前面。”
此刻尚雾用舌尖描摹那些凸起的墨迹,尝到微苦的纹身颜料和陈屿皮肤上残留的消毒水味。陈屿的手插入他发间,指节卡在他颅骨凹陷处,仿佛要确认这具消瘦躯体里还住着当年那个在器材室扒他裤子的少年。
“你转学后...”陈屿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去过你家七次。”
尚雾的牙齿陷进陈屿肩膀。他知道。每次都在街角杂货店的玻璃窗后看着陈屿按门铃,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在黄昏里越拉越长。母亲攥着他手腕的力度透过十年时光仍在作痛:“你想害死他吗?他爸爸是警察!”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刹那间的白光里,尚雾看见陈屿右颈上淡得几乎消失的“S”形疤痕。原来激光没能完全祛除它,就像时间也没能抹去他们掌纹里彼此留下的铁锈。
“我爸用警棍打我时...”陈屿突然说,“我喊的是你的名字。”
雨声骤然变大。
尚雾想起高三那年冬天,陈屿连续请假两周后回到学校,右臂打着石膏。
那天放学后他们在淋浴间相对而立,石膏边缘蹭到尚雾后背,留下雪白的痕迹。
热水器坏了,冷水从花洒喷涌而下,他们在寒冷中额头相抵,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防水布下的积水已经漫到耳际。
陈屿靠近时,尚雾摸到他脊椎骨节凸起的形状,像一串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
成年男性的轮廓确实比少年时代更加分明,却也透着一触即碎的脆弱。
陈屿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什么,婚戒却在无意间在尚雾锁骨上留下一道浅痕。
他们面对面侧卧在积水中,像两株根系纠缠的植物。
尚雾数着陈屿的睫毛,发现有几根已经变白。
雨滴打在陈屿的颧骨上,顺着那道月牙形的旧伤疤滑落,像极了当年淋浴间的水痕。
陈屿的右手始终护在尚雾后腰,那里有块陈年淤青,是十七岁那年从灯塔楼梯摔下来时留下的。
“疼就叫出来。”陈屿咬住他耳垂,“反正台风比我们声音大。”
远处海面传来货轮鸣笛,与十七岁那天一模一样的长短频率。尚雾在剧痛与快感的间隙想起废弃灯塔的螺旋楼梯,陈屿曾背着他数到三百零二级台阶,最后三级他们滚作一团,尚雾的校服扣子嵌进陈屿膝盖,留下个月牙形的疤。
雨势稍缓时,他们像搁浅的鱼般并排躺着。陈屿从湿透的西装内袋摸出跳跳糖,包装袋上的卡通鲸鱼已经被泡得模糊。糖粒倒在尚雾掌心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那年夏天他们在顶楼听见的,晒干的蟑螂卵鞘被踩爆的声音。
“医生说...”陈屿把糖粒倒进尚雾嘴里,“我还有三个月。”
跳跳糖在舌面上炸开的刺痛让尚雾眯起眼:“我比你少两周。”他故意说得像在比较高考分数,喉咙里却涌上铁锈味。咳出的血沫溅在陈屿胸口,在“Eclipse”的“p”字母上凝成暗红色露珠。
陈屿突然发狠般吻上来,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尚雾尝到他唾液里苦涩的药味——止痛片、靶向药、抗抑郁剂,这些维持生命的化学物质此刻在他们交缠的舌尖上跳舞。防水布下的积水被搅动,泛起铁锈色的涟漪。
“记得我们第一次...”陈屿喘息着松开他,“你在更衣室抖得像台风里的芭蕉叶。”
尚雾用膝盖顶他:“你他妈也好不到哪去。”那时陈屿的校裤褪到膝弯就卡住了,他们手忙脚乱撞倒一整排储物柜,隔壁羽毛球社的女生们以为闹老鼠。此刻陈屿的定制西裤同样狼狈地缠在脚踝,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皮革像某种深海生物的残骸。
风突然转向,暴雨斜着灌进来。尚雾抓起防水布想遮挡,却连人带布被陈屿裹进怀里。三十岁男人的胸膛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单薄,心跳声却同样震耳欲聋。尚雾数着那些杂乱无章的律动,想起生物课上老师说人类心脏一生跳动约二十五亿次。
“还剩多少下?”他问。
陈屿的嘴唇贴在他湿漉漉的发顶:“够陪你到台风结束。”
远处海堤传来警报声,巡逻车的红蓝顶灯刺破雨幕。尚雾摸到那块生锈的铁片,在残墙上划下第二道“S”。陈屿握住他的手腕添上“C”,铁锈渗进指甲缝里的刺痛让他想起圆规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十七岁的陈屿咬着他耳朵说:“这样我就是你的所有物了。”
现在那些字母正在渗水,像两道流血的伤口。尚雾转身舔掉陈屿睫毛上的雨滴,咸涩的味道让他想起那年台风天,他们躲在灯塔里分食的袋装泡面。陈屿把最后一口汤喂给他时,货轮的汽笛声盖过了那句“我喜欢你”。
“现在说还来得及吗?”陈屿突然问。
尚雾把跳跳糖的空包装袋塞进他嘴里:“晚了十四年。”
但陈屿执拗地看着他,眼白上的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于是尚雾凑近他右耳——那里有当年被他咬出的缺口——轻声说了三个字。陈屿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随即大笑起来,笑声被新一□□雨打得支离破碎。
“操,我当年在灯塔想说的也是这句。”
他们像少年时代那样头碰头蜷缩在一起。尚雾的肺癌和陈屿的肝癌在雨声中达成微妙的和解,两种绝症在他们相贴的皮肤间进行着无声的交流。防水布外的世界正在崩塌,海堤警戒线被风吹断,婚纱摄影基地的广告牌砸进海里,而他们只是安静地数着彼此的呼吸。
“睡会儿吧。”陈屿把尚雾咳血的手帕塞到自己枕下,“台风登陆还早。”
尚雾在昏沉中想起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想起CT机运转时冰冷的电子音,想起医生对着光片说“已经转移”时镜片上的反光。此刻陈屿的心跳贴着他后背,比任何医学仪器都真实。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陈屿在摸他的肋骨。那些凸起的骨头像钢琴键,陈屿的手指在上面弹奏着无声的安魂曲。雨声渐远,尚雾梦见十七岁的自己站在器材室门口,手里攥着被退回的情书,而陈屿在走廊尽头转身,校服领口下隐约露出新鲜的淤青。
“别走...”他在梦里说。
陈屿的嘴唇贴在他太阳穴上:“这次真的不走了。”
防水布外的暴雨变成了某种白噪音。尚雾在意识涣散的边缘想起,当年那个没听完的句子,或许和陈屿此刻环抱着他的手臂一样,只是个未完成的简单承诺。
灯塔废墟外,台风眼正在经过,海面短暂地平静下来。月光透过云隙照在墙上那两个洇水的字母上,铁锈顺着墙缝流下,像一道迟到了十四年的泪痕。
灯塔的穹顶终于完全坍塌,碎成无数片锋利的月光扎进积水里。尚雾在剧痛中醒来,发现陈屿正用领带扎紧他右臂——不知何时被钢筋划开的伤口翻着苍白的边缘,血却流得很慢,像即将干涸的溪流。
“血小板太少了。”陈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白衬衫现在成了绷带,布料撕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尚雾看见他肋骨间凹陷的阴影,像被潮水冲刷出的沙坑。
防水布早已不知去向。暴雨直接浇在裸露的皮肤上,反而带来奇异的清醒。尚雾伸手触碰陈屿腹部的引流管——那根本该连接着腹腔积液的软管现在垂在体外,末端滴着淡红色的液体。
“早上自己拔的。”陈屿抓住他颤抖的手指,“反正没用了。”
远处海面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尚雾知道那不是雷声——是防波堤垮塌的动静。咸涩的海风里突然混入柴油味,浓得让人作呕。陈屿的瞳孔在黑暗中扩大,尚雾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正在急剧下降。
“冷吗?”尚雾解开自己浸透的衬衫,将陈屿的手按在左胸。那里有手术后留下的疤痕,像一条蜈蚣匍匐在肋骨之间。陈屿的指尖描摹着缝合线的走向,突然笑起来。
“和当年阑尾炎的位置差不多。”他的虎牙在闪电中泛着珍珠色的光,“你还记得校医怎么说?‘两个男生挤在医务室像什么话’。”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十七岁的陈屿蜷缩在窄小的病床上,校服撩到胸口。尚雾假装帮他按止痛穴位,实则用拇指摩挲他腹股沟的敏感带。消毒水味道的床单下,两具年轻躯体偷偷交换着热度。
此刻三十岁的躯体相贴,却是因为更残酷的理由。尚雾的肺叶像浸水的海绵,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咕噜声;陈屿的肝脏正在泄漏毒素,让他的呼吸带着甜腻的腐烂气息。但当他低头吻住尚雾颤抖的嘴唇时,尝到的依然是十七岁那年跳跳糖的味道。
“还有...多少时间?”尚雾在喘息间隙问。他的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斑,像一群迁徙的乌鸦。
陈屿的手滑到他后背,在脊椎第三节凸起处停下:“够完成那幅画。”
尚雾这才注意到陈屿右手攥着半截炭笔——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或许是婚纱摄影基地遗落的写生工具。他任由陈屿将自己翻过去,感受着炭笔在肩胛骨上移动的触感。冰冷的笔尖与温热的呼吸交替落在皮肤上,像某种奇特的治疗仪式。
“当年美术课...”陈屿的声音带着血沫的黏稠,“我总画不好人体比例。”
尚雾记得。他总是故意把素描本斜放,好让陈屿能看见他潦草的速写。那些藏在作业边缘的小涂鸦——陈屿打篮球时扬起的发梢,陈屿趴在课桌上睡觉时睫毛的弧度,陈屿在淋浴间水流中若隐若现的腰线。
炭笔突然折断。陈屿咒骂一声,改用指尖蘸着尚雾咳在防水布上的血继续画。温热的液体在皮肤上蜿蜒,像一条微型红河。尚雾在疼痛的迷雾中猜想那是什么图案——是他们十七岁时没能拍成的合照?是灯塔窗外的海平线?还是简单到近乎幼稚的爱心?
一道闪电劈下。尚雾在积水中看见倒影:自己瘦骨嶙峋的后背上,陈屿用血绘出了完美的日全食——黑色炭笔勾勒的圆形阴影中,红色血丝呈放射状爆发,正是那年他们在天文馆偷吻时,穹顶投影的景象。
“Eclipse.”陈屿的嘴唇贴在他脊椎凹陷处,“这次是真的了。”
风暴突然变得狂暴。海水混着柴油灌进废墟,水位迅速上升。尚雾挣扎着转身,发现陈屿的瞳孔已经放大,虹膜呈现出濒死者的浑浊蓝色。他疯狂地拍打对方脸颊,直到陈屿突然抽搐般深吸一口气。
“药...”陈屿指向漂浮的西装外套。尚雾扑过去摸索内袋,只找到一个空了的药盒和半包跳跳糖。当他转身时,陈屿已经用铁片在墙上刻下新的痕迹——在“S&C=1998-2028”下方,多了一行歪斜的小字:“下次别迟到”。
积水漫到胸口时,他们像海葵般紧紧缠绕。陈屿的婚戒早已沉入水底,尚雾的诺基亚也在某个角落停止了振动。所有的药物、诊断书、未发送的信息都被浊流吞没,只剩下两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以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记得...天文台的望远镜吗?”陈屿的呼吸喷在尚雾耳后,“你说...木星红斑...像我的...”
尚雾用尽全力转身。陈屿的右眼已经失去焦点,但左眼依然明亮,映出远处被台风撕碎的云层。尚雾突然想起那个被汽笛声打断的下午,陈屿在灯塔螺旋楼梯上没说完的后半句。
“等我们三十岁...”尚雾的嘴唇贴在陈屿龟裂的唇上,“...就去看真正的日全食。”
陈屿的瞳孔轻微收缩。尚雾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见了,但此刻陈屿右手正紧贴着他左胸,指尖随着心跳微弱地颤动。尚雾也将手掌覆在陈屿右腹——那里本该有肝脏的律动,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柔软。
水位上升到下颌时,尚雾做了个本能的仰头动作。陈屿却突然挣脱开来,用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向半截尚未倒塌的墙壁。
“数到...三百零二...”陈屿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就像...楼梯...”
尚雾的指尖擦过陈屿的发梢——那上面还挂着十七岁那年沾到的海盐。然后潮水彻底吞没了他们。在浑浊的黑暗中,尚雾感觉陈屿的手指最后一次擦过他喉结的突起,就像当年分发矿泉水时“不经意”的触碰。
0.3秒。精确到毫秒的永恒。
肺部的灼烧感突然消失了。尚雾在黑暗中看见器材室的阳光透过百叶窗,陈屿逆光站在门口,校服下摆沾着蓝墨水。远处传来货轮汽笛声,跳跳糖在舌面上炸开,灯塔螺旋楼梯的台阶在脚下延伸...
三百零一级。
三百零二级。
最后三级他们滚作一团。
防水布外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月光穿透逐渐平静的海水,照亮墙上那道被铁锈和鲜血浸透的等式。两个相邻的字母被潮水冲刷得边缘模糊,却因氧化反应变得更加深刻,如同某些被时间证明反而愈发清晰的记忆。
在人类无法感知的维度里,有两段脑电波正以完全相同的频率震荡。医学上称之为“濒死同步现象”,浪漫主义者则称之为爱情。它们缠绕着上升,穿过冰冷的海水、暴虐的台风、婚纱广告牌的塑料碎片,最终融入灯塔废墟上空旋转的云层。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搜救队的汽笛声响彻海岸线,惊起成群的海鸟。它们掠过泛起油污的海面,翅膀沾着血迹与铁锈,飞向风暴过后的晴空。
而在最深的海底,两枚素圈戒指静静躺在沉船残骸间,随着洋流轻轻碰撞,发出只有深海鱼类才能听见的清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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