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的第三周,暑气提前蒸腾着操场塑胶跑道的橡胶味。尚雾蹲在体育器材室最里侧的阴影里,舌尖抵着偷来的薄荷糖,等待铁门被推开的声音。
三下敲门声,停顿,再两下。暗号刚落,陈屿就闪了进来,反手锁门的动作带着优等生不该有的熟练。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他沾着蓝墨水的校服袖口切出金线。
“老张找你改数学竞赛表。”陈屿边说边逼近,虎牙尖闪着危险的光。尚雾还没来得及咽下薄荷糖,就被推倒在体操垫上。陈屿的膝盖卡进他双腿之间,校裤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大腿内侧敏感的皮肤。
“骗人。”尚雾咬他下唇,“报名表昨天就交了。”
陈屿的呼吸里有柠檬味跳跳糖的酸涩。当他的舌尖顶进来时,那些小星星在两人唇齿间噼啪炸开,像微型烟花。尚雾数着陈屿睫毛上跳动的光斑,远处篮球砸地的声音与蝉鸣混在一起,器材室木地板蒸腾出松脂和汗水交织的气息。
“有人会…”尚雾的警告被陈屿咬在喉结上的牙齿截断。他扯住陈屿的头发,却换来更凶狠的吮吸。锁骨传来刺痛时,器材室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两人瞬间僵住。陈屿的掌心覆在尚雾狂跳的心脏上,另一只手还插在他后腰的校服里。脚步声停在门外,钥匙串叮当作响。
“器材室周一不开!”陈屿突然朝门外喊,声音稳得不像正把别人裤链扯开的人,“校规第12条。”
脚步声迟疑着远去。尚雾憋着的气从鼻腔喷出来,灼热地打在陈屿颈侧:“学生会主席…真了不起…”
陈屿用牙齿回答。他咬开尚雾第二颗纽扣时,窗外传来货轮沉闷的汽笛声。尚雾突然想起上周生物课,他们在显微镜下看到的青蛙蹼膜毛细血管——此刻自己皮肤下的血液也正如此奔涌,全部流向陈屿手掌覆盖的区域。
当陈屿的虎牙终于陷进他小腹时,尚雾拽倒了身旁的跳马箱。金属撞击声惊起窗外一群麻雀,也掩盖了他喉咙里溢出的呜咽。陈屿抬头看他,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唾液,右眼下方那道月牙形伤疤皱成嘲弄的弧度。
“怕了?”陈屿拇指碾过他突起的喉结,“当初在更衣室扒我裤子时怎么不怕?”
尚雾用膝盖回答。他们像两匹幼狼般撕扯,直到陈屿的皮带扣卡进他髋骨,直到器材室挂钟的分针走过完整一圈。最后陈屿瘫在他身上,汗湿的刘海戳着尚雾眼皮。阳光移到了储物柜边缘,照亮某届毕业生留下的涂鸦——两颗歪歪扭扭的爱心,中间画着等号。
“周日去灯塔吗?”陈屿咬着他耳垂问,“台风要来了。”
尚雾捏了捏陈屿后颈——那里有他父亲警棍留下的新鲜淤青。陈屿猛地绷紧肌肉,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两人沉默地整理校服,尚雾捡起被踩碎的薄荷糖纸,突然说:“我们会下地狱吧?”
“那就一起。”陈屿系好最后一颗纽扣,转身时眼睛比涨潮时的月光还亮,“地狱比这里暖和。”
台风登陆前三天,他们逃掉了周五的晚自习。废弃灯塔的铁门被海风吹得哐当作响,陈屿从书包里掏出偷来的蜡烛和铁管。尚雾蹲在生锈的螺旋楼梯上,看陈屿把铁管插进地板当烛台,蜡油滴落时在水泥地上凝成红色的岛屿。
“过来。”陈屿在烛光里摊开掌心,彩色跳跳糖像魔法药粉般闪烁。尚雾俯身去舔,却被拽着领口跌进对方怀里。陈屿的犬齿磕破他下唇,血珠混着糖粒滚进衣领。咸腥的海风灌进来,尚雾数着陈屿睫毛上的盐粒,突然听见楼下传来铁门晃动的声响。
陈屿立刻吹灭蜡烛。黑暗中两人的心跳声大得可怕,直到确认只是风声,尚雾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陈屿颈动脉上。那里有他上周用圆规刻下的“S”,结痂被汗水泡软,蹭在他掌心发痒。
“还没好。”尚雾摸索着掏出红药水。陈屿却抓住他手腕,将沾血的指尖含进嘴里。尚雾感受着舌面粗糙的触感,突然抽出圆规,在自己左胸相同位置划下“C”。
陈屿的呼吸骤然加重。他夺过圆规在自己原有伤疤上重叠刻痕,血珠顺着锁骨滑入校服领口,像一串散落的红珊瑚。尚雾用蘸着红药水的棉签为他涂抹时,陈屿突然问:“疼吗?”
“比你轻。”尚雾故意用力按压,换来陈屿咬在他肩头的一记狠咬。两人在血腥味中接吻,铁管烛台被踢倒,滚下楼梯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货轮汽笛声再次响起时,陈屿正把跳跳糖倒进尚雾肚脐。那些噼啪炸裂的小星星一路向下,尚雾仰头看着灯塔斑驳的穹顶,突然说:“你爸今天又打你了?”
陈屿的动作顿住了。他拉高T恤下摆展示肋骨的淤青,紫黑色伤痕在烛光中像幅抽象画。“第三根骨裂。”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说篮球赛比分,“比上次少挨三下。”
尚雾的嘴唇贴上那些伤痕时尝到碘酒和汗水的咸涩。陈屿父亲是辖区派出所副所长,警棍和手铐就挂在进门玄关,每次陈屿回家晚了都能看见皮带整齐地摆在茶几上——折三折,金属头朝外。
“毕业就逃走。”陈屿的指甲陷入尚雾后背,“去没有台风的地方。”
尚雾想起母亲藏在抽屉里的抗抑郁药。自从父亲跟另一个女人去了墨尔本,她就开始检查尚雾的手机,上周刚撕掉他藏在数学书里的电影票——那部同性恋题材的《春光乍泄》他最终没能看成。
蜡烛燃尽时,他们摸黑爬下螺旋楼梯。陈屿背着尚雾数台阶,数到第二百五十级突然说:“等我们三十岁…”
话没说完,最后三级他们滚作一团。尚雾的校服扣子嵌进陈屿膝盖,月光下渗出细小的血珠。回家路上陈屿一瘸一拐,却坚持把尚雾送到巷口。分别前尚雾塞给他一颗薄荷糖,包装纸上用红药水画了颗小星星。
周一清晨的升旗仪式,陈屿作为学生会主席站在主席台上,白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尚雾在队列最后方,目光扫过他脖颈上被衣领半掩的结痂。校长讲话时,陈屿突然抬手整理领口,指尖在“S”形伤疤上停留了0.3秒——精确到毫秒的暗号,只有尚雾能读懂。
午休时医务室空无一人。尚雾溜进去偷红药水,却在器械盘里发现带血的棉球。柜子最下层放着陈屿的病历本,最新一页写着“第三肋骨骨裂,建议静养两周”。落款时间是昨天周日——他们去灯塔的那天。
篮球场传来欢呼声。尚雾从窗口看见陈屿正三步上篮,右臂石膏在阳光下白得刺眼。没人知道那下面藏着多少淤青,就像没人知道优等生陈屿会在午休时间溜进器材室,把尚雾按在垫子上咬出带血的牙印。
下午数学课,陈屿传过来的答题卡背面画着灯塔简笔画。尚雾在螺旋楼梯位置添了两个小人,推回去时小指擦过对方手背。陈屿突然抓住他手腕,在掌心写下“今晚”。
但当晚陈屿没出现在约定的淋浴间。尚雾等到热水变凉,才从匆匆赶来的体育老师口中得知陈屿父亲来学校了。更衣室储物柜上有道新鲜的凹痕,形状像警棍的金属头。
第二天陈屿的座位空着。课间操时尚雾看见校长和穿警服的男人在走廊尽头交谈,陈屿父亲腰间的金属扣在阳光下反着冷光。放学后尚雾绕到陈家所在的单元楼,在楼下捡到半包从窗口扔下的跳跳糖,包装袋上沾着血迹。
三天后陈屿返校,右臂打着石膏。课间他塞给尚雾一张纸条:“淋浴间,放学后”。字迹比平时潦草,像用左手写的。
热水器依然没修好。冷水从花洒喷下来时,尚雾正舔舐陈屿石膏边缘露出的淤血。陈屿突然将他按在瓷砖墙上,石膏蹭过后背的触感像粗糙的树皮。他们接吻的声音被水流掩盖,陈屿的眼泪混进冷水里,尝起来比海水更咸。
“转学吧。”陈屿咬着他耳垂说,“我爸查到你了。”
尚雾的牙齿陷进陈屿肩膀,直到尝到血腥味。回家路上他发现有人跟踪——穿便服的男人,走路姿势和陈屿父亲一模一样。当晚母亲反常地等在门口,手里攥着被拆开的信,那是陈屿上周寄到尚雾外婆家的。
“你想害死他吗?”母亲指甲掐进他手腕,“他爸爸是警察!”
第二天陈屿的座位又空了。课间班主任宣布陈屿请假参加数学竞赛集训,但尚雾看见校长室窗外停着警车。放学时他在校门口被陈屿父亲拦住,男人□□上的四角星花闪着冷光。
“小变态。”烟草味喷在尚雾脸上,“你妈没教你怎么做人?”
尚雾的拳头比大脑先行动。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躺在医务室床上,右手指节缠着纱布。母亲正在走廊和校长交谈,透过门缝他听见“转学手续”“墨尔本”“精神治疗”等碎片般的词。
最后一次去学校收拾书包时,尚雾在课桌深处摸到陈屿的圆规——金属尖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他把圆规连同没送出的信塞进陈屿课桌,信纸上全是“别找我”和“对不起”被反复涂改的痕迹。
离校那天台风刚好登陆。尚雾在暴雨中翻进灯塔,发现螺旋楼梯上刻满了“S C”。铁管烛台还在原地,旁边多了个玻璃瓶,里面装着被血染红的跳跳糖包装纸。他在瓶底刻下“1998-”,却没能刻完后续的年份。
货轮汽笛声响起时,尚雾把母亲给的抗抑郁药全部倒进海里。白色药片在浊浪中沉浮,像一群溺水的海鸥。回家路上他拐进街角杂货店,买了整整一盒薄荷糖。
当晚的火车驶向南方。尚雾在车窗上画星星,指尖颤抖得画不直线条。当列车穿过跨海大桥时,他突然想起忘记问陈屿——那天在灯塔螺旋楼梯上,那句没说完的“等我们三十岁…”
后面,到底想说什么。
陈屿的右臂打了石膏,但没人知道那下面藏着什么。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尚雾靠在篮球场边缘的铁丝网上,远远看着陈屿坐在医务室窗边,低头翻一本生物课本。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是某种囚笼的栅栏。
尚雾的手指在裤兜里摩挲着那枚圆规。
——昨晚淋浴间的冷水里,陈屿咬着他的肩膀,声音压抑得像濒死的兽:“我爸查到了你的名字。”
尚雾没说话,只是把圆规塞进陈屿的书包。
现在,他看见陈屿的手指在课本边缘轻轻敲打,像是某种密码。三下停顿,再两下。
尚雾眯起眼,转身走向器材室。
五分钟后,铁门被推开。陈屿闪身进来,石膏手臂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反锁了门。
“你疯了?”尚雾压低声音,“你爸昨天才来学校。”
陈屿没回答,只是走近,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攥住尚雾的衣领,把他抵在垫子上。他的呼吸很重,带着碘酒和止痛片的苦涩。
“他昨晚用皮带抽我,”陈屿的声音很轻,“问我是不是和你……”
尚雾的喉咙发紧。
陈屿突然笑了,虎牙尖抵着下唇:“我说是。”
尚雾的瞳孔骤缩。
下一秒,陈屿的嘴唇压上来,带着血腥味的吻像是某种报复。尚雾的手指陷进他的校服后背,摸到布料下新鲜的鞭痕。
“你他妈……”尚雾喘息着推开他,“你找死?”
陈屿的眼底烧着某种疯狂的光:“他不敢打死我。”
窗外传来脚步声,两人瞬间僵住。陈屿的手还卡在尚雾的腰带上,呼吸喷在他的颈侧。
“器材室锁了!”外面有人喊。
陈屿没动,尚雾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又快又重,像是随时会撞碎肋骨。
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屿松开手,从书包里掏出那枚圆规,金属尖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再刻一次。”他说。
尚雾的指尖发冷:“什么?”
“这里。”陈屿扯开校服领口,露出锁骨下方那片完好的皮肤,“刻你的名字。”
尚雾盯着他,突然明白——陈屿在挑衅。
用疼痛,用伤口,用一切他父亲最厌恶的方式。
尚雾接过圆规,金属尖抵上陈屿的皮肤。
“忍着。”他说。
圆规刺入血肉的瞬间,陈屿的呼吸一滞,但没躲。血珠渗出来,顺着胸口滑下,像一条细小的红蛇。尚雾的手很稳,一笔一划地刻下“S”,比脖颈上那个更清晰,更深。
陈屿的指尖掐进尚雾的肩膀,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疼吗?”尚雾低声问。
陈屿的睫毛颤了颤,突然笑了:“比不上你转学疼。”
尚雾的手顿住。
陈屿凑近,染血的嘴唇贴在他耳边:“我不会让你走的。”
陈屿的父亲在周五的放学路上拦住了尚雾。
男人穿着便服,但腰间的警棍轮廓清晰。他站在巷子口,阴影覆盖了半张脸,嘴角挂着某种冰冷的笑意。
“尚雾,是吧?”
尚雾的脊背绷紧,手指悄悄摸向书包侧袋——里面有一把美工刀。
“陈屿最近成绩下滑得很厉害。”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像是闲聊,“你知道为什么吗?”
尚雾没回答。
男人突然伸手,一把攥住尚雾的衣领,把他拖进巷子深处。尚雾的后背撞上砖墙,疼痛炸开的瞬间,警棍已经抵上他的喉咙。
“离我儿子远点。”男人的声音很低,“否则,我不保证你妈还能在银行干下去。”
尚雾的瞳孔骤缩。
男人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倒出一颗丢在地上,用鞋尖碾碎。
“再让我看见你找他,”他轻声说,“下次碾碎的就是你的手指。”
尚雾站在原地,直到男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的喉咙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烙铁烫过。
当晚,他在淋浴间等到热水变凉,陈屿也没来。
周日的天气预报说台风即将登陆。
尚雾翻进废弃灯塔时,陈屿已经在了。他坐在螺旋楼梯的第三级台阶上,右臂的石膏拆了,露出苍白消瘦的手臂,上面布满青紫的淤痕。
“你爸又打你了?”尚雾问。
陈屿没回答,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盒跳跳糖,撕开包装倒进嘴里。
“甜吗?”尚雾问。
陈屿突然拽住他的衣领,把剩下的半包糖倒进他嘴里。跳跳糖在舌尖炸开的瞬间,陈屿的嘴唇压上来,甜味和血腥味在齿间交缠。
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
“我要转学了。”尚雾说。
陈屿的动作顿住。
“我妈安排的。”尚雾的声音很平静,“下周就走。”
陈屿的指尖掐进他的肩膀,像是要捏碎骨头:“你答应了?”
尚雾没说话。
陈屿突然笑了,笑声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你他妈……懦夫。”
尚雾攥住他的手腕:“你爸威胁我妈的工作。”
“所以呢?”陈屿的眼底烧着怒火,“你就这么怕?”
“我怕你死!”尚雾猛地把他按在墙上,“你爸昨晚用警棍打你了吧?你肋骨是不是又裂了?你他妈……”
他的声音哽住。
陈屿盯着他,突然抬手,一拳砸在尚雾耳侧的砖墙上。血顺着指节流下,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
“尚雾,”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敢走,我就从这灯塔跳下去。”
尚雾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然后他笑了,笑得眼眶发红:“你跳啊。”
陈屿的瞳孔收缩。
“你跳,我就在下面接着你。”尚雾的声音很轻,“就像你接住我一样。”
陈屿的拳头慢慢松开,血滴在楼梯上,像一串暗红色的脚印。
远处,台风的前奏已经开始,海风裹着咸腥味灌进灯塔,吹灭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根蜡烛。
尚雾走的那天,陈屿没来送他。
火车站的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台风预警,候车室的玻璃窗被雨水拍打得嗡嗡作响。尚雾坐在长椅上,手里攥着一盒没拆封的薄荷糖。
母亲在一旁低声讲电话,语气焦虑:“……对,今天就走,墨尔本的学校已经联系好了……”
尚雾没听。他的目光落在站台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直到检票前最后一刻,他才从书包里摸出一封信,塞进垃圾桶的缝隙。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画了一个小小的“S”。
火车启动时,尚雾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雨幕中的城市一点点后退。
他的舌尖抵着一颗薄荷糖,甜得发苦。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陈屿站在灯塔顶层,手里攥着一枚染血的圆规,看着远处的海平线被台风一点点吞没。
货轮的汽笛声再次响起,像是某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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