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兴师问罪的。”谢汀冷冷说道,“你,在质问本王?”
“还是说你觉得,就凭你府中那些无名男子,可以助苏浅浅逃过一劫?”谢汀撑身落在桌前,瞪着眼睛一字一顿:“苏华逸,白身是什么下场,人微言轻能做什么事,你还不够清楚吗?若是圣上铁了心要嫁她,十个、二十个、甚至三十个白身妹夫,都挡不了圣上一道密令。这些,用得着我再提醒么?”
“只杨家,才有资格跟皇上提条件。”
谢汀沉沉地出了口气,宣判一样立下结论:“你,苏华逸,没有别的选择。”
如万钧雷霆劈下,苏华逸怔滞无言。
“叶浔尸首一事,我已叫人去办。”谢汀抬眸望檐,两指揉着太阳穴,“近日,你就留在霆云府,好好陪着浅浅吧。”
苏华逸犹豫,“不必......再查了吗?”
谢汀的音色满是疲惫,“西流城办了数十日,都没有结果。五年,该结案了。”
他不再给苏华逸说话的机会,“下去吧。本王乏了。”
日光顺着门扉洒进来,王府家丁进门送客,苏华逸转身之际,衣摆掀起的灰尘在光束下飘飘乱舞。
门扇再度合上。
溢落在杯身的水滴徐徐下滑,一个宽硕的身影从帘后走出,到谢汀面前稍微低了身:“王爷这步棋,可谓是精妙绝伦。虎仪佩服。”
“收起你那幸灾乐祸的心思。”谢汀漠然道,“求娶苏浅浅一事,我只能帮你到这。你们杨家之事,最好处理干净。”
杨虎仪笑得恭敬,却藏不住眼神的犀利:“王爷放心,杨遥那种顽固之徒,对苏浅浅当是真心。我作叔叔的替他成全这门亲事,他感激我还来不及。”
何况,那小子如今还在杨府密室里躺着。
江湖第一剑客又如何。还不是落入他的圈套。
口口声声说杨府与他无关,提到老爷子重病,那人果真会回来。
这么多年,他杨虎仪的儿女各个嫁娶,杨启都未曾过问。偏偏遇上杨遥,老头就要挂记几分。既是老爷子亲自主理,那他便借花献佛,送这侄儿一门亲家。苏华逸清高,从不攀附,无权无势,也帮不了这杨家长孙多少。
杨氏下一任当家,只能是他杨虎仪。
由他促成这门婚事,既给老头交代,也能跟这四皇子绑得更深。
毕竟苏华逸同他出生入死近十年,高低也算个身边人。为了苏浅浅,再怎么傲气的霆云世子也得低下头颅,同他们站在一起。
贺知裕那样的手下不知还会有多少,捉襟见肘之时,还得是要足够靠谱的门路才能保全。
谢汀最后提醒道:“苏华逸把她看得比命还重,悠着点,别对那丫头太过分。苏家跟你们不一样,他们光脚的,可不怕你这穿鞋的。”
“虎仪明白。”男人弯腰,识趣地为谢汀重新研墨,“苏华逸做梦也不会想到,他那个宝贝妹妹从头到尾都不是圣上要的人——”
谢汀瞬间抬头,幽微的眼神里仿佛藏了杀机,杨虎仪当即低头,“属下罪该万死。”
皇子拿起新一支狼毫毛笔,悠慢的声音意味深长,“擅揣圣意,确是死罪。”
杨虎仪跪地。
墨香染于纸页,空气沉静了须臾。
“你白虎银商向父皇求娶苏家女儿一事,本就在云崖山纵火案之前。要说洞察时机,还是杨首富神机妙算。本王写玉信、替你瞒下求亲之事,不过举手之劳。”
“是王爷宽和赏识,给虎仪机会,虎仪感恩戴德,愿用余生,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行了。韵和宴在即,你不上宫里看着手下那些人,来我这儿,所为何事?”
“......回王爷,”杨虎仪试探着声音,低低道:“近日,老爷子查账,百万银子数目不小,属下实在、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才......虎仪蒙昧,不知那运冰储藏之费——”
谢汀一顿,生冷的目光比刀刃还要削人心魂,暗处的黑蟒玄卫都探出了脑袋。
杨虎仪身颤,朝地上轻磕两个头,双膝跪地,“王爷息怒,虎仪多嘴。”
谢汀翻了翻衣角,勾起右手,凛然出声,“给他看看。”
持刀的玄卫长现身,送出一本账册,纸页翻起时发出“呲哗”的声音,搅得人头晕。
杨虎仪颤着手接过,目不转睛地瞧,像是要把那些墨迹都烙印入脑。
玄卫长冷声:“你白虎银商这些年利用官道,贪的银两才只百万么?”
杨虎仪伏地,“属下该死。是属下咎由自取,若非王爷开恩,白虎银商也达不到如今的程度。那百万是属下挪作他用,还望王爷手下留情——”
杨虎仪几乎都趴在地面上了。
谢汀慢条斯理,饮下半杯茶,冷了杨虎仪须臾,那玄卫长才得王爷眼色,威武呵道:
“首富的脑袋,还得认真掂量掂量才是。”
那把大刀晃过杨虎仪身前,男人连连点头,“是。是。谢王爷开恩,谢王爷。虎仪告退。”
胡茬子男人灰头土脸地离去。谢汀放下墨笔,将那本账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密密麻麻,上面写满了杨二贪赃施贿的证据。
朝堂仕员、地方官兵,祁境十一城,甚至在嘉义六年前,祁境十三城的暗箱往来已达数千次,甚至可以戏谑地讲,这就是个庞杂交错的金钱利益关系网。
一损俱损。
杨虎仪拿捏人性的本事,可算令人瞠目。
“王爷,杨虎仪的嘴难保严密,是否需要属下——”
“不必。他是个聪明人,但也是商人。”
商人重利,长利短利都是利。
谢汀是祁皇最器重的儿子,杨虎仪为结交武平王府,主动入幕,成为那件事善后最主要的助推者。
杨虎仪唯唯诺诺,到底是演的还是真心,谢汀并不在乎。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火不殃及,一切就会照旧。
这才是游戏规则。
“华逸回府了吗?”
“禀王爷,世子上了马车,没有回府,应当是去找郡主了。我们的人还跟在身后。”玄卫长顿了顿,“另外,那个暗卫已经在驿站身死。做得很干净,官府最终以乱贼行凶结案。”
谢汀放下茶杯,不知是喜还是悲,只挥了挥手,玄卫就退下了。
苏华逸。
他辛苦栽培十年的利剑。
曾以性命救他,也愿为他试毒走险。七里叁五人,唯属这个四弟最果决、最杀伐、最懂进退,也最为他着想。
谢汀曾真的想过要将他视作唯一心腹、将他最在乎的妹妹尽力护下。
可这把剑却越来越锋利,那股傲然清高的剑气也越发不受他控制。
谢汀要他联合世家大族,也保证为他择取祁国最好的贵女为妻族,都被苏华逸以各种方式婉拒。
苏华逸宁要伤痕累累,也不受人恩惠。一把剑,只需要自身强大,就足以抵挡万千的招式。
只要强大。
苏华逸的确做到了。
若非做朝廷的暗探,隐秘行踪样貌,他现身江湖也定会是问鼎冠绝的高手。
这样心性绝傲、能干非凡之人,终究不会为任何人所用。
谢汀佩服他。
倘使苏华逸真的只为苏浅浅,安安心心地作一个霆云世子,或是苏家长兄,他也愿意为这个义弟铺些仕途之路。
或者说,任他自由去活。念在惜才爱才之心,和七里叁数年的并肩作战。
可苏华逸并不安分。
谢汀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他生出疑心。
兴许是杨谋身死那日,他对自己片刻失控的质问,又兴许是武圣山苏醒之后,他在提起书夜时的沉默寡言,还或者,是后来某些瞬间的犹豫。
人一旦有了嫌隙,就像是白纸裂了个口子,乍看不大,却随着年深日久越攒越深。有的没的积怨,都是发潮霉变的前兆,总有一日会显现毕尽。
而他对苏华逸的信任,便是自那暗客调档之时,甚至在此之前,已经支离破碎。
谢汀绝不允许任何差错的出现。
哪怕那暗客所查之物,丝毫触不到根本。但苏华逸已经对他不忠。
能撼动苏华逸的,只有苏浅浅。杨虎仪求亲一事,也是在为他牵制苏华逸。
利益这潭沼泽,每个人都来搅一遭,染得越浊才越好。
“报、报、报——”
“王爷,密室遇窃,死伤六人,弟兄——”
“封锁消息,玄卫!”
“属下明白!”
黑蟒玄卫着便衣出动,谢汀紧赶奔往密室。那是一间闲久未用的客房,暗门藏在花瓶之下。
尸体还有温度,屋内被翻得凌乱,谢汀欲往检查,敏感的习惯很快让他冷静。男子先将周围查了一遍,确定无人后,又退出去,两名黑蟒玄卫护在门前。
“王爷。”
谢汀呵令:“守在这儿!”
“是!”
谢汀这才关门,摸出钥匙,径直朝那花瓶走去。
心脏扑扑跳动,他大汗淋漓,谁知手都没碰到瓶身,外面人身倒地的闷响传来,再有即是一只长箭刺穿窗户。谢汀紧急躲闪,另一粒石子就击中其穴位。
贼人推门而入,再度出手将谢汀打晕,随后潜入密室,卷走一大摞档案。
黑影撤至院中,黑蟒玄卫和王府侍从撵上来。但那人早有准备,甩出迷烟雾弹,在乱箭阵内侥幸逃出。
谢汀被搀着走出来,脑袋还有些发晕:“那人身上染了追踪香。分两路。另派四人,确保苏华逸和杨虎仪的行踪。”
“是!”
“还有,”清醒的药物在血脉中游转,谢汀体力不支,“看紧苏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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