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的修改比预想中更耗费心神。

《千机令》的世界观宏大，即便是微小的台词调整，也牵一发而动全身。连着几天，收工后的主创小会上，导演、编剧以及几位核心演员都会再聚在一起，对着剧本字斟句酌。

谢伏是男主角，戏份最重，自然场场都在。

他注意到，那位叫小季的编剧助理也总是在场。她通常安静地坐在许编剧身侧，偶尔在许编剧询问时，才会低声提出一两个关于角色行为逻辑的建议，语气平和，却总能切中要害。

几次下来，谢伏对她印象不坏。

有一定的专业水平，且懂得分寸。

若她将来从编剧助理成为了正式编剧，谢伏想，他们或许还能再次合作。

这天讨论的是顾自玄心境转变的一场重头戏，唐导想加点独白，许编剧觉得留白更好，众人各抒己见，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唐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宣布今日到此为止。

她看着一屋子面带倦色的同事们，大手一挥：“都这个点了，走走走，我请客，附近搓一顿，算是慰劳一下大家这几天耗费不少的脑力。”

众人闻言，精神稍振，说说笑笑地往外走。

谢伏本不喜这类人多嘈杂的饭局，但导演开口，又是剧组初期，不好推辞，便也随大流跟上。

餐馆选在影视城不远处的一家中餐菜馆。餐馆附近比较偏僻，私密性不错。而唐导显然是熟客，提前订好了大包厢。

席间氛围还算轻松，主要是唐导和许编剧在聊拍摄构想，其他人偶尔附和。

谢伏吃得不多，话更少，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听着，姿态优雅，却无形中隔开了一道距离。

季从敛坐在许渺身边，同样话不多。

她对面，刚巧是谢伏。

于是不可避免的，谢伏偶尔会瞥见对面的她。谢伏一个错神，忽而觉得她眼下那颗小巧的红痣，在包厢明亮的灯光下，像一粒被遗忘的朱砂。

饭毕，众人簇拥着唐导在餐馆门口道别。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司机开车还没到，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路边闲聊等候。

谢伏独自站在稍远些的灯柱下，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微微侧头，避开那边热闹的寒暄。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的下颌线条。就在这时，一条推送新闻跳了出来，标题颇为醒目——【假如内娱打戏倒退十年||陈鹤起早年武侠剧《风云英雄传》cut】

季从敛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极其自然地顺手点开了那条推送，垂眸浏览起来，指尖在屏幕上缓缓滑动，似乎还看了看评论区，颇为仔细。

站在斜后方的谢伏，目光在她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一瞬。他视力极好，清晰地看到了“陈鹤起”三个字，以及配图上那张他熟悉无比的、属于陈鹤起的早年青涩又英气勃勃的脸。

他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一种微妙的“果然如此”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又是一个被陈老师魅力所吸引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望向街对面闪烁的霓虹，然后垂了垂眼睫，又将视线挪了回来。

谢伏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小季助理……也是陈老师的粉丝？”

季从敛浏览完那条剪辑视频，心里正盘算着陈鹤起这扎实的武打功底和演出的少年侠气，在当下的市场确实是稀缺资源，翻红的切入点选得不错。

听到谢伏的问话，她抬起头，对上他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

谢伏戴着口罩，季从敛只能看到他的眼神平静而自然。

季从敛没错过那个“也”字。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总之她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被撞破的腼腆笑容：“陈老师的确很厉害啊，我算是他粉丝。”

她主动朝谢伏那边走了两步，语气自然地搭话：“谢老师也还没等到车？”不等他回答，她又仿佛闲聊般，带着点分享的意味轻声说：“刚才看到陈老师早年的视频，身手真是漂亮。”

谢伏看着她走近，听着她语气里属于粉丝的熟稔与推崇，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陈老师是前辈，业务能力没得说。”

季从敛笑了起来：“没想到您也这么认为啊。我在片场看您陈老师的对手戏，看得特别过瘾！都有点当时在电视前追《风云英雄传》的感觉了！”

她说得全是实话。

口罩之下平直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谢伏能够感受得到对方的真诚，不是故意说些吹捧之言。

季从敛又真情实感地夸了两句，然后却道：“不过陈老师那之后都没怎么拍戏了，不过也有人觉得陈老师后来的戏路有点被框住了。”

季从敛说完，感慨地叹了一声，等着谢伏的回答。

“演员遇到一个深入人心的角色是幸运。被框住是外界的看法。陈老师近些年作品虽少，但能在类似框架下演出不同的细节和人物内核，本身就是一种功力。”

他说话时，目光平静，语气诚恳。

季从敛看着他，原本还以为谢伏会说些场面话结束这场对话，但是听完之后，她却缓缓回过味儿来，谢伏说得，好像十分真心。

不过谢伏也没说太多，话题绕回到了今日的晚饭：“这家餐馆味道还可以。”

季从敛点点头，“没想到剧组附近还藏着这么一家好吃的中餐馆！”

这时车子已经过来了，季从敛看着他上车离开，才转身走向自己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大众。

她并没有立刻开车回酒店，而是方向盘一转，驶向了相反方向的一个小公园。

夜晚的公园人迹罕至，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停好车，她沿着步道往里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穿着连帽衫、戴着口罩的高挑身影等在那里。

是陈鹤起。

见她过来，陈鹤起迎上前，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疑惑：“怎么这么晚？”

“唐跟许渺聊嗨了，而且请吃饭，我总得先看别人离开。”季从敛任他牵着，实话实说。

陈鹤起脚步微顿，侧头看她，“其实你不必去当许渺的助理……”

季从敛扯了扯他连帽衫的帽子上的抽绳：“我之前说了啊，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剧组的，是工作！是许渺！”

说完，她的手也没挪开，开始编起来他的抽绳。

陈鹤起任由她动作，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这回可没问出口。”

季从敛抬头瞥他一眼。

陈鹤起又说：“我看这几天你拿剧本找谢伏比较多，他没欺负你吧？”

“人家好好当着男主角，欺负我一个小助理干嘛。”季从敛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编绳，然后又看他，眨了眨眼，眼中有些揶揄。

陈鹤起有一些不自在：“怎么这样看着我？”

季从敛牵住他的手，晃了晃，“放心，在我心里你最帅了，谁都比不上。”

夜色掩映下，陈鹤起被她这话逗得耳根微热，手上稍稍用力，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双温柔的眼睛近在咫尺。

季从敛抬手，给他戴上了帽子；同时，陈鹤起勾下了自己的口罩，附唇过去。

吻过，两人依偎着在安静的步道上慢慢走着，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

夜风拂过树梢，带来沙沙的轻响。

“对了，”季从敛想起什么，“刚才谢伏还夸你呢，我觉得他拉片时肯定仔细琢磨过你的角色。”

“哦？他说什么？”陈鹤起颇有兴趣。

季从敛大致复述给他听，语气里带着点与有荣焉。

陈鹤起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来自谢伏这种同行的认可，听着总归是舒心的。

走了一段，季从敛看了眼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有早戏，回去吧。”

陈鹤起虽然不舍，但也知道轻重。他停下脚步，抬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叮嘱道：“你开车回去也慢点。”

“知道。”季从敛点头，正准备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步道入口处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像是车子经过。

她心里咯噔一下，定睛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什么痕迹，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立着。

“怎么了？”陈鹤起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季从敛收回视线，压下心头一闪而过的疑虑，可能是看错了，“好像有只流浪猫跑过去了。你快回去吧，我看着你走。”

陈鹤起不疑有他，又抱了她一下，才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助理应该在那边等他。

季从敛看着他身影消失，这才微微蹙眉，再次看向刚才的方向，真的什么都没有。

她略作思索，到底有些不放心，打了个电话出去交待了一下，才真的离开。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的前一会儿，就有另外一辆车子率先离去。

那辆车她在晚饭后才见到过。

车上，谢伏挂断跟经纪人的电话，眉头却没有松开。

他不太确定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好像就是那个小季助理。

那前脚离开的，总不能真的是陈老师吧？

“哥，你还好吗？”助理关心地问道。

“没事。”谢伏摇了摇头，视线停落在眼前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

天黑了，会降低人眼的正常判断水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