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舟那句“我们结婚”,像一颗石子投入苏云岫心湖,漾开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浪潮。她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眶,那句带着颤音的“好”脱口而出,泪水混着笑意,让她在菜地边蹲了许久才晕乎乎地站起来,被他含笑的目光接住。
“结婚”二字,在硝烟未散的岁月里,轻得像一句梦呓,却又重得像一生的承诺。她看着他,他也正望着她,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郑重的温柔。
这消息不知怎的,就在医院里悄悄传开了。或许是江砚舟这几日眉宇间化开的霜雪,又或许是苏云岫眼底藏不住的光亮,让这处远离战火的角落,也沾染上了一丝难得的喜气。
善意无声无息地汇聚。
第二天,一位腼腆的女护士悄悄塞给苏云岫一块洗得发白却熨烫平整的红手帕;下午,送饭的勤务兵憨笑着带来两个染得红艳艳的鸡蛋;就连那位素来严肃的纪律干部路过时,也破天荒地停下脚步,对着并肩坐在院中的两人微微颔首,说了句“好好养伤”。
这些细小的温暖,驱散了苏云岫心头因简陋而生出的最后一丝怅惘。她将红手帕仔细收好,把红鸡蛋摆在窗台,看着那抹红色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婚礼定在三天后的傍晚。没有挑选黄道吉日,只是觉得那时的夕阳最好,温暖而不刺眼。
地点就在他们那间小小的病房。苏云岫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粗布床单洗得发白,窗台上野雏菊沾着露水,与红鸡蛋相映成趣,桌上铺着那块红手帕,陋室竟也生出几分郑重其事的温馨。
江砚舟的身体,在苏云岫无微不至的照料和秦院长悉心的治疗下,恢复得比预期要快一些。仪式当天,他已经可以不用搀扶,独自缓步行走一小段距离,左臂虽然仍需用绷带悬吊固定,但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那天下午,他换上了秦院长不知从何处为他找来的一套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甚至能看出熨烫痕迹的灰色军装,换下了那身早已破损不堪、染满血污的便服。
军装穿在他清瘦了许多的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更衬得他肩背单薄,脸色也依旧带着重伤失血后的苍白,但那挺得笔直的嵴梁,微微整理衣领时沉稳的动作,尤其是那双重新燃起沉稳星火、褪去了迷茫与阴霾的眼眸,让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焕发出一种内敛而坚韧的光彩,如同被风雨洗礼后愈发挺秀的青松。
苏云岫没有嫁衣,甚至没有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新衣服。她翻检出行李中自己最好的一件素色棉布旗袍,颜色是洗得发白的浅青色,款式简单,没有任何绣饰。外面依旧罩着那件陪伴她许久的米白色针织开衫,虽然边缘有些磨损,却同样清洗得干干净净。
她将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在脑后仔细地挽成一个利落而温婉的发髻,不用任何簪钗,只在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生机勃勃的鹅黄色野花——那是江砚舟清晨独自散步时,忍着不适,特意在溪边为她寻觅摘回来的。没有脂粉修饰容颜,没有珠宝点缀光华,可她站在那裡,眉眼清澈,笑容温静,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幸福与光彩,让她觉得,这就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重要、最美好、最无可替代的一天。
证婚人是德高望重的秦院长。这位平日里总是神色严肃、不苟言笑的老军医,今日也特意换上了一件纤尘不染的干净白大褂,脸上带着罕见的、温和而欣慰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似乎舒展开来。唯一的观礼者,就是那位送来红鸡蛋的勤务兵小张和赠送红手帕的年轻护士,两人并排站在房门内侧,显得有些拘谨,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但望向场中两人的目光里,却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真诚的祝福。
时辰到了。夕阳金辉透过木窗,恰好笼罩住并肩而立的两人。
没有繁复的旧式礼仪,没有香案烛台,也没有喧闹的奏乐。秦院长看着眼前这一对在战火硝烟中偶然相遇、在阴谋诡计中彼此试探、在生死考验中彻底交付、最终在这片相对安宁的土地上决定携手余生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长辈般的慈和与对革命情谊的敬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却刻意放慢了语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
“江砚舟同志,苏云岫同志。今天,我们在这里,聚集在这间简陋的病房里,为一个简单而极其庄严的仪式作见证。”他的目光扫过两人,语气沉稳而有力,“你们二位,志同道合,在残酷的革命斗争中相识相知,在血与火的生死考验中互许终身。你们的结合,不仅是个人感情的最终归宿,更是你们在革命道路上,并肩战斗、共同前行的一个新起点!”
他的目光率先转向身姿挺拔的江砚舟,语气郑重:“江砚舟同志,请你回答我,你是否愿意与苏云岫同志结为革命伴侣,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无论遇到的是风雨坎坷,还是平坦顺途,都始终相互扶持,彼此忠诚,永不背叛,为了你们共同的理想与信念,奋斗终身?”
江砚舟闻声,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转过身,不再是侧身,而是完完全全地正对着苏云岫。他的目光深深地、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望进她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因激动而氤氲着层层水汽、比窗外夕阳更加明亮的眼眸深处。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带着重伤初愈后特有的低沉与沙哑,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与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愿意。”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身的力气,也重重地砸在了苏云岫的心上。
秦院长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随之落在紧张得手指微微蜷缩的苏云岫身上,语气同样庄重:“苏云岫同志,请你回答我,你是否愿意与江砚舟同志结为革命伴侣,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面对的是艰难困苦,还是安宁顺遂,都始终相互信任,彼此依靠,不离不弃,为了你们共同的信念与追求,奉献你的一切?”
苏云岫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划过她因幸福而染上绯红的脸颊。但她没有回避,没有低头,反而迎着秦院长和江砚舟的目光,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重量都押注在这点头之间。她的声音因哽咽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气与无比的确信:
“我——愿意!”
没有现成的戒指,甚至连一块像样的金属都难以寻觅。就在这时,江砚舟用他未受伤的右手,缓慢而郑重地从军装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了两枚指环。那是用细细的、剥去了绝缘皮的电话铜芯线,被人以极大的耐心和巧思,一圈圈、一层层小心缠绕、仔细扭结而成的。样式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表面带着手工制作的细微凹凸,却在窗外射入的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属于金属本身的、沉静而温润的光泽,仿佛承载了无尽的时光与故事。
他拿起其中稍显纤细的一枚,用指尖捏着,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然后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将它套在了苏云岫左手的无名指根上。冰凉的金属触感甫一接触到温热的皮肤,苏云岫便忍不住轻轻一颤,那凉意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沿着血脉,一路熨烫至心底最深处,留下一个永恒的印记。
紧接着,苏云岫也伸出手,拿起另外那枚稍宽一些的铜环,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目光与他交织着,同样缓慢而郑重地,将指环套在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节的硬度与皮肤的温热,这一刻,她仿佛将自己的一生,都交付了出去,也承接了他的全部。
“好!礼——成!”秦院长的脸上绽放出无比欣慰和喜悦的笑容,声音格外洪亮,仿佛要將这份喜悦傳遍整個院落,“从今天起,从此刻起,你们就是受到组织关怀和同志们真诚见证与祝福的革命夫妻了!希望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互相勉励,共同进步,白头偕老!”
整个仪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十来分钟。然而,对于场中的两位新人而言,却仿佛耗尽了彼此积攒已久的所有心力和情感。当秦院长带着慈祥的笑容,和小张、护士一起轻声退出房间,并细心地将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轻轻掩上之后,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极致的宁静之中。
方才的喧嚣与庄重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窗外渐渐沉落、将天空染成瑰丽紫红色的夕阳,以及室内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苏云岫深深地低着头,目光久久地、贪婪地流连在无名指上那枚粗糙却独一无二、意义非凡的铜线指环上。她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环身,感受着上面每一道细微的缠绕纹路,仿佛在阅读一部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无声的史诗。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温热地滑过嘴角,可她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高高地扬起,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喜悦、巨大幸福与恍若隔世般感慨的复杂笑容。
江砚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凝视着她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凝视着她不断滚落的泪珠,凝视着她那带着泪痕却无比明媚的笑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腹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轻轻揩去她脸颊上湿凉的泪痕,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极易破碎的梦境。
他的目光缱绻而深沉,如同幽深的古井,倒映着她此刻小小的、带着水光的身影,低哑的嗓音在静谧中缓缓荡开:“委屈你了。”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难以化开的歉疚与怜惜,“没能给你像样的……”
他的话未能说完,便被苏云岫用力摇头的动作打断。她抬起泪眼,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他刚刚为自己拭泪的那只大手,紧紧地、近乎固执地贴在自己因激动而滚烫的脸颊上。她的手掌很小,只能包裹住他的一半手掌,那温热细腻的触感与他掌心因长期持枪和书写留下的薄茧形成鲜明对比。
“不委屈。一点也不。”她斩钉截铁地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她仰望着他,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对他毫不动摇的、全然的信任,“江砚舟,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我们的家。金銮殿也好,茅草屋也罢,只要是你,只要是我们,就够了。”
江砚舟的心被她这句朴素却蕴含了千钧力量的话语狠狠撞击,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甚至有种酸胀的痛楚。那些曾经日夜纠缠他的阴谋算计、血腥背叛、严酷审查所带来的沉重阴霾,在这一刻,被这陋室之中、由一枚亲手制作的铜环和一句重于泰山的誓言所铸就的温暖与坚定,彻底驱散、融化。他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那里如同最澄澈的湖泊,倒映着他同样动容的面庞。
他俯下身,不再是刚才仪式上庄重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全然放松的、属于丈夫的亲昵,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珍重地抵上她的额头。两人呼吸相闻,温热的氣息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她能感受到他额间皮肤传来的微凉,也能感受到他微微加重的呼吸频率。
苏云岫没有闪躲,反而微微闭上了眼睛,浓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这片刻的、纯粹的温存与安宁。他的气息清冽,带着淡淡的药味和她早已熟悉的那份冷冽,此刻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与踏实。
他抬起那只戴着铜环的左手,与她那戴着同款指环的右手十指紧紧交握,冰凉的金属环壁相碰,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他用指尖,极轻极缓地在她戴着指环的无名指指根处来回摩挲着,那细微的动作里,充满了无尽的珍视与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坚定的承诺。
“等仗打完了,”他在她耳边极近的地方低声呢喃,气息拂动她鬓边散落的细小碎发,带着微痒的触感,“局势稳定了,我一定补你一个像样的婚礼,凤冠霞帔,八抬大轿。”
苏云岫却缓缓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遗憾或向往:“这就是最好的婚礼,砚舟。”她抬起两人紧紧交握、戴着铜环的手,举到彼此眼前,那粗糙的指环在窗外最后一线夕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朴素而温暖的光芒,“它见证了我们如何相遇,如何挣扎,如何彼此信任,如何死里逃生。它比任何金银珠宝、排场热闹都更珍贵,因为它就是我们的一辈子。”
江砚舟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的情绪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海,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怜爱、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一种被全然接纳和理解后的巨大满足。他微微偏过头,干燥而带着些许凉意的唇,如同春日里最轻柔的蝶翼,带着无比的珍视和虔诚,轻轻印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那一触,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烙印在两人的灵魂深处。
苏云岫没有说话,只是顺势将脸颊深深地埋进他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肩窝,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和淡淡的药香。她伸出双臂,轻轻地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避开他左臂的伤处,将自己完全交付到这个温暖而真实的怀抱里。窗外,最后一缕瑰丽的晚霞也终于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星子尚未完全显现,屋内没有点灯,陷入了一片朦胧而私密的暗沉之中。在这片黑暗里,只有彼此交融的、平稳的呼吸声和胸腔下同步的、有力的心跳声,交织成这乱世之中最动人、最安心的乐章。
陋室虽简,难掩情深;盟誓虽朴,重于泰山。指环虽糙,意比金坚;此心已许,生死相随。
这一夜,没有红烛高照映红妆,没有锦被翻红度**。只有两个从尸山血海、阴谋倾轧中艰难爬出、遍体鳞伤却依旧不屈的灵魂,在连绵战火的短暂罅隙里,紧紧相拥,用彼此的温度和誓言,构筑起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坚不可摧的世界,窃取了一隅来之不易的、完整的安宁与幸福。
前路依旧漫漫,风雨或许更加酷烈。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了彼此,便仿佛拥有了足以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无尽的温暖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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