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熙和平日极少沾酒,今日在席上被灌了不少,待宾客散尽,他已然醉意熏熏。
他见那人与寻常很是不同,素日湘君是冷面冷心的女阎王,如今却沾了几分女儿家的柔美灵动。
他一只脚顿在门口,突然回头望了望满园的红梅,白雪做配,暗香盈袖,与她相衬倒真有一种内敛芳华的美。
湘君见他步履有些不稳,豪迈地将鸳鸯被的一角掀开,露出大半花生红枣,一只手拍拍床榻,坦然道:“吃些果子吗?”
梁熙和顺着她的手望去,见到了一座果壳堆成的小山,身侧的果子花生也已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围着她形成了一个不算小的半弧,而那缂丝制成的绣花盖头就被她胡乱丢在一旁。
他的眉头突然跳了跳,心里说不上失落也说不上生气,只是突然觉得她有几分可爱。
梁熙和僵着脸进来,一屁股坐在湘君为他清出的塌上,顺手抓了只红枣丢入嘴里,越嚼越觉索然无味。
“礼制虽然繁琐,但也算有些好处。”
“比如?”梁熙和没有看她,全神贯注地剥着花生。
湘君从怀中掏出一叠红包,胳膊将床榻扫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红包摆开。
“这大婚倒是办得不亏,光是银票就收了这么些。还有不少大件都收起来了,将军府的库房倒是从来没这般殷实过,也算是托你的福了。”
湘君将绣鞋踢掉,双腿盘在塌上,一个个将红包撕开,数起里面的银票。
“托我的福?”
梁熙和将花生咬得咯咯作响:“赵大将军要是念我的好,这盖头怎么也得让我来掀,我这新郎做得…实在无趣。”
听到这话,湘君有些不好意思,数银票的手滞了滞:“我怎么知道你何时应付完宾客?今日这番折腾,我肚子饿得不行,只吃些果子垫垫很是勉强了。再说,我们又不算实心成婚,未来你去掀那真新娘的盖头不更有意思?”
正说着,她便将手中的一叠银票分出一大半来,搁在他身前:“这些分你。不过上次赢回的黄金你打算怎么分?”
“什么黄金?”梁熙和一时间有些摸不住头脑。
“上次我在醉云楼参加花月宴,有人赌我胜。结果那人凭一块麒麟金赢回了百两黄金,还让掌柜将赌金送回到将军府,如果不是你,谁会将这些金子送到这来?”
湘君如此说,梁熙和才想起曾有小厮说过这事,只是那些时日两人都忙着应付赵柯,倒是将黄金忘得死死的。
“不是我,那麒麟金可不是谁都能拿得,不是王室贵胄就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是有人肯为你如此挥霍,看来赵将军平日里蓝颜知己也不少。”
这话里话外倒是有些酸溜溜的意思,湘君懒得理他。
入了后半夜,两人才算是打扫干净战场,床榻上的各色果子花生被吃了大半。
入睡前,湘君满头的钗环倒让她犯了难,从前没戴过这些精致的玩意儿,现在拆卸起来倒是折腾人。
她用蛮力鼓捣了半天,非但没拆下来,反倒将自己的头发绞进去不少,惹得她徒生怨气。
举起的胳膊也有些发酸,正要泄气时,忽有一只手将她的胳膊拍掉。
“你做什么……”
湘君正要起身却被那双手按了回去,铜镜里恰好映出梁熙和的半侧身子。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突起的地方有些像竹笋新冒的节。
他沉着性子将她打结的发丝一点点理顺,顺着次序将满头的珠钗取下,并一件件码放整齐,搁在梳妆台上的红木妆奁内。
湘君说不出话来,待她一头乌发自然散开垂落,梁熙和又用手掌贴心地将她是乱发理顺。湘君能感觉到梁熙和的指腹顺着她的脊骨滑下,动作很轻,像是母亲在抚摸婴儿的背。
本是不带半分情*欲的动作,现在她却觉得有几分过于亲密了,她们之间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正要开口谢他,那只手倏然间便离开了。
梁熙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榻上去,湘君本是想让他睡地平的,可眼下赶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既然他做事这般有眼色,让他一次也无妨。
湘君兀自打了盆凉水,将脸上的脂粉洗去,整个人也松懈下来。只是待她再往扒步床上去时,梁熙和那厮已经毫不客气地鸠占鹊巢。
他斜着躺在里侧,胳膊下垫着一只鸳鸯枕,右手持着那卷被她翻得卷边的《寒梅集册》。
湘君睨他一眼,伸手便要夺书,梁熙和将手一抬叫她扑了个空。
“将军这般小气?”梁熙和笑看她,眉角向上扬了扬,神色很是挑衅。
实乃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才给了他几分好颜色,将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开染坊?
“你又不爱梅树,看这书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梅树?”
“你前几日才说,要砍了我院子里的梅树做弓弩。”
梁熙和笑出声来:“将军日理万机,对这院子里的梅树倒是惦记的很。”湘君有些恼他,正要伸手挥拳,却被他宽大的手掌抓住手腕。
他向下仔细瞧瞧这只手腕,说到底也是个女儿家的手腕,不如男子厚实,倒是肤色更暗,看起来很健康。
“临川祖宅里,我种了一园的绿萼梅,前年回去时死了两株。方才看书才知,这梅姑不喜粘重的土壤,想必是积了春雨水,让湿气把根给沤烂了。”
梁熙和一边说着,一边将书侧过来,正露出绿萼梅的小像。
湘君抽回手:“亏你还养了一园子绿萼,她受不得寒受不得潮,在青州那地方算是受罪。”
青州乃江南之地,临川又是一州中雨水最足的郡城,在那阴潮的地方栽种喜干喜光的梅树确实是逆了风物。
“待我写信回临川问问,要是那些梅树还活着,移来朔州也行。反正我每日在府里看这些俗物也是无聊。”梁熙和翻过身,复又将绿萼那一目温习一遍。
湘君憋着一口气躺下,心里却盼那绿萼梅活得顽强些,这梅姑是珍品,她也只在画卷上见过此梅木的风姿,不知见了那活物该有多美。
红烛燃尽,一夜无事。
不知为何,这一夜湘君睡得倒是安稳,即使没喝酒助眠也是一夜无梦,实是怪哉。
……
婚后第三日,边关传来战事。
魏国一连下了三场大雪,冻死牛羊无数,草场封冻。未及春月,魏人已南下袭扰数次,只不过从前都是些流寇作乱,一群人挥着鞭子下来抢些粮食也就作罢。
而这一次却有魏军参与,他们身着坚执锐、战马赫赫,百姓组成的民兵已经不是对手。并且此次袭城之后,他们已有伤人之举,落霞关外的村子被杀绝户,更有妇孺近百人被掳走。
湘君不敢耽搁,披甲负刀连夜赶往落霞关。
落霞关外大雪绵延百里,无定河封冻已久,如此场面她再熟悉不过。
上一世她便是死在这里的,封冻的无定河是悬在燕国头上的利剑,没了这道天险,魏国铁蹄南下是易如反掌。好在这次只是零散的孤军袭扰,要是后方粮草充足,重固防线并非难事。
湘君率队打过几仗后,魏国的散兵果然消停了许多,边城难得过了几天好日子。眼下两国都没有在明面上开战,只是虎兔相逐的游戏玩久了,军心难免疲惫。
“这雪像撕棉花似的,不知啥时候能开春化冰。他们暖和了,咱也不必受罪。”
李二郎出身军户,在落霞关驻守多年,早知冬雪不化、草场不开,魏国人便会一直打着燕国的注意。
无定河以南的气候尚能长些黍豆,北岸则只能长些牧草了。所以冬季燕人能存些过冬的粮食,魏人便只能靠天吃饭了。
湘君从腰间取下酒囊灌了一口丢:“燕人魏人都长着一张嘴,人长嘴就要吃饭,互市不开这仗便没完没了。”
李二郎叹着气颓了架势:“中州的人没吃过边城的苦,哪里知道年是这般不好过的,年年请开互市,年年有借口拖延……”
湘君听了心里酸楚,燕人向来自傲,视魏人为蛮虏,互市之策推行的压力既在上、也在下,绝非一日之功。
守城月余,战事终歇。
湘君却接到一封加急传讯,是梁熙和从朔州寄来的,信上只有六个字,却让她看得脊背发凉。
“粮草,大凶,速归。”
可当她心急火燎赶回来后,只见到院子里植满了绿萼梅,青白的梅花传出氤氲的冷香,却让她的面色冷得越发难看。
抬头再看,自己住了多年的院墙上,不知何时挂了一张木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侍梅居”三字。
不到月余,这院子的格局倒是变了个大样,那人在院子里修了一座木亭,以竹帘作挡,眼下正烹酒煮茶,好不快意。
湘君站在离他两三寸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
梁熙和捏着衬布将茶壶从炉上取下,添满一盏青瓷才抬首含着笑意回看她:“一月不见,将军有些瘦了。”
湘君不搭话,沉声问道:“你说粮草大凶,是何意?”
这种开门见山式的问话,让梁熙和觉得实在无趣,他从袖中取出一封竹信,肃声道:“宁州传来消息,朝堂拨来的三万石粮草出了岔子。”
他将那竹信丢在案上,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将军可听过——阴兵借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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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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