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郡主没想到这两人都这般护着赵湘君,心中更是不忿。冷哼一声道:
“你也知道她是世子妃,那为何不提醒她注意席上礼仪?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同外男如此亲密,最后丢的…到底是谁的脸?”
平阳虽然为人跋扈,但幼时候曾跟着宫中的皇姑姑学习礼仪,在大场合中却从来不会逾矩。
沈逍被这话点着,他怎么就成了外男?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就要被人这般指摘么?
他私心觉得那平阳是恃强凌弱,不愿得罪沈家,却当庭指责一个白丁出身的孤女。
可他正要理论时,梁熙和却突然压过他要挥起的拳头,淡淡道:
“丢了谁的脸面,也不劳公主费心。”
眼看气势愈发紧张,已隐隐有了剑拔弩张之势,忽听得上首传来“咚咚咚”三声重重的木音。
原来是那横渠书院的首座将自己的手杖重重在地上敲了几下,别看他无功名官身,但却是天下读书人如今最尊崇的先生,连皇室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俗语云:静坐独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诸位在指摘别人之前,该先反省自己,莫要将一己偏私加诸与人。若你们今日要在我这道场里争出个子丑寅卯来,那便即刻回去罢,在外面,也不必说是我横渠书院的弟子。”
首座这番言论让席上不少公子贵女都红了脸,她们今日确实说了赵湘君不少坏话。谁都能看得出来,平阳方才呵斥她是怀了私心,她不过是想要借故讽刺那赵湘君罢了。
“老师,学生知错。”
没想到那梁熙和竟率先打破僵局,恭敬朝首座鞠了一礼揽下了首座的怒气。
首座这番言论却让赵湘君有些动容,从前世到今生,她不知因为自己的出身和身份受到了多少非议和指摘,但却没人替她说一句话。原以为,这天下腐儒都当视自己这样的女子为洪水猛兽,可没想到今日居然等到了一句回护。
小插曲过后,席上的众人也纷纷收敛了性子,尽情享受宴会。
正如郑凝霜所言,确实有诸位高门贵女登台献艺,有善工笔者挥毫之间就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也有善舞的者一曲霓裳让满座皆惊。
就连凝霜这丫头都在微醺之下,弹奏古琴,一曲《胡笳十八拍》惊动四座。
湘君一直静静坐在席上欣赏,只觉无比放松。江南确实灵气匪浅,养育出的儿女们也这般巧慧。
待献艺结束后,便是传统的“曲水流觞”了。
参宴者都盘腿沿溪而坐,等那佳酿顺着溪水漂下,若是酒到了谁跟前便要作诗一首为大家助兴。
参加这春日宴的诸位大多是横渠书院的学生,再加上祖荫深厚,自然不缺这一点诗才,除了沈逍,他这会已经有些坐立难安的姿态了。
湘君虽好奇,但也不想再给别人留下话柄,只好强忍着。
“呆子,你是不是在那盒子里装了夹带。”
“没…没没有!”沈逍急得面红耳赤却还想掩饰,但结巴的回答却早将他出卖了。
梁熙和淡淡撇了一眼,嘴角却仍旧是笑。
“真…真没有,我不过是紧张罢了。”
梁熙和见他如此嘴硬也不再说什么,这小子从小同他在一处,他最不爱这些文啊墨啊的,偏偏他那老子对这些极其在意。
这倒也不难理解,商贾之家纵然财富再多,也不似官身荣耀,但如今的燕国选官要么看氏族门庭,要么拼才学。
其实,沈逍心中也不好受。他确实专门准备了夹带,就怕一会对不出诗回去被爹罚跪祠堂。
“沈逍,曲水流觞不过是大家助兴是游戏罢了,若是对不出诗也没什么要紧的,你看看我,就不会作诗啊~”
湘君看出了他的窘迫,轻声宽慰着。
“你不明白,我爹他很在意这些。以前我在上巳节出了丑,他都是罚我跪祠堂,还要挨鞭子,我只是有点害怕他…怕他觉得我很没用…”
沈逍的情绪很是低落,湘君见此也不再说什么。虽然她不认可这种行为,但天底下的人做事也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好巧不巧,那酒杯正漂到沈逍脚下,他却没注意到。还是湘君在旁边提醒了他一声,这才缓过神来。
众人都知道沈逍是个草包,往年对诗都是惨败而归,今年自然也不可能有太大长进。
沈逍起身只觉得眼前那些目光比他爹的戒尺还疼,让他心哽到了嗓子眼,一晃神竟将手中的盒子摔在了地上。
这木头盒子被砸开了盖子,里面顿时飘出了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被风一吹顿时飘了满天。
完了!沈逍脑袋嗡地一声,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整个人羞愧难当,身子却迈不动半步。他就像个小丑,等待众人的审判。
这下爹一定会更生气了……
在座的诸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给惊呆了,却忽然听到一句突兀的女声。
“这是我的夹带!让诸位见笑了……”
沈逍瞳孔一紧,回头却见湘君正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着他誊抄的夹带。
“你说这夹带是你的?”平阳郡主有些不可置信。
湘君微微颔首,一双清澈的眼眸对上平阳郡主,整个人却不显半分局促。
平阳又被她这番表情给气得不轻,冷哼道:
“枉费夫子方才为你说话,你竟连一个小小的游戏都要作假。看来…你也不过是个贪慕虚荣之人!”
平阳郡主这句轻蔑的嘲讽让不少人都忍不住偷笑起来。确实,如今的场面绝对要比做不出诗更加丢人。
看着平阳得意的样子,湘君也不生气,她自然明白不该夹带,但若是为了好朋友,替他担一个污名又如何?
沈逍看着湘君有条不紊地捡着地上的纸片,默默承受着那些讽刺轻视的目光。他忽然觉得十分羞愧,这种惭愧要比他爹拿皮鞭抽他还疼。
良久,他忽然松开攥紧的拳头。
“别为我遮掩了,我沈逍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夹带是我的。其中一多半是我从《全唐诗》上抄来的,还有几篇是请了柳桥边的跛脚书生代写的!一个金叶子一篇。”
他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虽然话已说完,但整个人的胸膛却还是剧烈地起伏。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忽然听到一阵放肆的笑声,就见梁熙和从地上懒懒散散地坐起,一边笑还一边用手掸着身上的灰尘。
“呆子,你是当我们都傻了,小楷写得像苍蝇爬似的,你看得清楚吗?墨都晕了。还有,这夹带的词竟去书上抄,是赌旁人都不读《全唐诗》?”
他诙谐的调侃确实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毕竟有许多也算得上同门,沈逍这个呆子确实不好读书,而且有时候还缺脑筋。
怎么最做夹带还去书上抄,竟还请桥头那个替人写红白喜事单的笔墨混子代写,实在傻得可爱,做夹带都不会。
看着气氛和缓下来,沈逍便悄悄走了。
湘君见他那副模样,实在像受了天大的打击,有些放心不下,便也冲梁熙和示意后,悄悄离席。
休沐道场很大,湘君绕了几圈才找到沈逍。
这会他正抱着双膝躲在杏花林子里,若不是他身上的金饰扎眼,湘君还真看不到他。
“咳咳!怎么啦,这就蔫了?”
沈逍匆转头,眼睛有些红,见是湘君却又立刻将头转回去埋在膝盖里。
湘君也不着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身躺在草地上,手还闲不住揪了一只狗尾巴草。
“谁都会有选错的时候,关键是选错后有没有拨乱反正的勇气。沈逍,你已经做到了这世界上很多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你别安慰我了,小爷我就是一无是处,读不好书,也不会做生意,做什么都不出彩,也不怪我爹骂我是废物草包,他说得没错。”
沈逍说着说着就要抽噎起来,这可让湘君有些着急。
“哎哎哎,咱们好好说你哭什么?多大了,丢不丢人啊你!”
“我都二十了,连冠礼都行过了。梁大狐狸这么大时都成了殿试魁首,我却只会斗蛐蛐,连个诗也做不出,白念了这么多年的书。”
“嘶~不许哭,我比你年长一岁,就勉强算你姐姐吧。你听我说,这读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读不好书并不丢人,你看我一天舞刀弄枪的,不也活得挺好?”
“可我也不会武功。我之前确实见到过一个大侠,但他嫌我笨,不愿意教我。”
湘君听到这话,险些绿了脸,这孩子不仅轴,而且还有点脸盲,居然还没认出自己。
“你哪里笨了,学功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也得吃苦。你要是实在想学,我也可以教你啊,你别忘了我可是将军,武功比那什么大侠好多啦!”
沈逍这才好受些,但却还是止不住地打嗝:
“是啊!我要是会了武功,我爹就不会嫌我没用了。”
“那你喜欢练武吗,练武是可苦差事,你每天都得提沙袋、蹲马步……”
“好像也不太行……”
听沈逍这么说,她心中忍不住想笑。原来他还真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只要能让他爹认可,都病急乱投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想想自己喜欢做什么呀。老天爷总也不会让一个人走绝路。”
“我倒是挺喜欢闻药渣的,那些药草的味道特别香…可我爹说那是没出息。”
这句话倒让湘君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猛然将手一拍。
“这好办啊,你去当个大夫,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不也很妙?”
“可我爹说当大夫没出息……”
这话说得湘君就不爱听了,她小时候也侍弄过几天草药,怎么救死扶伤的事就丢人了?
“这样,你先别想你爹的话,让我来考考你,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学医的苗子。嗯…《本经》里记载的白术,有何用?”
“主风寒湿痹,死肌,痉,疸,止汗,除热消食。”
“半夏呢?”
“半夏可以燥湿化痰、降逆止呕、消肿止痛还能外用治疮疡肿毒、毒蛇咬伤!”
谁能想到沈逍居然对这些药理并不陌生,湘君眼睛也不觉亮了亮。
“这都是你背的?”
“没背过,就是在舅舅家无聊时翻过几次。”
沈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还从没觉得知道这些药理有什么了不起。但今日被赵湘君这么一问,却忽然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
天道生万物,又会有哪一个人是无用之辈呢?不过是在启蒙的这条洪荒路上,走偏过、迷失了。
沈逍忽然一个猛子跳起来,就要往山下跑。湘君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拽住。
“怎么了,这是干什么去?”
“挨打!然后告诉我爹,我要去冀州跟着舅舅家学本事。”
沈逍的眼睛亮亮的,盛满光彩,就连挨打也有些迫不及待。他心下真想快些告诉父亲自己的决定。
湘君终于放心了,轻笑着松开沈逍的手,目送她越跑越远。
正要打道回宴席,却又见他中途折回,冲着气喘吁吁道:
“你放心,默商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查清。日后,小爷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得起我沈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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