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荆赶来的时候,看到便是如此情景。
她半裸着身子抱着李容的尸身,不知是谁的血染红了她的脸颊、衣衫,头发散乱,神形狼狈,一动不动的呆坐着,皮肤冰凉惨白得除了淤红外没有一丝温度血色,若不是她鼻翼下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几乎以为她也是一具尸体。
“阿礼。”莫荆颤声唤道。
莫荆的步履踉跄,神色悲戚慌张,显然他也受了极大的惊吓。
莫荆顾不得男女有别,连忙上前帮她把衣裳拉好保暖,他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也不敢拥住她,只握着她的肩膀,连声的唤着她,“阿礼,阿礼,我娘也、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都被人杀死了!”
李礼愣愣的被他握住肩膀,看着他,又好像没有看着他,听到了他的声音,又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阿礼,我们不能再在这里,阿筠还在城里等着我们。”
李礼迟钝的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嘶哑着声音道:“走、离开这儿。”
有人要杀他们,虽然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绝不是普通的抢劫。
那个汉子,虽然说话粗俗无礼,可他的站姿和握刀行走的姿势却极有章法规矩,那不是普通的盗贼。
他们家,她和姐姐这间屋子一点也没有被翻找的痕迹。
大兄还在城内,这一村的人绝不是一个人都能杀完杀尽的,他们还有同伙,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大兄……
李礼的心紧了紧,指尖害怕得颤抖起来。
她只有一个大兄了。
“走、烧了这里、油、用油。”
不知道是流了太多的泪,还是鲜血渗进了眼里,李礼眼睛痛极了,视线模糊不清,只能大概看清莫荆的轮廓。
李礼强忍着心脏的抽痛,努力用昏沉的脑子思考后续的安排。
李礼的声音嘶哑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牛车、不、不能要了。”
太多人看见他们坐了那牛车出城。
“用马,套马车。”
那汉子能这么快追过来,必定是骑了马的。
莫荆点着头,想要先将李礼抱到车上去,李礼却死死的抱着李容的尸体。
“阿礼,你放开,阿容已经去了。”
李礼想放开,她的理智也叫她放开,但她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放不开。
莫荆忍着泪,将李礼连着李容一起抱到车上。
车厢里面还有莫母的尸体,莫荆又要去抱李父和李母的尸体。
李礼颤着手拉住他,“不,不用。”
李礼的眼睛刺痛,她干脆闭着眼睛道:“带不走的。”
他们两个带着四具尸体,还要想办法进城内和李筠会合,根本不可能。
“烧、都烧了。”李礼的声音艰涩微弱,却很坚定。
她极力控制着身体,慢慢放开了李容。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若是对方的人迟迟没有等到那大汉回去,会发现不对,若是寻了过来,她和莫荆十死无生。
莫荆红着眼咬着唇,尽管李礼的这个‘都’字包括了他娘,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的依照李礼的话,又把他母亲和李容抱了下来。
他知道下这个决定,阿礼的痛苦不下于他。
莫荆将李容和他娘的尸体和李父李母的放到一起。
当熊熊大火在马车后面燃起时,莫荆咬着牙没有回头,一手握紧他娘的发绳,一手狠命的抽打马鞭,前头套着的牛和马一起撩开蹄子跑了起来。
李礼坐在车内,双手紧紧的握着她父亲的佩剑,她母亲的发钗。
这发钗是他们许愿后的次日,父亲送给母亲的,只是一根普通的木钗,却是父亲亲手给母亲做的,从收到了发钗,母亲就日日戴着它。
这是他们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李礼坐在车厢内,无声落泪,母亲的心愿,她是想要和父亲合葬的啊,然而她却连一个葬字都没有做到,往后清明祭日,连个祭祀追悼的地方都没有。
眼泪再次疯狂的涌出,流得李礼的眼睛都灼热刺痛起来。
马车绕了一圈,在距离城门很远的地方停下,这是和大犁村完全相反的方向。
莫荆寻了个地势低洼有积水的地方套好马车,用大刀砍了一些树枝树叶,将车厢大致淹埋遮挡起来,再解开牛,对李礼道:“我进城去接阿筠,阿礼,你在这里等我们。”
李礼胡乱的挥着手,拉住他的衣袖。
“不能报官,不能声张,伪装、伪装起来,把房契给陈东,换钱,多少钱都可以。”
莫荆不住的点头,他们放火之前,他特意换了李筠的衣服。
他虽然还悲伤混乱着,但从李礼细碎的吩咐中,也大概明白了有什么人盯上了他们。
莫荆把李礼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扯下,把自己手里的大刀塞到她手里,“你拿好,万一、保护好你自己。”
李礼的手颤得不行,死死的握着刀,根本没办法应声。
他这一去,其实也危险得很,只能盼着那些人如她所想,只是冲着他们家来的,对莫荆没有太多关注。
莫荆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翻身怕上牛背,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
行到能看到城门地方,莫荆下了牛,在泥泞里滚了一圈,把衣裳和脸上都抹上污泥,这才牵着牛混到城门外的难民里。
他虽然牵着牛,但他的形状比难民们还要狼狈得多,情绪悲伤低落,难民们不用问,都能猜到他大致出了什么情况。
无外乎,大水压垮了房屋,一家人里就逃出了一个他。
这样的故事,这一段日子里,大家都见得太多。
莫荆牵着牛往城门口的方向挤,虽然有不少难民同情他,但也有不少难民盯上了他的牛。
莫荆挑了五个身形高大、在他们出城时帮忙主持过秩序的汉子,涩声商量道:“麻烦几位大哥护我进城卖牛,卖牛得来的钱,一半给城外百姓买米买粮,另一半我与五位大哥平分。”
一头牛,少说也能卖四五千钱,一半的钱六人平分,一人也能分得四五百钱。
五个大汉上前护在他左右,边护着他往前,边对旁边的难民道:“都让让,他说了卖牛的钱要给大伙买米买粮呢。”
至于会不会是骗他们的,一个十几岁的小郎和五个大汉一起进城,谁骗谁来。
莫荆在难民群中,艰难的挤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士卒却拦着不让进。
虽然他手里有牛可以证明他的资产,但为了城内的治安,规矩不能破,城外的人若要进城,就得付十个钱一个人的进城费。
莫荆当着城门口的士卒和难民的面,掏遍了全身,只凑出来十六个钱。
城外的难民看了非但不觉得奇怪,反而更确定了他果真也是难民的身份,只是他们还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进城卖牛。
难民们凑了又凑,补足了十四个钱,让两个在城外有亲属的大汉跟着他一块进城,道是好帮忙搬粮食。
三人进了城,走到集市门口,莫荆把牛托付给其中一个大汉,道自己还有个远方表弟在城内,他要去寻他,托两人去卖牛,然后在粮食铺会合。
两个大汉见莫荆如此信任他们,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暗自羞愧,重重的点头应了下来,道:“你放心去,我们一定把牛卖个好价钱。”
“我的家人都在城外,我是上里村张大财,我要是跑了,你就去城外找我家人。”
另一个大汉也赶忙告知了姓名,“我是大平村姜忠义,我的老娘和妻儿也在城外。”
莫荆点头应下,三人就此分开。
莫荆与两人分手后,快步走到离集市不远的小院。
万幸,李筠这一处好好的,莫荆刚敲了门,李筠便从里打开了院门。
“莫荆?你怎么?”李筠看着莫荆的狼狈样,恐慌不已,“阿礼呢,阿礼去哪儿了!”
“阿礼在城外。”
莫荆推着李筠往内,关上院门,拉着李筠快步往里走,“快,收拾东西,阿礼说析县不能待了,出了城我再和你解释,你找些东西抹抹脸,别叫人认出你。”
李筠慌乱着急忙去拿包袱皮,莫荆催促道:“只拿钱就行,藏好了,咱们得尽快,阿礼一个人在城外我不放心。”
一个人在城外?父亲母亲和阿容呢,阿礼怎么会是一个人?
李筠心里头一堆的问题,但这会也顾不上问,只手忙脚乱的找出阿礼藏在各处的铜钱。
他们买完东西后,一共只剩下一千八百多钱,中午阿礼带走了一半,现在他这处也只有八百多钱。
两人把钱分散藏在衣兜、袖子、袜子和鞋底各处,然后莫荆用匣子装了房契,拉着李筠到了南城的陈东家。
陈东开始见到莫荆,还是一喜,以为他是来还牛车的,再见他形容狼狈,神色严肃,最重要的是,身后没有牛车,心就抽痛起来,“我的牛车?!”
“抱歉,家里出了点事。”莫荆将装着房契的匣子递到陈东面前。
“阿礼说,用这房子赔你的牛车钱。”
陈东本欲接过匣子的手一顿,连忙推回去摆手道:“这哪儿跟哪儿,这两个价差远了。”
莫荆道:“那这房子卖给你。”
陈东瞪大了眼,“我哪有那么多钱!”
“随便多少钱都行,阿礼说,你是个好人,多谢你借了我们牛车。”
陈东眨了眨眼,大概知道他们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咬牙道:“你们等等。”
说完,转身跑进了屋内,不大会儿拿着两个荷包塞到莫荆怀里,又接过莫荆的匣子道:“这房契我先收下,我帮着你们卖,这些钱你们先拿去用,钱不多,我家里也要留着钱买粮食。”
莫荆抱着沉甸甸的两袋钱,没有说他们院子里还放着不少粮食,只沉声道:“不用。”
又深深给陈东鞠了一躬,“多谢你,还请你别说今日见过我们的事儿。”
陈东连忙点着头,又道:“一码归一码,这房子的钱我得帮你们放着,你们出门怎么不戴斗笠,身上都湿透了,我给你们拿两个斗笠吧,你们等我会儿。”
陈东又转身往屋里跑,莫荆道了一句不用,等陈东再出来时,莫荆已经带着李筠走了。
陈东看着雨水,还在碎碎念着:“这么大的雨哪能不戴斗笠,要是病了可怎么得了。”
那边莫荆带着李筠又跑回了城西的集市,李筠跑得双腿打颤,却不敢喊一个累字。
这样跑起来,心脏猛烈的跳着,他反而没那么心慌。
这时候牛比房子好卖多了,毕竟可以当脚力也能宰了吃肉,两人到了粮食铺的时候,便看到张大财和姜忠义已经买好了粮食。
“牛只卖了四千钱,这糙粮竟都要五百钱一石。”姜忠义报着价钱,心疼不已。
张大财道:“能买到就不错了,再慢一慢,只怕都买不到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运出去。”
一石粮食有四十斤重,他和姜忠义咬咬牙,一人扛八十斤,那还得莫荆扛一石。
原本他和姜忠义还想着不要莫荆出力的。
但莫荆早就想到了这处,他比他们了解县里的粮价。
莫荆主动道:“我表弟身子不好,我可以扛一石,从我的那份钱里买四个斗笠和蓑衣,再买三块油布挡雨。”
这些粮食要是没被雨淋了,他们就可以省着慢慢吃。
张大财咬牙道:“哪能再要你的那份钱,从我们的那份钱里出,本来就不是咱们的。”
姜忠义抹了把雨水,道:“我去买,你们等着。”
最后四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又用油布搭在粮袋上头,李筠也没能空手,他双手提着一个十斤重的大锅,里头放着一些驱寒的药材。
四人在城外难民的接应下,顺利的出了城。
另外三个大汉也没说分钱的事,看这些东西,他们也知道,钱都花光了。
这都是那个小郎的钱,人家都没说什么,若他们再挑理,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兄弟们,砍柴烧火架锅。”
难民们自发的组织人清理场地,砍柴取水烧火。
几人找了块高地,用难民们找回来的石头和木板垒在下头,又铺了一层油布,把粮食放上去,又在上面盖好油布。
张大财一把搭在莫荆的肩头上,大声道:“吴兄弟,以后有我张大财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莫荆点了点头,“多谢张大哥。”
“该咱们多谢你才对,这年头这官府,”张大财狠狠的啐了一口,“这朝廷,还不如咱们自己兄弟。”
张大财说着也红了眼眶,“前头有大犁村,现在有吴兄弟你,官府的粥棚那粥清得能照见人,就这样,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得。”
听到张大财说大犁村,莫荆胸口闷了口气,咬住唇没有说话。
李筠听着张大财唤莫荆一口一个吴兄弟,心里奇怪着,却没有开口问。
大群的难民砍柴取水,煮粥的锅很快烧了起来,炊烟升起的时候,一队人骑着马丝毫不管是不是会撞到难民,从城外飞速的驶近。
他们有和那个大汉相似的气质和身形。
难民们尖叫着往两边躲让开。
莫荆抬头看着这队人,死死的咬住牙,差点没把一口牙齿咬碎。
阿礼说得没错,凶手果然不是山匪强盗。
县城的士卒看见他们,问也没问,连忙撤开屏障,让这队人马进城。
莫荆死死的盯着他们的背影,官匪勾结吗?难怪阿礼不让报官。
张大财见莫荆还望着那队人马的背影,一手搭到莫荆肩膀,对他道:“听说是洛阳来的贵人,霸道得很,进进出出,从来不管咱们百姓的死活,若是躲得慢了,踩死也就踩死了。”
莫荆愕然的看向张大财。
洛阳的贵人?!
张大财以为他是震惊于洛阳贵人的残暴行径,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唉,这世道,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撑过去。”
这场大水,不仅让他们流离失了所,还毁了这一季的庄稼,朝廷若是不管,那从今年一直到明年秋天,他们都会艰难得很。
莫荆和李筠食不知味的囫囵喝完一碗粥,便向张大财等人辞行。
莫荆胡乱的说了个地名,“我和表弟打算去商县投奔亲戚。”
既然是投靠亲戚,张大财也不劝了,只道:“从这里去商县要走上三四日,你们带些粮食上路吧。”
说不要反而惹人怀疑,莫荆没有拒绝。
张大财拉着莫荆过去装粮食,在这个时候粮食关着性命,几人刚靠近堆放粮食的地方,便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张大财皱眉道:“吴兄弟要去投奔亲戚,这些都是他卖了牛换来的粮食,他带走一些路上吃,谁有意见?”
再是关着性命,大恩在前,这个时候也没人敢说话。
张大财拿了袋子要多多的装,莫荆拦住他,道:“只要一些就够了,够我们二人走到商县就够了。”
装得多了,反而是祸事。
莫荆拿着袋子倒出了一多半,只留下他和李筠两人三四日的熬粥的粮食,也就他和李筠一人一捧的份量。
“这,”张大财皱着眉。
莫荆道:“这就够了,我们找到亲戚就好了,这里人多,大家都不容易。”
“唉。”张大财也没再劝。
莫荆和李筠辞别城外诸人,小心的留意着身后,绕着路往李礼的方向去,路上,莫荆同李筠说了村子里的事。
李筠颤着唇,说不出话来,人软软的就要瘫倒下去。
莫荆拉住他,难得的带着严肃的说道:“你还有阿礼,你若是、阿礼怎么办?”
李筠双手捂住脸,埋头呜咽的哭了起来。
莫荆红着眼咬着唇别开头看向远方,死死的忍住泪。
李筠哭了一会儿,看着莫荆问道:“阿礼、阿礼怎么样了?”
莫荆继续领着他走,边走边回道:“阿礼好像遇到了折返回去的歹人,我到的时候,阿礼的衣裳、”
李筠抖着手,一张脸倏地变得惨白。
“衣裳被褪了一半,呆呆的抱着阿容,身上都是血,还有淤红。”
两人走到马车处,莫荆去拉车,李筠爬到车上,看着满脸泪痕,呆傻狼狈的李礼,李筠痛不可当,上前将李礼拥入怀里,顺着她的背脊轻抚,呢喃安抚道:“阿礼,大兄来了,还有大兄呢,大兄会照顾你的。”
李礼埋入熟悉的怀抱里,眼泪瞬间又溢了出来,她双手紧紧的拉住他的衣襟,身子不住的颤抖着,既委屈又自责,脆弱又茫然惊惶。
“大兄,父亲母亲阿姐他们、他们都不在了,我烧了他们,阿姐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害死了她,我答应要照顾她一辈子的,可我、害死了她,是我让她救我的。”
“阿礼,”李筠心痛得不行,紧紧的抱住李礼,不住声的说道:“阿礼,不是,不是你害的,你不要乱想,父亲母亲和阿容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你要好好的,你还有大兄呢。”
李筠的目光渐渐坚毅,文弱温和的少年似乎一瞬间成长为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但他的声音还是温和的,“阿礼,你饿不饿,大兄给你带了吃的。”
李筠从衣服里面掏出两个大饼,他一直贴胸放着,所以还是温热的。
李礼只不住的往李筠怀里缩,李筠的手一放开,她就贴得更紧了。
阿礼何时有过这样的脆弱情态。
李筠眼中一痛,把油纸包着的大饼放到一边,拥住她,小声哄道:“大兄在呢,阿礼别怕,睡一觉就好了,大兄抱着你,别怕,大兄在呢。”
莫荆清理完树枝和障碍,撩开车帘看了兄妹两人一眼,看着在李筠怀里渐渐平静下来的李礼,咬了咬唇,不忍的别开头问道:“阿礼,咱们去哪儿?”
他也不想她如此伤心难过的时候,还要思虑这些事情,可他们两个在智谋和见识方面差阿礼远矣,如今又是逃命的关头。
莫荆把自己一路说的话做的事全部说给了李礼听,“我和阿筠在城外的看到了一队骑着马的人,他们都佩着大刀,城外的人说他们是洛阳来的贵人。”
洛阳的、贵人?
李礼抬头看向莫荆的方向,他明明就站在车厢外,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她却看不清他的身形,她的视线浑浊,心很痛,脑袋也很痛,她怀疑自己的耳朵也不好用了。
洛阳?
最近他们关于洛阳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因施粥的善行,而被陇西郡守上报到了洛阳。
李礼的身子不住打着颤,所以是因为她吗?
他们有仇家在洛阳,因为请功的事,而叫那人注意到了他们。
可既是如此,父亲为什么不拦着她,是因为他们在洛阳还有什么依持?只是因为出了什么变故,依持倒了,所以才有了这场祸事吗?
可她父亲不是陇西李氏的人吗,怎么会牵扯到了洛阳?
最近的邸报她都有看,李礼仔细回想着除了有关赈灾的各项调动外,关于宗室和贵族的信息。
齐王司马攸死了,他的长子司马蕤出继给了叔父辽东王司马定国,被封为了辽东王。
司马攸的王位则由其嫡子司马冏承继。
任越王司马陵临终前,立了儿子司马济。
琅琊王司马伷,临终前上书请求把自己的封国分给他的四个儿子,官家应允了。
这些变动,都是正常的王位更替继承,好像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所以,是哪一个,哪一处关到了他们家?
他们已经远远的避到了一个小村子里,离什么权利什么地位都远得很,他们碍了谁的路?还是成了谁泄愤的工具?
还有那大汉的话,他那话里,好像知道她母亲,她母亲是什么身份?
她一直以为她母亲只是普通的平民,可现在仔细想想,母亲的仪态风姿根本不像是庶民,她谈起商贾来,语气很随意,她随手给她二十片金叶子,面不改色。
所以,她母亲是洛阳的贵族?
可贵族和贵族成婚,父亲何至于被逐出族内,避到大犁村?
还有母亲的第二个愿望,说希望她的母亲,即自己的外祖母能够正名,能够进入夫家的祠堂享受香火供奉,所以这恩怨,竟牵扯到了外祖母那一辈?
李礼的脑子乱成一团,她一直以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可如今看来,她连自己家的身份都没弄明白。
目前,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这场祸事,真是她施粥引来的……
“阿礼?”李筠低头看着她唤了一声,她的脸色苍白得叫他害怕。
李礼无措的眨了眨眼,眼前更暗了,她艰难的哑声道:“就去商县吧。”
从析县出发,到洛阳和商县是成九十度的两个方向,商县离洛阳更远些,但也远不了多少。
这个仇要报,但更需要从长计议,他们现在就仿佛是被困在迷雾中的蚂蚁,轻易的就能被他们看不清的巨物碾碎。
究竟是什么情况,对方的身份地位,过两天或许就能看出些苗头了。
“绕到南城门进,说我们是从顺阳来的。”
析县、商县和顺阳同属弘农郡,三座城市在一条直线上,商县居中,析县和顺阳到商县的距离相差不多。
而如今难民四窜,很多百姓的身份户籍路引都无处可查。
莫荆点了头,也不问为什么,驾车往商县的方向走。
商县的灾情比析县还要更好些,城外的难民不多,李礼三人驾着马车快马加鞭走了一日夜,成功在次日傍晚交了入城费进入商县。
到了商县,莫荆和李筠问了路,直奔城内的药铺。
李礼从昨夜发了热,已经昏睡了整整一日。
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李礼觉得自己浑身都好沉好硬,像是僵成了一块石头,动弹不得,所以无论如何都撑不开眼皮。
好累,好难受,还是接着睡过去吧。
可是好吵,好像有谁一直在叫她,还往她嘴里灌着什么。
好苦,好讨厌。
她得制止他,她想。
她要起来狠狠的骂他!
当李礼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她听到了大兄激动欣喜的声音,紧接着两滴水状物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还没骂他呢,他怎么就哭了?
李礼茫然的眨了眨眼,思绪慢慢回笼。
“到了商县了?”李礼的声音沙哑得难听极了。
然而李筠却觉得这是世上再好听不过的声音,“到了,昨日就到了。”
说着,又是两滴泪落到了她的手上。
李礼朝着李筠的方向侧了侧头,“莫荆呢?大兄,怎么不点灯?”
李筠愕然的看着李礼,僵硬的转头看向窗外,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外头天光大亮。
李筠抖着唇,忍住心里的慌乱和难过,好半晌才用平稳的声线艰涩的回道:“莫荆去外面做工去了。”
李礼了然,“我生病花了多少钱?咱们还有多少钱?”
竟叫大兄连蜡烛都舍不得点了。
李礼笑着,细声的开解他。
“这只是暂时的,咱们还有一辆马车呢,不过先不要卖,先随便租一处房子,等过几日,我看看邸报上怎么说大犁村的事,看看上面是什么态度,才知道这马车能不能卖,就是要卖,也得等这事平静了。”
“莫荆找了什么工?他才多大,能找到什么工,你别跟他学,你连他那把子力气也没有,再说,做工挣不到多少钱,你们年龄这样小,更挣不到什么钱,等卖了马车,我、”
李礼一点点说着接下来的安排,忽然沉默的安静下来。
屋内一时静得吓人,外面街巷上小孩嬉笑喧闹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
李筠咬着唇,不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李礼勾唇笑了起来,她说,“大兄,我的眼睛是不是不好了,大半夜的,莫荆去哪里做工。”
李筠的眼泪夺眶而出。
感受到成串的泪珠子落到自己的手背上,李礼翘起腿,笑眯眯的看向李筠的方向道:“大兄,不要企图瞒我什么事,你知道的,我聪明着呢。”
“嗯。”李筠抹了泪,重重应了一声。
“阿礼,你饿不饿,我给你熬了粥,你先吃一点,等莫荆回来了,大兄就给你找大夫去,你放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礼笑着点了点头,让李筠扶着靠在墙上半坐起来,一口一口,乖巧的吃着他喂过来的粥。
她要好起来,她比谁都想要好起来,她必须好起来。
李礼的眼睛看不见,李筠守着她不敢离开。
尽管李礼一直尽量表现得乐观不在意,但也有让她维持不住笑容的难堪时候。
“阿礼,我就在屋外,你好了就叫我。”
“嗯,”李礼笑着点头,在听到屋门关上的时候,笑容散得一干二净。
伴着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李礼的手心里留下了深深的月牙。
这样生活的细碎小事,最能击碎一个人的心志。
然而更叫她难堪的是,她起身时没有抓好裙摆,裙角被污物濡湿了。
李礼站起身,提着裙摆,沉默久久。
晚上,莫荆回来了,三人谁也没说李礼眼睛的事。
只是李礼问了一下他们目前的经济状况。
马车还没卖,他们那马极精神,他们也怕被人认出来。
钱还有,但不多。
他们本身只有不到四千钱,他们租的这处房子虽然大,但很偏,几乎偏到了城门口,所以带着院子,方便他们停靠马车的情况下,也只花了一千。
看病、买粮食、添置棉被等物,林林总总的花了两千多,所以他们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钱,家里的粮食只够吃半个月左右,粮价还一日日的在上涨。
她还要看病吃药,医治眼睛。
怪不得,才进城两日,莫荆就急着找活儿干。
次日,李筠和莫荆一起带着李礼去看了大夫,又飞快的花掉了五百钱。
药铺最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
“她的眼睛没什么问题,大概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心情郁结,先吃着药安安神,可能过一段时日,自己就好了。”
李礼并不乐观,这样找不到症结的病最是难好。
就这样瞎了两日,终于,有关大犁村的邸报出来了。
李礼听李筠念了,愣了一会,不可思议的笑了起来。
邸报上大大的赞扬了大犁村的仁善之举,然后竟说大犁村是意外走火,呵,下雨天意外走火了。
李筠气愤得不行,“析县的雨就没有停过,他们怎么能说是意外走火!这谁能信?”
李礼道:“除了析县的人会怀疑外,别的人都会信。”
毕竟隔得那么远,谁知道析县是雨是晴呢。
不过,“官家应该没信。”
所以才会有褒奖和惋惜,这是帝王的些末愧疚。
整个村子两三百人的死亡,这动静瞒不过官家,这天气还连着灾情,也根本没法瞒过。
所以,是官家有意包庇?
这背后之人的位置比她想的还要高,倒是给她缩小了范围。
“大兄,过几日把马车卖了吧。”
官家已经注意到了此事,短时间内,这人应该不会再出手了。
而且,那么高的位置,心性却小成这样,只怕大犁村逃出一个她的事,那群人回去根本不敢上报。
他们家,他们整个大犁村,大约不是挡了谁的路,而是被用来泄愤了。
能让官家包庇维护的人,心性又狭小歹毒成这样的人,又关着内宅之事,她大致能确定是谁了。
太子妃贾南风。
一个用刀戟把太子的庶子从娘胎里生生剖出来杀死,还能全身而退的人。
贾充的嫡三女。
贾充和新夫人郭槐的长女。
贾南风的妒暴酷虐,和其母如出一辙。
因着贾充亲近自己儿子时,同奶·娘多说了几句,郭槐便怀疑贾充与奶·娘有私,便叫人杖毙了奶·娘,因此害得自己一岁的嫡子惊吓而死。
这样让人匪夷所思啼笑皆非的事,郭槐还做了不止一次。
贾充和郭槐的两个儿子,都是因此而亡。
所以后世的《幼学琼林》里才那有一句‘郭氏绝夫之嗣,此女之妒者。’
李礼闭了闭眼,果然一切变故都是有迹可循的,是她太骄傲,太大意了,如今回想,竟原来有那么多的细节。
母亲偶尔的悲伤感怀,父亲玩笑般的试探。
她母亲应该是贾充和其原配夫人李氏的嫡次女。
如此,一切都对上了。
贾充的原配夫人李氏,因其父策划谋杀司马师获罪被休,而郭槐的女儿又成了太子妃,所以父亲和母亲的婚事得不到李家的认同。
司马炎大赦天下之时,给了贾充恩典,允许他置左右夫人,迎归李氏,贾充谢绝了司马炎的恩典,但还是在洛阳为李氏修了一处宅院安身,所以郭槐恨极了李氏。
贾充和李氏的长女、母亲的同母姐姐,嫁给了齐王司马攸为正妃,齐王司马攸不同与其他王,他是原本应当登基为帝,甚至被当今皇帝许诺,日后要将皇位传于他的王爷。
这应当就是母亲在洛阳的倚仗。
但是齐王攸死了。
就在今年。
司马攸今年年仅三十六岁,父亲和母亲不看邸报,哪里会想到他会如此年轻便去世,而她自己虽然知晓这个消息,却不知晓自家和洛阳的恩怨情仇。
于是阴差阳错,毫无防备的到了这步田地。
卖掉了马车,三人的经济骤然宽裕起来,只李礼的眼睛还是毫无起色。
李礼将自己关于凶手的推论,毫不隐瞒的全部告知了李筠和莫荆。
他们必须得知道谁厌恶他们,是谁想要他们的命,往后不管是报复还是避退,才更知道分寸。
两人听完沉默了许久,这个答案听起来匪夷所思,什么皇上太子王爷,远得像是天边的事儿,还有仅仅是从邸报上的三言两语便推论至此,更是叫人难以置信,但倒推验证起来,又叫人不得不信。
可洛阳啊,那是什么地方……
他们这辈子能够得着吗?
李礼有些抱歉的对莫荆道:“这场祸事,是我们李家连累了整个大犁村。”
莫荆道:“不是,这是郭氏和贾氏做下的恶。”
李礼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所以,你们的打算是?”
李筠和莫荆再次陷入沉默,哪怕李筠恨得眼睛都红了,但对方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他们能做什么呢。
蚍蜉撼树,不外如是。
李礼慢吞吞的道:“反正我是一定要让她血债血偿的。”
“阿礼,”李筠握了握拳,道:“我们去陇西。”
“去陇西做什么,大兄,我们自己不站起来,没人会帮我们报仇,那是太子妃。”还是一个再无齐王威胁的未来皇后。
“那,只我们两个、”
莫荆沉声道:“还有我。”
李礼笑了起来,“嗯,我们三个,我们三个试着来改换乾坤。”
李筠道:“怎么做?”
李礼挑起眉,又翘起脚,“立志要高远,但做事要脚踏实地,大兄,快去烧火做饭吧。”
两人的心情骤然一松,他们就怕李礼太悲伤而太冲动,那么骄傲的人啊,如今双目失明,连生活的琐碎都无法应对。
李筠忍住泪意,笑着应了声好。
莫荆负责给李礼熬药的精细活。
两人各自忙碌着,屋内慢慢安静下来。
李礼放下脚,撑着下巴发呆,如今再没人挑剔她的仪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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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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