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醒悟

眼睛看不见了,还是容易被人小瞧的,哪怕是她的亲兄长,和如莫荆这般的老实人。

在李礼慢慢能够自主生活的时候,她对于家中的经济情况也越来越不了解。

但她也不好骗。

马车连马带车一共卖了两万多钱,为了省下房租、办下户籍,他们花了一万多钱买了两间陋舍,是真的陋舍,哪怕李礼看不见,但仅从他们日日都要去挑水喝,便能知道,他们买的这小房子,连口井也没有。

搬完家后,大兄说他找了家私塾继续上学。

这话,李礼就一个字也不信。

家里只剩下一万多钱,读书、看病都是最花钱不过的事情,他哪里舍得去上学,多半是找了什么抄书的活吧。

他身上有很浓的墨味。

至于莫荆,他只说找到了工,却不和她说到底做了什么工,工钱多少,但每日他身上都有很重的汗味,估计是做的搬运之类的苦力活。

李礼想要他们在家做点小生意,但这个时候的生意并不好做,外头的灾情还没有过去,他们的本钱也不多,三个人还要生活、看病、吃药,冒不起风险。

日子一日日过去,天越来越冷了。

李礼站在窗前,她不知外头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觉得这一天似乎格外漫长,漫长到她有些饿了,而大兄和莫荆还未归家。

又不知等了多久,伴着风雪,莫荆回来了。

因为只有李礼一人在家,他们不放心,所以屋门是从外头锁上的。

听到开锁的声音,李礼的眉间染上烦躁。

大概人病得久了,性情真会变得古怪,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变成了拖累,知道他们两个十一岁的少年照顾她有多不容易,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的想生气,想、刺痛他们。

她好像分裂成了两个她。

莫荆推开门便看到李礼站在窗前,急忙快走两步走到李礼身边,把窗户关上,用手背试了试她脸颊的温度,不赞成道:“阿礼,外面冷,你别到窗边站着。”

“也是,病了又要你们花钱买药了。”李礼笑吟吟的顺着莫荆的力道往里走。

莫荆抿住唇,吼间酸堵,说不出话来。

他扶着李礼到床边坐下,“饿了吧,我去做饭。”

“大兄呢?”

大半年过去,除了李礼一直被锁在家里外,莫荆和李筠在外面挣钱求生,经过许多事后,都有了不小的长进。

两个从不会说谎的人,如今说起谎来,越来越自然平常。

莫荆边往外走,边回道:“可能学里的夫子拖堂了吧。”

“呵。”李礼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莫荆知道以李礼的敏锐,他说得越多,漏洞越多,只沉默的取了水桶出去挑水。

然后回家摘菜做饭,还要洗衣打扫,零零碎碎的各种家务事,偶尔她要沐浴的时候,更是灾难。

李礼吃了一口莫荆煮好的肉粥,忽然朝莫荆伸出手,摸到他的碗,拉到自己面前,用勺子舀了一勺。

也是肉粥。

李礼把碗推了回去,笑着道:“看来咱们家的经济危机过去了。”

她说的,是前一段,他们两个瞒着她,只给她一个人吃肉粥,而他们两个吃极清的糙米的事。

莫荆点头道:“嗯,我涨工钱了。”

李礼笑了笑,没说什么。

莫荆等李礼吃完,收了碗,把李礼吃过的碗洗了,又把自己的那一碗肉粥小心的放了起来,这一碗是阿礼明日的饭食。

看不见的阿礼虽然还是聪敏,但他们两个不断吸取教训,总也能想到法子骗过她。

莫荆往外看了一眼,天已经黑透了,阿筠还没回来。

莫荆也有些担心了。

“阿礼,天色有点暗了,雪也下大了,怕是路不好走,我出去接阿筠。”

“嗯。”李礼点了点头。

莫荆嘴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你一个人在家,要不我请阿秀过来陪你说说话?”

阿秀是蒋大夫的独养女儿,莫荆和李筠偶尔会请她过来帮她沐浴,蒋大夫则是如今主要替李礼看眼睛的大夫,也住在南城门附近。

李礼仰面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淡淡的回道:“这么晚了,何必麻烦人家。”

莫荆不知道她怎么推断出来的时辰,也不敢问。

李礼又笑了一声,道:“再说,你把门锁了,我一个瞎子,难道还能撬开锁溜出去吗?”

莫荆默了默,“你早点睡,我出门了,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回来。”

“嗯。”李礼闭上眼睛嗯了一声,平复自己心底的躁郁。

莫荆说早点回来,到底也没能早点回来。

李礼摸着心跳,数到了六千八百七十二才终于听到了他们回家的动静。

李礼心里一跳,猛地坐起,步子不对,呼吸不对,她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怎么了?”李礼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脚踩在地上凉极了,正如她此时的心情。

她实在恨极了血腥味,和这种无能为力无法挣脱的感觉,这会把她拉回那个叫她至今无法释怀的梦魇。

她其实知道,为什么吃了那么多药,大夫又都说没有病症,她的眼睛还是没好。

因为她的潜意识里,大概也是恨自己的眼睛的,它成了她自我厌弃的发泄口,她始终无法释怀她害死了阿姐。

莫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呼吸极为急促沉重。

李筠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

李礼的心沉沉的坠下去。

他们确实越走越近,那股血腥味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李礼伸着手胡乱的摸索,大概能感觉到她大兄是被莫荆背回来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大兄他怎么了?”

李礼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一种不敢想的恐慌像是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似乎下一瞬就要捏爆它。

“没事,你别慌,阿礼,你看着阿筠,就是摔了一跤,伤了腿,没事,别怕,没事,我去请大夫,会没事的。”

莫荆喘息着,边安抚着李礼,边背着李筠往床边走。

“不,你骗我,我摸到血了,好多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李礼跪在地上,颤着指尖,她无比确定这是血,她见过的,好多这样的血、这样的触感。

李礼听着声音,往莫荆和李筠的方向爬,急切的唤道:“大兄?大兄你为什么不说话?大兄,你怎么样了?”

李礼声音尖利,她的神情疯魔,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紧的绳,随时可能断裂。

这一刻,她又无比痛恨她自己,痛恨她内心深处的逃避。

痛恨她这双看不见的眼睛。

害死的阿姐还不够,难道还要这样连累死大兄和莫荆吗!

慢慢的,她眼前好似又看见了刺目的红,一滴一滴,向着李筠的地方蜿蜒。

莫荆心痛得不行,他将李礼抱起来放到李筠身边,握住她的胳膊肯定的说道:“会好的,没事的,我马上就去请大夫。”

但在这之前,他得先把火升起来。

李筠伤的是腿,那伤一看便知是在雪地里跪出来的伤,不知道他跪了多久,膝盖处的一块血肉都被粘到了裤子上,伤口处可怖极了。

李筠他是去外头,做了别人的书童,算是半个仆人。

灾年里,人命贱得很,就是不是灾年,仆人的命也低贱得很。

他这样,根本没办法盖被子保暖,他现在的气息这样微弱,若不想办法保持暖和,只怕不等大夫过来,他便先冻死了。

莫荆生火的时候,李礼便一动不动的守在李筠身边,安静极了。

她将手指放到李筠的鼻下,终于感受到了他微弱的呼吸,她的心稍稍安定,但是还不够。

她想要为他做点什么,但她这样的,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不敢碰他,她看不到他哪里有伤,她怕无意碰到了加重了他的伤,她只能咬着唇保持安静,努力的听他的呼吸声,确定他还活着。

她好想看见,好想看看他怎么样了,伤哪儿了。

这是她最后的家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莫荆把火盆搬到床边,把火烧好,提醒李礼别乱动,小心别碰到了火盆。

简单嘱咐两句,莫荆便准备出门去找大夫。

李礼抬头叫住了他。

“你带钱了吗?”

莫荆的身子一僵,刚想糊弄两句,回头,却对上了李礼幽深的双眸。

她的瞳孔又黑又亮,像是最浓的墨,最深的潭,最璀璨明亮的宝珠,里面有洞悉有神采,却少了从前的张扬朝气。

“你的眼睛?”

“没钱了?”李礼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意外。

李礼绕过李筠,跳下床道:“我和你一起去,带上父亲的佩剑。”

莫荆惊了,“阿礼,你要做什么?”

李礼已经打开衣柜,抽出了里面李父的佩剑。

莫荆连忙上前拦住她。

李礼道:“我们去找大夫。”

报仇和救命,她分得清主次。

莫荆晃了晃神,反应过来李礼的意思,连忙道:“阿礼,蒋大夫是好人。”

李礼淡漠的点头,“我知道。”

她知道蒋大夫的脾气看着很坏,其实心很好,也很照顾他们,每次都只收了药材钱,他对他独养的女儿更是好。

她甚至知道蒋秀对她大兄有意。

他们现在的处境地位,不能对蒋大夫做什么,但他们拿着剑,大概能制住蒋秀。

她知道她的行为很卑鄙,但如果大兄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何止不介意自己成为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她甚至会想毁灭世界。

这一年里她遭遇了命运太多的恶意,已经不敢去赌别人的善心。

万一的万一呢,她不敢赌。

“我们先求他,他不答应,就拿他女儿的命逼他就范。”

莫荆顿了顿,沉默的夺过李礼手中的剑,只道:“阿礼,我来。”

李礼闭了闭眼,和莫荆一起出门。

蒋大夫家不算远,她也去过很多次。

李礼急迫的拍打着蒋大夫家的门。

里头传来蒋大夫火大的吼声,“谁啊,大半夜的叫魂呢。”

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不待蒋大夫继续骂人,李礼和莫荆一起跪了下去,“蒋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大兄,我大兄伤了腿,伤得很重,求求您。”

说完,李礼重重的叩了一个头。

这一年里,她的骄傲和自尊无数处被碾进尘埃里。

咚的一声脆响,蒋大夫被吓了一跳,“阿礼?你的眼睛好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礼涩声解释道:“我大兄,跪在雪地里,跪了太久,伤了腿。”

蒋大夫一把把李礼拉起来,“行行行,别跪了,赶紧起来,一会你大兄没救回来,你和莫荆又病倒了。”

蒋大夫说了一句,又快步往屋里走,“等会,我去拿药箱。”

这样的顺利,李礼心里狠狠松了口气,像是破开冰层的鱼,终于呼吸到了氧气。

李礼的唇边染上欢喜。

她那被悲伤浸透的、漫无边际的、沉浸于黑暗的精神世界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很微弱,但很珍贵。

昏黄的灯光下,李礼和莫荆一起帮忙烧水、熬药,蒋大夫带着蒋秀一起帮李筠处理伤口。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蒋大夫站起身,擦了擦汗,对李礼和莫荆道:“好了,他底子不错,热已经退下去了,只要今晚好好的,这两三个月再别下床,这个冬天好好养养,应该就不会影响走路。”

李礼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喜之不尽对着蒋大夫连声道谢。

蒋大夫拉着脸道:“谢什么?药钱还是要给的,他后面还要吃还要敷不少药呢,老夫的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是是是,”李礼连连点头,又道:“辛苦蒋大夫在寒舍住一晚,若是大兄起了热,我和莫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求蒋大夫救人救到底。”

“您放心,您的恩情我们都记在心里,药费也会多多的补足的。”

“你这小姑子,”蒋大夫意外的看了李礼一眼,“从前倒不知你如此活泼。”

李礼笑吟吟的道:“从前生着病嘛。”

莫荆有些晃神,这一瞬,他仿佛见到了从前的阿礼。

蒋大夫环视了一周,照例还想挑剔几句。

李家这简陋的两间屋子,能挑剔的地方也极多,甚至于,他留下看顾李筠一晚,都得她和莫荆现给他搭一张床,或者是睡灶房。

李家这两间屋子,李筠现躺的这一间就是李礼的房间兼客厅,另一间便是灶房兼李筠和莫荆的房间。

李礼求助的看向蒋秀,蒋秀悄悄的扯了扯父亲的衣袖。

蒋大夫哼哼了两声,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道:“老夫睡哪儿?”

李礼看向莫荆,莫荆连忙道:“委屈蒋大夫睡我和阿筠的房间。”

莫荆安置着蒋大夫住下,又和李礼一起将蒋秀送回了家,然后两人回到家中,李礼才深刻的意识到自己家里穷成了什么样。

他们家竟连一块搭床的木板都没有。

李礼看着莫荆,这和她估算的情况差太多了。

莫荆默了默,知道就算不说也瞒不过她,便老实的回道:“听说回春堂的杞菊地黄丸对眼睛极好。”

李礼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必定给她买了不少这样那样对眼睛好的药丸。

莫荆沉默着,虽然不敢看她,但脸上没有丝毫悔意。

李礼轻叹了一声,“趴在桌子上睡会吧,明日你不是还要上工吗。”

莫荆大约是累极了,说着不困,可没一会儿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李礼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摸了摸李筠额头的温度,轻声走到灶房。

灶房里,蒋大夫已经睡熟了,李礼打开碗柜,果然看到了两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肉粥。

这大概是预备着今晚摆在大兄和莫荆面前,用来唬弄她的。

一声极轻叹息在木柴燃烧的声响里几不可闻。

李礼的心酸酸涩涩,说不清是感动多一点,还是自责和无奈多一点。

但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比起沉湎过去,追忆亲人,或囿于仇恨,痛苦愤恨,她最应该做的是珍惜身边还有的温暖。

被爱着的人,她的痛苦从来不只是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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