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樾挡开飞到身边的暗器，他没有出手，只在一旁掠阵。

又是数十条性命的终结，少年挥刀，洒落刀锋上的血珠，仰首望向封樾，忽然一笑，脸上立刻云开雾散，单纯可爱得谁也恨不起来：“封大哥，这些人可真是没完没了，吵得人觉也睡不好。”

“小蝠子，”封樾跳下绳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身在武林，想要安定无扰是不可能的。”

“的确是呢，”蝠小年笑了，“烦是烦了些，不过有封大哥陪着，这人间武林还是有趣的事多。”

“小蝠子……”封樾犹豫了一下，“这次金顶封峰之后，我们别再提武事，一起去太湖边上务农去，你说好吗？”

“好啊，”蝠小年笑道，“到时候也带上小婉，她不是说以后要嫁给你吗？”

封樾摇头笑道：“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你又说笑了。”

“你要是不愿带她，那便带上芳儿吧，”蝠小年掏掏耳朵，“每次去秦淮河上喝酒听曲儿，她都跑来吵着要嫁给我，吵得我头都大了，为了耳根子清净，我看哪天就把她娶了算了。”

“你……要娶芳儿姑娘？”封樾怔住了，“你……喜欢她吗。”

“她长得很漂亮，不是吗？”蝠小年笑着，“我喜欢像她这样，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的姑娘。”

封樾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蝠小年没有察觉到异样，还是继续说道：“倒是你啊，小婉现在就很漂亮，长大了一定会是个大美人，封大哥，反正你以后也是要成家的，不如就娶小婉好了。”

“……反正以后是要成家的？”封樾有些木然的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对啊，”蝠小年亲昵地搂上他的肩背，笑，“难不成你还要跟我一起打一辈子光棍呀？”

封樾怔了一下，有些落寞的笑道：“说的是啊……”

幻境慢慢被白雾笼罩，白雾渐散，再次变幻成女子的轮廓。

“你是说……封樾竟然是爱着同为男子的蝠兄吗？”贺云声不禁问道。

“果然旁观者清，”叶菲菲笑笑，“封樾虽未发现人妖殊途，却也明白同性之爱难容于世，所以他从没有说出来过，而小蝠子对于人事是很笨的，他也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

“那，后来呢？”

“后来金顶封峰之会，武林各界奉小蝠子和封樾为峰首，可不知为什么，那一次之后，两人突然闹翻了，据说是有小人撺掇他们比试双剑，议论着谁更强些，于是往后数十年，两人形同陌路。”

“怎么会这样？”贺云声摇头道，“他们不可能只是为争胜负就分开的。”

“你说的没错，”叶菲菲道，“金顶封峰之前一个月，小蝠子娶了芳儿姑娘，然后就在封峰时传出两人争强导致不和，封樾当众宣称：“所谓剑法无双之名，只配一人，既然是无双，又怎能成双？”

小蝠子不明白封樾为什么会忽然恨他，这事之后，他还去找过封樾几次，只落得对方不理不睬，最后一次，还被说了那样的话……”

“什么话？”

“你这人也真是下贱，非要对我纠缠不休。”

贺云声心底痛起来，伤人的话原来都是一样：“他们就这样分开了，是吗？”

叶菲菲点了点头：“后来，小蝠子弃了双剑四海逍遥、音讯杳杳，而封樾做了武林盟主、天下景仰。再后来，封樾和小婉姑娘成了亲；小蝠子当时修行还不够，是不可能与人类繁衍后代的，成亲六年后，芳儿姑娘便死于江湖仇杀，再之后小蝠子闭关修炼，再未踏足人间武林。”

叶菲菲微微叹了口气，又接道：“可是他忘记了，人的一生是短暂的，等他再次出关，人世间已经又过去五十年了……”

烟影再次蕴化，眼前烟雾缭绕，渐渐清明了，只见是一间静室，一豆灯火，几案上的香炉寂然吐着紫烟，卧榻上的人也静静的，静得仿佛死去。

封樾知道，他已经太老了。

岁月是一碗毒药，能把俊伟飞扬的少年英雄，变成发疏齿摇的耄耋老者。几十年里一直为武林中事奔波，反而还能让他轻松些，因为至少他不会有空闲去想其他的。然而这两年，一直缠绵病榻，便给了他太多的时间去回忆过往。

回忆越多，就越清楚的知道，人会将过去慢慢淡忘，又会看着一些东西无声无息的消失……就像那个不通世事的少年，就像少年脸上的无辜笑容……

夜风寒透，侵入窗栏，纱帐舞起时，榻边已站了一个人。

封樾撑起布满褶皱的眼帘，榻边的是那个少年，还是当年的样子，直如尺量的眉微微轩了，不管是怎样的负面情绪都在脸上化成了同样的委屈。

封樾禁不住笑了，笑声老迈沙哑：“小蝠子……你是来送我的，是不是？”

“封大哥……”那委屈的眉皱得更深了，他没有想到，那个身材瑰伟，剑眉星目，俊美得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与之相媲的男子，如今会变成这样一个满面沟壑、苟延残喘的老人。

“我一直想知道，当年，你为何……”

“我为何要走？”封樾替他问完，却笑而不答，“怪我自己了……”

“闭关后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恨我，”蝠小年坐在榻边，“直到前几日我忽然明白，人都说爱恨相对，或许正因为此，你才必须恨我。”

封樾微微怔了，许久又笑起来，苍凉又无奈：“可惜我没有再一个五十年了……”

蝠小年听着这句，只觉得莫名悲伤，不禁抚摸那个苍老的脸颊，当年这张面容生得俊美无匹，只偏他生来带着一股正气凛然的威势，从不会因那张美好面容而让人小觑。

往事一一浮现，那些共乘一匹马穿街越巷的日子，联手同闯龙潭虎穴的故事，还有自己对着他拍手贬损，气得他“只知道笑”的片段……还有他那一日莫名的指责，莫名的离去……

“封大哥，那年的最后一面我打了你一耳光，你还疼吗？”

“疼……疼了五十多年……”

笑音渐弱，那人带着笑意睡着了，笑意安详，仿佛五十多年里从未睡得这样甜美，仿佛像这样踏实的长睡不醒，是他一直不可求的幸福。

“封大哥……”蝠小年轻轻唤着他，像是生怕会把他吵醒，泪珠滴落在苍老的脸上，顺着纵横交错的褶皱流落。

纱帐飘舞，隐了榻边的少年，眼前再度清明，贺云声已经湿了眼眶。

两人一时间沉默，只有林间树叶飒飒作响。

“结局竟是这样……”贺云声摇头叹道，“一生尽逝，不明不白。”

“的确，一生尽逝，不明不白，”叶菲菲道，“若当年封樾有勇气说个明白，故事也未必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以为这样是对小蝠子好，及时狠绝的斩断两人的来往，却给双方心底都留下永远的伤痛。”

贺云声知她所指，于是沉默了。

“如今，你和归莫离也是如此，不要自以为怎样是对对方好，就去冒然做了，要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叶菲菲慢慢道：“其实想想，你和她之间的阻碍，要比小蝠子和封樾的小多了，不是吗。”

贺云声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又是如以往般的通透坚定：“我这就去追莫离兄，把我的想法都告诉她。”

叶菲菲也笑了，小书生果然是一点就透的，只是有点冒傻气：“人家好好一个姑娘，你还要叫她莫离兄吗？”

“可是……”贺云声呐呐道，“她不让我叫她姑娘……”

叶菲菲捂着嘴大笑起来：“哎哟你这个傻书生，就不会亲昵一些叫她莫离吗？”

贺云声已经习惯称呼他人带着尊称，倒是从未想到这一层，听叶菲菲一说，顿时羞赧地笑着挠头。

“先找地方歇着吧，明日你去东边三十里处，镜湖后山竹林，她会在那里。”

“叶姑娘，谢谢你。”

贺云声对着她一揖，准备启程，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身问道：“蝠兄和封樾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他去年的情劫是什么？”

“那时他耗了一半的真元，为了救活一个因气喘病而几乎丧命的少年，”叶菲菲微微笑道，“那个少年是封樾的转世。”

贺云声笑了，每个故事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即使有波折和坎坷，总还会有幸福的期待，不是吗。

暮色中的苍竹亭，像是映在镜子里，显得不够真切。

归莫离站在苍竹亭外，望归燕还巢，衬着绯霞与墨云的背景，染上了几抹凄艳，渐渐的，赤与墨的色彩幻化成了那个被伤到彻底的表情，那个心如死灰的目光。

用力攥紧拳头，直到指节发白。

那个人，不会再来了……她知道，因为是自己亲手赶走他的，那个似乎永远都会站在自己身边，笑得风和日暖的书生，再也不会出现了。

其实……小蝠子和封樾是有真人原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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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莫耽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