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白光吞没了林影的意识。
她恍惚间,跌回了年幼时候。
那时,她曾浑身僵硬地呆站在纹丝不动的水晶球边,没有一点光亮的球体召唤来了周围大人们嘈杂的议论声,每一个词都在或委婉或尴尬地嘲笑她,身为魔王陛下的女儿,却是个毫无半点魔力、学不会魔法的废物的事实。
花瓶公主、废材王女……想必一定有刻薄的人给她安过这样的头衔。
但当她将目光略过躬身在王座下的大人们,向那高坐于王座的黑发女人投去绝望无助的目光,那位头戴黑色荆冠的女皇便起身,比太阳和星火更加璀璨的金眸一抬,就让全场凌乱的嘈杂瞬间噤声。
“小影,这不是你的错。”
女人一步步走来她的跟前,高挑的身躯遮去刺眼的日光,将幼小的女孩笼在自己的阴影里,令她只能望见那双闪耀的金色眼睛。
那曾是她的起源,她的全部,照耀着她的光。
女人只需要将薄唇微张,放出沉稳磁性的声线,从女孩身边走过时撂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隔天传开在整片大陆上的八卦流言,从“王女殿下竟是花瓶废物”,扭转成了“因为魔王陛下太过强大,恐怕在孕育子嗣时将女儿的魔力也吸走了”云云。
更有甚者,还为此事向最强大的王,道贺恭喜。
子嗣不盛,若在寻常人家,当然不是好事。但魔族皆道,至尊魔王受赐神谕祝福,拥有半神之躯,魔力无尽,智慧卓绝,武功盖世,不老不死,因而连直系血脉都无法分走她的一丝力量,更是她的力量天下无双的佐证。
无论是谄媚的祝贺,还是暗地里的非议,魔王都泰然自若。
林影那时天真单纯,眼界狭隘,也过于信任她唯一的血亲,轻易地将不在乎误当作温柔,以为这就是母亲保护她的方式,爱她的证明。
只以为自己出了那么大的糗,举国上下却仍爱戴她这个没用的王女殿下,正是魔王施展了独属于她的魔法。
于是她的灵魂跌落,落向第二次仰望母亲的场景。
十六岁的少女不像同龄人那样自由无虑,不会魔法的王女要想成为大众眼里合格的王储,至少要拿起剑来。
有最好的老师定制课程指导,有最赤诚的仰慕作为动力燃烧,还有无人敢拂面子的后台撑腰……林影理所当然地在这一年的见习骑士考核中取得优胜,出席盛大的庆典仪式,作为年轻骑士们的代表接受皇帝的封赏。
“小影,你要成为忠属于我的骑士吗?”
“是的陛下!”
穿上了崭新锃亮的薄甲,年轻的王女单膝跪地,满目热切地仰望着只落向自己的光芒。
“向赤月与您发誓:我将谦恭,诚实,怜悯,英勇……强敌当前,不畏不惧,忠耿正直,无愧于您!”
魔王平静地垂眸,用那总被她当作温柔慈爱的神情望着她。手铠中握着的银剑形制华丽,纹路漂亮而繁复,只轻轻点过黑发少女的肩头,而重量并未落在她的身上。
“我发誓善待弱者,发誓帮助向我求助的人,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
骑士王女恭敬地跪在母亲的王座前,母亲的阴影里,白皙如纸的右手将并拢的指尖点在心口,虔诚的激情从她澄澈的眼眸里满溢而出,连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
“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正因她的眼底,曾无时无刻不倒映着她的君王,她的母亲,她唯一的爱。
所以,林影最终还是无可救药地摔倒在第三次仰望母亲的时刻,那片血淋淋的创伤。
“怎么办呢?小影,你这么弱,居然因为不满区区一个婚约,就不顾后果地当众忤逆我,向我发起决斗……”
依然是在王座前,然而被赐予的骑士剑碎成一截一截,原本光滑平整的地砖被恐怖的怪力砸出坑洞,鼻青脸肿的王女倒在其间,魔王的影子在晃荡的吊灯下延伸得很长,将咳着血、流着泪的少女囚在里面。
她颤抖地用尽浑身气力,勉强撑起上身,仰望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女人。
目光仍是孩提时代的求助和乞求。
可是这次,她看到母亲无动于衷,咧开了嘴角,弧度不自然地拉长、上翘,似笑非笑。
“你连让我想要拔剑的力量都没有,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违逆我的旨意、挑战我的权威?你这愚蠢莽撞的做法,不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你身为我的女儿、我的骑士、我的储君,都彻底失格了吗?”
林影牙齿打颤,凝望着那双俯视她的金眸,涌出的泪水,渐渐咸涩的味道也在冰冷的痛苦中变了质。
那一刻大脑空白,她幡然醒悟了,令她绝望的事实。
“……妈妈,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啊?‘区区一个婚约’?哈,你难道觉得,我会愿意和一个不喜欢我,只是想做你的女婿的野心家结婚?”
魔王神情淡漠,一时缄默不答。
竟抬起鞋底,冷酷地踩在少女的肩头,将她艰难撑起的身子轻而易举地摁在地上。
“为什么不?那女人的年岁、模样都与你般配,出身显赫,比你强大,也比你聪明,为了讨好我,她就是装也会装得对你百般体贴。”
轻飘飘的话音落下,绝非出于柔情,只是自始至终,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漠然。
“而你,非但不知道珍惜这么好的婚事,身为我的骑士却向我挥剑,身为我的女儿却违抗我的命令,意气用事,愚蠢得让我无法理解。”
过分沉重的疼痛压在肩上,激起王女的惨叫。
一丝令人极度不自在的恶寒突然袭遍全身。
“小影啊,向我发起决斗挑战而失败的你,已是叛君行刺未遂的罪人。”
金色的光辉幽幽飘落,却冷得毫无一丝温度,显得那样遥远,更不曾被狼狈的少女占有过。
即便视线模糊,少女也在那双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金眸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匍匐在地,渺小而可笑的倒影。
大概与蝼蚁也没什么两样吧。
“因此,朕必须收回朕赐予你的一切权利。”
原来,母亲从来没有爱过她。
可讽刺的是,身为软弱无能的女儿,十八年来所拥有的一切,偏偏都是母亲给的。
所以予取予夺,尽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呃啊啊啊——!”
分不清是被抛弃的恐惧,被辜负的愤怒,还是对自己愚蠢天真的悔恨,又或是被废黜下狱、遭到流放,失去一切之后,多少次濒死,多少次受辱,饱尝苦痛的折磨……
幼稚美好的回忆付之一炬,心中所剩下的一切,全部熔炼在一起,化作怨恨的烈火。
林影指尖深抓在心口越发灼痛的扭曲烙印,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杀了你……杀了你!什么王权,什么力量,你看不起我、不愿给我,我就自己来拿!”
——血珠从深深抠进心口肌肤的指尖渗出,一身劲装、束着发辫的俊秀女子狂怒地吼出声来,倏然张开布满红丝的双眼。
她被铁索缚住的双臂陡然用力一挣,空气中顿时爆发出刺眼的紫色灵光,凭空掀起猛烈的气浪,就将身侧两旁拽着铁索的两名白衣修士冷不防震翻在地!
“怎会如此!她不是身中魔毒,陷入幻术了么?怎的还能挣脱我的‘缚灵索’?”
其中一个不可思议地坐倒在地,不甘心地大喊。另一个则反应更快,见势不妙,就抽剑出鞘,运起轻功,直朝林影刺去。
挣开幻象之后,林影神智渐渐恢复清明,只是心头仍受恨火盘踞。
她握了握拳头,察觉原先从兵匪那里取得的傍身短剑也没了,当下干脆顺着难以遏制的杀意冲动,反抓还捆在腕子上的铁索,使劲一扯一扬,腾起锁链与那直刺而来的剑锋格挡。
眼前的白衣修士显然是个擅长用剑的,随即偏开剑锋,就要顺着铁索的空当再朝林影的胸前刺过去。
不想林影眼疾手快,牙根一咬,手中极快地松开又拽住铁索中段,就将它当做长鞭朝着修士拦腰一甩——
“啧!”
那使剑的白衣修士急忙侧身后退躲开,也因此失去袭杀猎物的良机。
铁索铛咚一声,砸在地上,扬起夹带紫色光屑的沙尘,也横亘在衣衫褴褛的女子与白衣修士之间,划开了距离。
“哎、哎!那可是我的法宝、我的炉鼎!”
不过剑拔弩张的气氛,转眼就被才从地上起身的另一名年轻女修打破。
“肖师姐,你方才怎的要杀了她?不是说好,将她带回去,一同享用的么?”
那少女的声线活泼而聒噪。林影听着听着,神情阴郁,眉头一皱。
被称为肖师姐的修士一时恨铁不成钢:“甭念叨了!还看不出来么?你这败家的‘法宝’非但没将她的灵力锁住,反助她将体内魔毒炼化了,现下正是她灵力至盛的时刻!还不来助我?”
师妹一脸茫然,呆呆地:“啊?肖师姐,你该不会是说,你现下打不过她了吧?可她是个没筑基的小妖啊,就是随那几个兵匪练过两下子,哈哈,又如何是你一个‘御灵境’剑修的对手……”
肖师姐脸色发青,一双尖耳朵上的褐色耳羽也气得发抖:
“妖你个头!这姑娘耳廓圆滑,无尾无羽,亦无半点妖痕灵纹,浑身上下看不出分毫吾辈妖族的‘祖征’,想必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人族灵胎!若是咱们不能将她炼做炉鼎收归己用,便只好赶紧杀了,免得落入旁门外道之手!”
林影眉头皱得更深了。
耳边异乡的语言本就听着吃力,两个妖修话里话外,理所当然将她视作物件的叵测居心,更令她感到心烦意躁。
她想起来,自己被魔王废黜之后下狱流放,后来几经辗转,孤身漂洋过海,竟来到了风俗文化与魔族帝国截然不同的妖族大陆。
这里的生灵和环境中都无一丝魔力,妖族们追求的是吐纳自然灵气之精华,开发体内灵脉、修炼灵力,以效仿传说中千年前得道飞升的仙尊们,成为妖仙上神。
本来,妖族们流行修仙的风俗和她一个异乡罪人毫无关联,可起初也许是容颜惹祸,后来不知怎的,那些神神叨叨的修士都管她叫“灵胎”,一个两个盯着她争抢,要把她炼做什么“炉鼎”。
她起先一头雾水,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为避祸患也为了挣口饭吃,就听信了一个猫妖佣兵的浑话,跟她去做了远离仙家道门的佣兵脏活。
结果直到被那个恶女软禁采补,她才明白妖族和魔族某些地方还是相似的。虽然正儿八经的仙家门徒并非遍地都是,但妖族天生都有灵脉,就算灵修资质良莠不齐,但草寇贼子也想修炼一二,并不奇怪。
只是讽刺,她在人人都学魔法的故国是个毫无天赋的花瓶废物,来到流行修仙的异族他乡,却成了天生灵胎的炉鼎之体,而且远在汪洋彼岸的妖族们不知道她是魔王的女儿,人人都抢着要她。
就像现在,两个不知哪家门派出身的剑修趁佣兵一行打完胜仗之际,耍了阴招,在满地尸骨的战场上引爆魔毒,放倒佣兵一伙,妄图将她抢去当自己的炉鼎。
看来,无论身处何方,拥有天赋与否,地位是贵是贱,她都身不由己,在旁人眼里总不过是个器物。
林影不觉轻叹,旋即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那个显然天真些的师妹问,“啊,莫非师姐说要杀你,你就怕了,愿当我们的炉鼎了?”
肖师姐白她一眼:“蠢货,适才说了,她此时灵力充盈,过招也有两下子……”
“是呀。二位可是从兵匪贼窟里救出我的恩人,既然想要我做炉鼎,我便以身报恩,成全你们,也好免去一桩杀身之祸。于情于理,不都该如是选择么?”
只见黑发女子双手一松,将铁索扔在地上,蓝宝石般明亮却深邃的眼睛平静地回望而来,沾着血污的俏脸上扬起嘴角,露出坦然而明媚的微笑。
两个白衣剑修一愣,面面相觑:这好事真叫她们摊上了?
*设定上魔王算是尊号,在魔族帝国的职位是皇帝,所以会有君王、皇帝混称的说法。
林影只有魔王这一个母亲,彼此都是唯一的血亲,没有父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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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瓶与炉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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