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只有她要碰上这么多荒唐的事?
莫非这些都是命运对她的惩罚吗?
她到底何罪之有?最初只是违逆母亲,不想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罢了。对,是她冲动之下提出了决斗,意气用事,然后被视作叛逆遭到废黜下狱,但后来,后来……
她曾被火烧过的铜铁烙上可耻的罪印,曾在冰天雪地里被吊在架子上鞭打,曾披着浑身的伤,独自漂泊在汪洋上与上百头海兽魔物厮杀,直到力竭昏迷,所幸被风暴送到异邦的沿海险象环生。
有好心的渔妇救了她,可是语言不通,至今她也无法弄清楚,那时渔家带她去了市集以后走散,是否是故意将她变卖,才叫她招惹上了修士。不久后,她又落入贼窟,兵匪头子的猫妖恶毒顽劣,将她当做俘虏奴隶囚困欺辱,直到现在。
又要被无良修士剐肉剔骨。
到底还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她才能——
才能……回归故乡?
可故土已经容不下她,因为她是遭到放逐的罪人。异乡的妖族又贪婪地盯着她,恨不得将她敲骨剥髓,偌大的世间,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很难想象,过去她曾是帝国的王女,谁见了她都得恭敬微笑地喊一声“殿下”。
而今她一无所有,受尽屈辱,性命难保。
捆在身上的铁索随着身子剧烈颤抖。
“啊……是吗,哈哈……!因为归根到底,我的罪是叛逆母亲,违背如同神灵的她赐给我的命运,所以神也要我偿还一切,要无数次置我死地才行?!”
痛苦的记忆在眼前变换,最终依然定格在早已疯狂了的少女心底,认定的一切不幸的归因。
高高在上地,居于王座的女人,金光璀璨的双眸美丽而诡异,遥远而冷漠地俯视着她。
对,正是那人给过她一切,又剥夺了她的一切。
如果最初没有信任过她就好了,如果最初没有仰慕过她就好了,如果最初没有爱过她、相信她爱过自己就好了。
……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儿就好了。
脑海里突然一闪而过,妖修师妹活泼的话音。
——天生灵胎,极品炉鼎,低修为的用了能补全妖丹,高境界的还能用来改命问神呢。
紫得发黑的灵光以铁索为引,倏忽迸发。
由于毫无预兆,肖师姐猝不及防被刺到眼睛,“啊”地惊呼一声,手一松,被摧枯拉朽的光辉裹挟而起的气浪猛地掀飞出去,脊背撞在桌案上。
她痛吟一声,睁开眼却见本该有气无力躺倒在榻上的女子,此刻竟左手拽住身上挂着的铁链,垂着还刺入了匕首的右臂,披发赤足站在了榻下。
“怎会……莫非你连情热蛊的毒都能炼化为灵气吗?”
肖梧清震愕不已,传闻中天生灵胎千年一遇,说白了在这千年之间,谁也没见过它到底有多神奇的能耐。
没想到这真货,确是如此特异。
如果真能夺取她那炼万物为灵气的特殊灵脉,别说解救师祖,报血洗宗门之仇,往后说不定她们师姐妹俩真能飞升成仙,护佑家国、振兴宗门呐!
肖梧清不由得惊喜交加。然而紧接着,她就被一双杀意满盈的眼睛死死盯住。
“‘改命问神’、‘改命问神’?哈,若我这炉鼎之身真有如此用处,为何我不能自己用!”
并非妖族的年轻女子,原先看起来斯文瘦弱,此刻却咬牙切齿,怒极而笑。缠在腰间的铁索引出浑身凌乱的灵气,纤长黑发无风自起,和颈间一枚滑出领口的白玉吊坠一起,飘动摇曳,看上去犹如刚刚苏醒的厉鬼。
林影身上爆发的灵压竟忽然逼至自己的境界,不,兴许还强于自己,肖梧清顿时没了笑容,如临大敌。
她的视线落在散发着紫光的铁索上,恍然大悟:“不,你并非炼化了毒引……而是炼化了缚灵索中的灵力么?”
但,不对啊。按说缚灵索的效用,应是将灵力锁在她体内才是,过去她师妹也没少用这法宝困住强敌,她们师姐妹才能以弱胜强,逃亡至今。
可如果当真是她一开始猜测的那样,因灵胎之体自成炉鼎,锁住她的灵力的缚灵索反助她将体内异己的毒素炼化……就情热蛊那丁点大的东西,当真能一下子炼出这么丰裕的灵气吗?
还是说,她身上另有什么提供灵力的来源?
肖梧清一时茫然。
不过无论究竟原理是怎么回事,灵气瞬间席卷周身,似乎也确然削弱了林影体内的毒。
相对的,麻木的五感重新清明,可是手臂上的疼痛钻心。
林影却喘息一声,看也不看伤处,将锁链一端叼在嘴中,空出左手,一把攥住那把匕首的柄。
哧的一声,随着星点血沫飞溅到了脸上,她眼神定定的,抽刀而出。
仿佛一尊杀神。
肖梧清吓得把手向后一撑,飞身就往桌案上一滚,在林影忽然挥刀扑来的瞬间,堪堪躲过她的刀刃。
“咚”的一声,匕首尖端浅浅没入木质的桌面。肖梧清扫了一眼,心下更是错愕后怕。
此女是个狠人。即便中了蛊毒、废了一臂,也是真想用那一刀毙命,杀了自己。
紧接着又是“呼”的一声,铁索被林影甩了两圈重重掷出,携带着灵光和狂风直撞而来。肖梧清旋即伏身,往竹帘一滚,滚出窗外。
林影噌的一声抽起桌上短刃,叼在嘴里,左手往桌上一撑一放,紧跟着翻身上桌,朝窗外扑滚。
一跃出窗子,就与捞起了墙外长剑的妖修碰个正着,出鞘的剑刃,与她转瞬之间吐出又把握在手里的匕首撞在一块,而后是同样在血路中拼杀过才得生还的双方,不约而同连续的几下挥砍换招。
铛铛的响声,褐色的紫色的光屑如流火星屑,自锋刃间迸落,洒溅在黑暗的夜幕中。
“果然有两下子。”肖梧清渐渐占了上风,抬眼望向蓝眸女人的神情多了丝钦佩,“你一个异乡来的姑娘,却有这等身手,想必纵然在贼窝里,亦能混出名堂吧。”
身体的状况终究不妙,片刻增强的灵力消耗也快,加上失血和蛊毒的影响,林影的动作没过一会儿就变得迟缓起来。
可妖修的话听在耳里,令林影想起被猫妖缚着双手捏住下颌,张口闭口叫她“压寨夫人”、笑音恶劣的欺辱。
“你在嘲讽我?”
林影眼神一凛,在匕首被剑锋挑飞脱手的刹那,眼疾手快将铁索一端扔出,一阵铛啷啷的清脆响动,铁索就像灵活的蛇一样缠住肖梧清的剑刃,封住它嗡嗡的铮鸣。
好快的反应,竟能抓住自己打飞匕首,而不得不上挑剑刃、最为松懈的片刻时机。
“非也。你身手敏捷如斯,步法怪而稳健,绝非为匪寇掳去之后,一朝一夕所能成,定然早就是个练家子。”
肖梧清不由在扯动剑锋,用力将腰身还缠着另一截铁索的女人唰唰拽动至面前,在呼吸相触、四目相对的距离,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敬意,话音也轻柔了些许。
“我诚心佩服你,吾辈同是生于绝境者,因此知晓你意志铿然,并非易事。待炼取了彼身灵力,吾辈必将善用这股力量,救师祖,复宗门,佑苍生,定不白费你的牺牲。”
禽妖信誓旦旦,琥珀色的眼眸却映出林影不屑的目光。
只听她冷嗤一声,下意识地顺着体内外散的那股气劲,双腿开立放沉重心,以自己为支点,用力甩动被铁索缠住的肩膀,就爆出一身气浪,将肖梧清旋转步法连连逼退,身上与绕着肖梧清剑锋的锁链,在铮铮响声中再度拉长了距离。
林影怒极反笑:“呵,废话那么多,还不都是要残害我一个大活人的借口。”
肖梧清一怔,转而像被戳中痛处,脸色僵了僵,发狠地一边单手震剑,就着缚灵索的连接,从体内运出一股气劲打将回去,一边空出左手迅速掐了几个手诀。
同时怒道:“你以为我等弱势之徒有得选么?想当初,偌大宗门一夜之间惨遭血洗覆灭,我也不过才十岁出头,彼时眼睁睁看着师尊为了掩护我与师妹,而惨死在贼人手里,我又能向谁人喊冤?”
古怪的手诀飞快在眼前变换,林影暗自咬牙,眼波摇动,不知她要有何动作。
“真是可笑,你们宗门覆灭,与我又有何干?你不去寻你的仇家,倒要害我这个与你无冤无仇之人!”
肖梧清却忽然趁她余光瞄着周围,一个箭步向前,身法忽而更加轻捷迅猛,似乎单靠腕力将剑噔噔一阵巧妙的转动,竟轻易拨开了铁索的纠缠。
“哪里无关?若是照常修炼,就凭吾辈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要手刃仇敌、解救师祖,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又照着强撑许久,显然脚步已经不稳的蓝眼女人劈斩过去。
“这二十年间,我可是眼看着师祖被困失踪之后,好端端的大焰王朝如何分崩,没了当年悲悯仁心的宗门庇佑,中土苍生又是如何流离失所,为连年不断的战祸所害……想我为姐为娘又为师,好不容易将那姓谢的呆货拉扯大了,总算在知晓仇家与师祖下落之际,否极泰来,得知只需炼化天生灵胎为己用,便能补全妖丹、修为暴涨。”
“唔啊……!”林影气力不支,即使头脑反应跟上了这劈下的一剑,甩出铁索的左手却已无力挥出所需要的力道,只堪堪打偏剑锋,同时后退仰倒,叫那锋刃落在胸腹左侧,划破本就脏污不整的衣裳。
夜幕之上,一弯红月高悬,破屋门外,星火幽微,山林间有薄风吹过,扫着年轻女子身前隐约袒露的深色烙印。
“自二十年前那血染的一夜起,吾辈便亡命天涯,只为实现复仇夙愿而苟活至今,最艰难时也曾为避追杀,躲在深山老林间茹毛饮血度日。现如今,复仇大业终于有望得偿,却要告诉我,一介灵胎炉鼎也是苍生之一,不该炼化……?叫我如何接受!”
又是一剑挥来,林影连连后退,却重心不稳,吃痛地跌坐在地,脊背撞在茅屋墙根。紧接着,寒光就在身前一闪,浅浅的血渍洒落在沾着泥沙的脚尖前。
“若换了你,又将如何抉择?这不公的世道本就吞吃你我,那我若牺牲一个本就苦弱不幸的陌路异族,于彼能使之解脱,于我能成全吾辈二十年来的夙愿;况且此事若成,亦可保全天下,救护成千上万的吾族苍生!这便是最好的选择,若是你,莫非还能做得更好吗?”
林影抽着气,抬头,望见那妖修红着眼圈,白衣凛然,身姿也如剑一般竖在身前,愣住了。
心口的狰狞烙印不觉瘙痒,仿佛两三年的光阴,远不足以将那深入骨髓的伤痛治愈。
恍惚间,璀璨而遥远的眉目,似在眼前一闪而过。
虽说她对那抛弃她的亲长恨之入骨。然而,在冰天雪地里被公然鞭打行刑的剧痛中,在摇晃的小船上仅凭一把用不顺手的短刀,与团团围困着她的海中魔物厮杀的绝望里,在被兵匪囚封锁了穴道、囚进黑暗的地窖,日复一日作弄羞辱时……
也偏偏是这股愈发沉重,也愈发难解的仇恨,化为了使她纵然早已失去容身之处、也得以孤身坚持到了现在的支柱。
原来,靠一厢情愿的复仇的执念活着,就是这么荒唐,而且无可救药。
“……我不知道。”
轻若游丝,轻易被风掩过,是少女怅惘的叹息。
结束了。
肖梧清仿佛如是宣告着,立在林影身前,高举握着长剑的右手,反拿剑柄,朝她的心口刺来。
林影强撑而紧绷的身子陡然一松,咳出一口血沫来。
“师姐!”
恰在剑尖几乎触到林影肌肤的瞬间,一道青色突然撕开夜风袭来,在那一声脆灵灵的叫喊响起的同时,打偏了肖梧清的剑。
“什么?”
肖梧清没有及时回头去寻师妹,更准确地说,是来不及。那道青色就紧接着拦腰一扫,把白衣妖修像拍飞一只蚊虫似的,整个离地掀起,“砰”的一声,就打飞凌空,将她重重摔在远离茅屋的一棵树干上。
变故发生得突然,林影抬手胡乱擦去嘴角淌下的血渍,虚弱地喘着气,朝那不速而来的援手望去。
只见那是个身着宽袖青衣道袍、用金钗挽着白发斑驳的发丝的尖耳朵妖修,模样看着像是个四五十岁的成熟美妇人,在这月色下,红唇亮得有些妖艳。
她正用一条胳膊卡着年纪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谢师妹的颈子,手中还提着一杆缀着烛火的提灯,看起来轻轻松松就将身形纤细的花妖挟制得死死的,吓得那少女花容失色。
“嗯,傍晚远远见了那白光大作,待得赶到那处却只见战祸肆虐过的痕迹,却不见半个妖在。于是老身掐指一算啊,既然天色已晚,那相距不远,又足够隐蔽,适合做那抢到天生灵胎藏身一宿的地界……哎呀呀,不就是此山之中么?果然让老身找着了!”
没想到那妖道一副徐娘半老的模样,开口却是慢悠悠的油腔滑调。
有完没完,怎么又来一个要抓她这个灵胎的修士……
托缚灵索的帮助,暂时暴涨的灵力已然褪去,体内蹊跷的蛊毒未解,胸腹之中不多时便如有火升腾,林影痛苦之中紧皱眉头。
但不知为何,她在感到浑身乏力,右臂疼痛之余,双腿也不自觉难捱地紧并,原本苍白的脸上透出不自然的红。
“啧。”肖梧清被刚才那一下打得腹背受了重击,一时胸闷气短,没恢复过来,赶忙情急之中双手掐印,竟隔空唤动掉在林影身前不远处的匕首和剑,“急急如律令……来!”
眼看两道白刃由无形的褐色光辉成丝纠缠,腾空而起,老远就直朝那突然杀到的半老妖道刺去。
可是下一刻,无论是视野模糊的林影,还是紧盯来者的肖梧清,她们都没能看清那妖道抬起左臂的动作。
字面意思的“不知怎的”,妖道的唇角一扬,宽长的衣袖中好似飞出一张无限伸长的青色绸缎,分明该是轻薄的布料,却硬比刀剑,转瞬就将那刺来的两刃都随意拂落在地。
“咦,方才那不是……‘御灵剑妙法’?”
不过顷刻间换过短短的一招,妖道似察觉什么,有些讶异地松开少女。
肖梧清忽地后知后觉,面色剧变,似乎在那妖道摇了摇提灯,映着光源时才看清她的脸,顿时惊惶:“白芜道长?!”
被呼唤了一声的妖道歪了歪脑袋,也认真回望过去,像是想辨认禽妖的脸。
然而肖梧清不知为何,仿佛心虚地抬起胳膊用衣袖掩面,又趁她站定之余,调整好了灵脉,运起轻功腾身飞跃掠过,顺手一捞,将还在一脸茫然又吓得连连叫“师姐”的谢师妹拉进怀里,打横抱起。
不多时就消失在了山林夜色里。
被唤作白芜的妖道背过刚才挥出绸缎的左手,任她们远去,只是手握提灯,若有所思:“她们莫非是……不行不行,真个老了,想不起来了。”
白芜摇了摇头,又看向那个疑似是近来搅得灵修界不得安生的天生灵胎,却见病弱的女子已经身子软塌塌的昏了过去,吃了一惊。
她唰地闪身至林影身旁,弯身将她上身揽起,探出左手两指试她鼻息。
这一试不要紧……
比起不稳的呼吸,她冰凉的指尖仿佛险些给少女滚烫的体温灼伤。
“哎呀呀,怎的会是情热蛊发作!”白芜手一哆嗦,放开少女,尴尬得老脸一红,“这可如何是好啊,白某都一把年纪了,可不想为老不尊……罪过罪过!”
*
隔日,昏昏沉沉间,林影依稀感到唇尖被一抹温润触到,便无意识地顺着那抹暖意,薄唇微启,迎来一个温柔绵长的吻。
某猫或许算是备战追妻火葬场最早的角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复仇者与寻仇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