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的消息来得比北辽的突袭更突然。
起初只是几个士兵高热不退,军医以为是风寒,可短短三日,一个营都倒下了。
霍长今戴着面巾,掀开病帐的帘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着血腥与腐苦的气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士兵,面色灰白,唇边渗着血沫,有些已经没了声息。
——是瘟疫。
她攥紧了拳头,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
帐内,萧祈正踮着脚翻医书,案上堆满了草药,一只小炉子咕嘟咕嘟熬着药汤,热气熏得她脸颊发红。
“阿祈。”霍长今站在门口,声音低沉,“你今日必须回京州。”
萧祈头也不抬:“我不走。”
“这不是玩笑!”霍长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疫病无眼,若你——”
“我会药理。”萧祈挣开她,指着案上刚分好的药包,“这是退热的,这是解毒的,这是……”
她突然顿住,因为霍长今的眼神冷得吓人。
“萧祈。”霍长今一字一句道,“你是公主。”
帐内死寂。
萧祈慢慢红了眼眶:“所以呢?我就该躲在宫里,看着你们一个个倒下?”
霍长今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沙哑:“霍璇,送殿下离开!”
霍璇站在帐外,欲言又止,但还是拉着萧祈离开了。
萧祈突然抓起药包砸在霍长今身上:“你混蛋!”
药草散落一地,苦涩弥漫。
当夜,霍长今独自站在瞭望台上,望着隔离营帐的灯火,一动不动。
霍璇悄悄走近:“小姐,殿下她……在病帐帮忙。”
霍长今猛地转身:“什么?!”
“我拦不住。”霍璇低头,“殿下说,她虽不懂深奥医术,但煎药包扎还是会的,现在还不知道这疫情怎么样了,万一出去也是危险。”
寒风呼啸,霍长今的指节捏得发白。
良久,她哑声道:“派一队亲卫守着,不许她靠近重症帐。”
就这样,那个所有人都宠着爱着的、娇滴滴的小公主就真的留了下来。
她戴着面纱,跟着军医穿梭在各个营帐之间,递药、换帕子、喂水。
士兵们起初不知她身份,后来见她十指被药汁浸得发皱,袖口全是血渍,便都默契地唤她“小大夫”。
直到那日——
一个少年士兵在弥留之际,突然抓住她的手:“娘……儿子冷……”
萧祈颤抖着给他包扎,温柔地安抚他:“不怕,药马上好了……”
可是这个少年还是死了,吐出的血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裙。
霍长今掀帘进来时,正看见萧祈跪在地上,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大步上前,单膝跪在她的身边抱住她,抚摸着她的背,她发现萧祈掌心全是掐出的血痕。
“为什么……”萧祈声音发抖,“为什么救不了……”
霍长今的手臂紧了紧,喉间哽得生疼。
“阿祈,我们尽力了。”
帐外风雪呜咽,像无数亡魂的哭泣。
这几日过得异常艰难,突来的疫情几乎要冲垮军营,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接连不断的传来。
霍长今踩着厚重的积雪,与几位将军巡视营区。寒风卷着碎雪拍打在脸上,呼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成霜。
“少帅,疫病营已经满了,药材却迟迟未到。”许青禾眉头紧锁,“再这样下去,没染疫的将士也要撑不住了。”
霍长今抿唇,目光扫向远处——隔离营帐内人影攒动,咳嗽声此起彼伏。
“粮草呢?”她问,眉眼始终难开。
“勉强够撑五日。”另一名将军叹气,“但天寒地冻,许多将士风寒加重,连站岗都成问题。”
霍长今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传令下去,优先保障哨岗和前线将士的炭火供应,其余人——”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制药草棚的横梁因积雪过重,摇摇欲坠。
“小心!”霍长今瞳孔骤缩。
棚下,两名军医正低头分拣药材,浑然未觉危险。刹那间,霍长今箭步冲上前,双臂猛地推开二人——
“轰——!”
沉重的木梁狠狠砸下,霍长今右臂一抬,硬生生扛住了这一击。
“少帅!!!”众人惊呼,立刻冲上前合力抬起木梁。
霍长今后退两步,右臂微微发抖,却面色如常:“我没事。”
她低头扫了眼护腕下渗出的血迹,不动声色地收拢手臂,藏住伤势。
“积雪太厚,各营立刻排查隐患,不能再伤人了。”
“是!”众将领命,迅速散开。
霍长今独自走向主帅营帐,右臂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护腕缓缓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任寒风呼啸,她的呼吸却平稳如常,仿佛那伤不在自己身上。
远处,几名士兵正合力加固另一处草棚,有人高喊:“少帅!”
霍长今侧身,不着痕迹地将右臂背到身后,微微颔首:“辛苦了。”
士兵们咧嘴一笑,继续埋头干活,无人察觉异样。
帐帘落下,霍长今终于卸下强撑的冷静。
她咬牙解开护腕,露出血肉模糊的小臂——木梁的倒刺深深扎进皮肉,伤口边缘泛着青紫,显然伤及筋骨。
“啧……”她单手拧开药瓶,药粉洒在伤口上的瞬间,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下颌滴落。
帐外传来脚步声。
“少帅,大帅请您去主帐议事!”
霍长今迅速缠好绷带,披上外袍:“知道了。”她起身时,右臂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仍挺直脊背,大步走出营帐。
雪地上,那串染血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议事完毕后,众将退去,而霍臻独自留下来了他的女儿,霍臻坐在案前,抬眸静静看着她逞强的样子。
霍长今站得笔直,右臂却微不可察地绷紧。
“今儿,过来。”霍臻开口,声音低沉,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霍长今抿唇,走到父亲面前。
霍臻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解开她的护腕——右臂上一道深紫淤痕,皮肉开裂,触目惊心。霍长今下意识缩手,却被父亲扣住手腕。
“扛木梁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霍臻声音很轻,却沉甸甸的,像是压着情绪。
霍长今垂眸,没吭声。
霍臻取过药箱,动作熟练地替她清理伤口。药酒触到伤处时,霍长今指尖微颤,却仍一声不吭。
“疼就喊出来。”霍臻低声道。
霍长今摇头:“不疼。”
霍臻抬眼看她,忽然从药箱的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塞进她嘴里。
“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他语气缓了些,“你啊,从小就调皮捣蛋,天天闯祸,经常就是磕磕碰碰的,还怕苦,不吃药,每次吃药都要哄着才行。”他虽然笑着责怪女儿,但语气更多的是心疼,“不知不觉就长这么大了,都不在爹爹面前喊疼了。”
霍长今含着糖,甜味在舌尖化开,忽然有些恍惚,开口说道,“药苦还怪我?那该怪药。”
霍臻哭笑不得,替她包扎好,又往她手心放了几颗糖,“是是是,怪药。 ”
“丫头,别怕丢脸,在爹这儿,你永远可以喊疼。” 他温柔地抚上她的手,这一刻谁能看得出来霍臻是一个杀伐果断,身经百战的战场老将。
霍长今眼眶一热,慌忙低头,糖纸在指尖捏得沙沙响。
“爹......”她声音微哑,“我长大了。”
霍臻揉了揉她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 “长大了也是我闺女,况且你今年才十九,还小呢。”
帐外风雪呼啸,帐内炭火暖融。
霍长今含着糖,右臂的疼似乎淡了许多。
在父亲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需要糖哄的小姑娘,霍长今是霍家孙子辈里唯一一个女孩,她也是受尽万千宠爱长大的,所以她的性格会一直爽朗,会比许多男儿更优秀。
霍长今走出大帐时,霍璇和萧祈蹲在帐外偷听,见她出来,立刻假装看星星。
霍长今挑眉,从怀里摸出父亲给的糖,笑着丢给她们。
霍璇故意调侃她:“小姐,都多大了还怕苦啊,糖好吃吗?”
霍长今走到霍璇面前:“给我。”
霍璇解开糖纸含着糖,小声嘀咕:“给不了了。”
“你受伤就硬扛?” 萧祈担心的问。
风雪中,霍长今摸了摸右臂的绷带,唇角微扬,“没事,小伤。”
糖是软的,铠甲是硬的,而她,既是霍家军的利刃,也是父亲永远的小姑娘。
北境之地,苦寒异常,而年仅十五岁的萧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却已在此熬过了整整四个月。
那些艰难的时光终于成为过去。
班师回朝的前一天,霍长今独自伫立在城墙上,眺望远方连绵起伏的雪山。北境的寒风犹如锋利的刀刃,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可她却早已习以为常。
“少帅!”许青禾匆匆跑来,一边搓着手,一边急切说道,“殿下又跟霍璇偷偷溜出去了!”
霍长今眉头一皱,问道:“去了哪里?”
“说是……去打雪仗了。”
霍长今心中有些气恼,忍不住道:“居然都不叫上我!”
一个畏寒,一个体弱,还玩的这么欢???
此时,在营地外的雪原上,萧祈裹着厚厚的狐裘,看见许青禾来了就兴致勃勃地指挥霍璇团雪球。
“砸她!砸她!”
霍璇脸上挂着笑嘻嘻的表情,捏了个拳头大小的雪球,瞄准许青禾便扔了过去。
“啪!”
雪球不偏不倚,精准地命中了许青禾的后脑勺。
许青禾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抹掉波及到脸上的雪,冷冷道:“霍璇,你这下可闯祸了。”
霍璇顿时慌了神:“……殿下,救命啊!”
萧祈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结果脚下突然一滑,“扑通”一声栽进了雪堆里。
霍长今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萧祈像个雪团子一般陷在雪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冲着她伸手求救:“霍长今!拉我一把!”
霍长今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去拉她。
可没想到,萧祈突然用力一拽,竟把她也拉倒在了雪地里!
“萧祈安!”
两人瞬间滚作一团,雪沫子四处飞溅。霍璇和许青禾对视一眼,立刻加入了这场混战,一时间,雪球在空中乱飞,欢声笑语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飞鸟。
霍长今被三个人围攻,渐渐有些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你们这是以多欺少!”她一边后退,一边快速团雪球进行反击。
萧祈躲在霍璇身后,探出脑袋,得意洋洋道:“你——能者多劳嘛!”
霍长今眯起眼睛,说道:“能者多劳是这么用的?”说着,突然抓起一大把雪,猛地朝她们撒了过去。
“哗啦!”
雪雾瞬间弥漫开来,萧祈眼前一片雪白,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霍长今拦腰抱起,直接丢进了更深的雪堆里!
“霍长今——!”
霍璇和许青禾见状,立刻扑上去“救驾”,结果被霍长今一手一个,直接按进了雪里。
三人从雪地里爬起来之后,又齐心协力把霍长今埋在了雪堆里。此时的他们,哪里还有一点公主和少帅的威严,分明就是一群没长大的孩子,在雪地里尽情地撒泼打滚。
玩累了,四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起烤土豆。
萧祈的狐裘湿了一半,头发上还沾着雪渣,可她的笑容却比那跳动的火光还要温暖。
“长今,北境虽然寒冷,可比京州好玩多了!”
霍长今低头拨弄着火堆,轻轻“嗯”了一声。
霍璇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殿下,您知道吗?小姐知道您来了其实非常开心,就是嘴硬,不肯说。”
萧祈眼睛顿时一亮:“真的?”
霍长今耳尖微微泛红,抓起烤好的土豆丢给霍璇,说道:“快吃你的吧。”
“烫烫烫——”
许青禾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被这场“土豆风波”波及。
班师回朝那日,北境又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萧祈站在城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白茫茫的雪原。
“霍长今,明年我们还来这里打雪仗,好不好?”
霍长今翻身跨上骏马,伸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应道:“嗯。”
此后,京州的雪虽然比北境的雪温柔许多,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开心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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