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华元离开后的第三天,一道来自南诏王宫的口谕打破了东宫表面的平静。
王上褚渊设下家宴,特意点名要王太子褚筱将东宫中的“新人”一同带去。
这旨意来得突兀且意味深长。且不说褚渊为什么会关注到东宫的几个女子,霍长今她们的身份户籍都是藏好的,怎会被人发现?
萧祈与霍长今相视一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难道在这南诏王宫,除了褚筱,还有人会认得霍长今?
她们思量了一番,或许是玉杭郡主那日的反应引起了注意,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渠道走漏了风声。
亦或是——褚筱要开始行动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们的身份,怕是真的暴露了。
从霍长今和萧祈住进东宫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这样的安排大抵是褚筱故意为之。
淑夫人一直备受宠爱,而褚汶又在圈禁中,只要褚筱犯一点错,褚汶就会在母亲的帮助下重返朝堂。但褚筱也不是坐以待毙的兔崽子,他是狼,他也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名正言顺让自己顺位继承的时机。
而霍长今就是这个时机,如果褚王真的要释放褚汶,那霍长今的身份暴露,褚王肯定不会放过她,而此时的褚筱必然会被迁怒。
但他要是借此反抗之名,来成心中之计——登上那个位置,霍长今是“起死回生”还是继续“隐姓埋名”都是一道口谕的问题。
便是北辰问责,褚筱说没见过霍长今又有谁敢说一句错呢?
此事一成,两全其美。
可如今,计划被打乱了。
主动变被动,只怕是要血溅五步。
这所谓的家宴,必然是一场鸿门宴。
去,还是不去?
不去,便是心虚,坐实了嫌疑,褚渊更有理由发难。去,则是深入虎穴,生死难料。
“必须去。”霍长今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躲不过的。”她看向萧祈,眼神复杂。
萧祈立刻会意点头:“我毕竟还是北辰公主,褚王即便是知晓内情,要发难,也会有所顾忌,他总不敢轻易对盟国公主下杀手。”
褚筱面色沉凝,他迅速做出了安排:“我会在宫外布置好人手,一旦情况有变,会有人接应你们立刻离开建康。”
他如今是王太子,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拼尽全力保下两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现在,所有人最担心的是消息的来源。如果褚渊都知道了,那北辰的萧征呢?若萧征知道霍长今未死,那便是坐实了欺君之罪,远在京州的霍家,她的父母弟弟,将面临灭顶之灾。萧祈来之前暗中派了护卫守着霍家,可再多的护卫也抵不上天子一怒啊。
这个念头让霍长今的指尖一片冰凉。
她叹了一口气:“希望这消息还没有传开吧……”这话像是在抚慰自己。
“长今……”萧祈担忧的抚上霍长今冰凉的手。
霍长今抬眸看向萧祈眼底那化不开的忧愁,她知道,她比自己还痛苦,她尽力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轻声道:“阿祈……抱歉…这次可能又要让你和我一起颠沛流离了……”
萧祈靠近了些,温柔道:“刀山火海,我陪着你。”
……
夜色中的南诏王宫,灯火辉煌,却透着一股压抑的威严。
宴席设在一处精致的暖阁内,除了褚渊、几位妃嫔和王子公主,并无太多外臣。
起初,气氛还算融洽,丝竹悦耳,觥筹交错,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寻常的家宴。
褚渊甚至颇为和蔼地与萧祈寒暄了几句,称赞她风姿不凡,夸赞褚筱眼光不错,面子上看来他好像以为这两个新人是褚筱终于愿意纳妾的象征。
萧祈得体地应对着,手心却微微出汗。谁不知道褚渊只喜欢褚汶一个儿子,当年要不是群臣的激烈反对,他也不会有那样的下场。如此嘘寒问暖褚筱,真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霍长今始终沉默地坐在萧祈身侧,低眉顺目,尽量减少存在感,但她那份即使病弱也无法完全掩盖的独特气质,还是引来了不少探究的目光。
酒过三巡,褚渊挥了挥手,乐师与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暖阁内只剩下他们几人和几个心腹内侍。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褚渊脸上的笑意淡去,目光如炬,先落在了萧祈身上:“和安公主远道而来,住在东宫,是寡人招待不周了。”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霍长今,带着审视与压迫,不再绕弯子:“还有公主身旁这位姑娘,看着好生面善。只是寡人有些疑惑,一个本该在北辰大理寺伏法、早已入土为安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南诏的东宫之中?”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鹰隼般直盯着霍长今,语气更是森然:
“你说呢?霍、长、今。”
全场死寂。
萧祈握着霍长今的手微微颤抖,而霍长今却深吸一口气,抬眸迎上褚渊的目光,并未惊慌。
她理解褚渊的顾虑。
南诏国力不如北辰,一直采取守势,甚至可以说是仰北辰鼻息而存。收留北辰钦定的“逆贼罪臣”,无疑会授人以柄,给北辰发动战争的借口。褚渊不敢冒这个险。
不等霍长今回答,褚筱立刻起身,挡在她身前,语气急切:“父王!此事并非如传闻中那般,霍将军被定为佞臣实属冤枉,她曾为北辰立下赫赫战功,怎会是犯上作乱之徒?此间因果还要从北辰帝的疑心论起!”
“冤枉?”褚渊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寡人知道她霍长今年纪轻轻促成南江之盟就非池中之物,但她就是有天大的冤情,也得向北辰皇帝陈情,洗刷罪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而复生,藏匿于我南诏,这将我南诏置于何地?若北辰问责,你让寡人如何交代?你身为王太子,这点都不懂吗?!”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霍长今身上,居高临下的王君威严毫不掩饰,语气还带上了一分惜才之意,却又像是故意为之。
“霍将军,你的才能,寡人是欣赏的。古义有言:‘君为臣纲,君不正,而臣投他国’。你既在北辰已无立足之地,不如归顺我南诏。寡人早就听闻霍家军骁勇,若你愿率领霍家军来投,寡人必以国士待之,许你高官厚禄,总好过如今这般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暖阁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长今身上。
天下皆知,南诏女子不能涉政,更不可为官,褚王这一句话像是要为霍长今开个先河?还是说破例一次?
不重要,也不需要。
霍长今缓缓站起身,虽然身体虚弱,但她的动作并不迟滞,脊背挺得笔直。
她看向褚渊,郑重的行了北辰礼,目光平静而坦诚:“多谢王上厚爱。只是,霍家军……如今已卸甲归田,不复存在了。”
霍家军卸甲归田是真但解散为假,当初那样的计谋不过是为了战后修整,以便于抵挡后来的风雨,但不管怎么样,霍家军是不可能归顺他国打自家人的。
北辰王朝本就是霍家和萧家联手开创的,这也是霍家为什么一直保留着“世袭领兵制”和独立于“连坐制”的原因。
褚渊却不依不饶:“卸甲归田亦可重组,寡人可助你,也不肯吗?”
闻言,霍长今和褚筱几乎同时震惊的看向褚渊。
到底是那个没脑子给他出的主意?十三万霍家军,是你想组就能组的吗?你让十三万人从北辰来到南诏,你当萧征是傻子还是当各州郡官是瞎子?
但如今,她也是泥菩萨过河,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
霍长今顿了顿,想了想怎么回答,最终她视线微微偏转,落在身旁紧绷着身体的萧祈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霍某并非一定不愿归顺南诏。只是……”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褚渊,眼神里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我不愿与我所爱之人站在对立之面。”
闻言,萧祈猛地转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似乎在问“生死攸关,你谈情说爱?”。
“霍家军若入南诏,他日若两国烽烟再起,她当如何自处?”霍长今的声音很轻,却重重敲在每个人心上,“再者,”她环视这南萧王宫,眼神深邃,“南江之盟,两国和平之象初定,商贸渐通,百姓稍安。长今虽不才,亦曾为此尽绵薄之力。毁掉自己亲手参与缔造的和平,陷两国苍生于战火……我,做不到。”
她不是不想活,不是不恨萧征的凉薄,但她有她的底线和坚持。她不会为了求生,背弃爱人,更不会为了个人恩怨,毁掉那来之不易的、浸透着无数将士鲜血的和平。
霍长今的回答,让褚渊沉默了。
他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面容,又看了看紧握着霍长今手的萧祈,眼神复杂难辨。这个女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也……更令人钦佩。
但如此强将,既不能为我所用,亦不可放虎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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