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建康篇】怜语慰卿卿

江水悠悠,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晃动。

霍长今是在一片颠簸摇晃中恢复意识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朦胧的光线渗进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头顶是陌生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船舱顶棚。

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褥,身上盖着轻暖的丝被,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安神的熏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绵软无力,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酸痛,尤其是胸口,闷堵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那夜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几乎是耗光了她的气血。

“咳……咳咳……”一阵无法抑制的痒意从喉咙深处涌上,她控制不住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牵扯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长今!”

守在一旁几乎未曾合眼的萧祈立刻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过后沙哑和浓浓的惊惧。她看到霍长今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起,嘴角不断有暗红色的血沫溢出,瞬间染脏了干净的枕畔。

“青禾!青禾!”萧祈慌乱地朝外喊道,一手紧紧握住霍长今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徒劳地想去擦那些不断涌出的血,却越擦越多。

许青禾应声推门而入,她一直守在门外,听到咳嗽声便已警觉。她快步走到床边,仔细查看了霍长今的情况,尤其是那溢出的血色,随即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对六神无主的萧祈低声道:

“殿下别慌,看这血色暗沉,应是郁结在胸口的瘀血。咳出来……是好事。”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霍长今又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后,猛地呕出一大口暗红近黑的瘀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上,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那令人心悸的堵塞感却似乎减轻了些许。

萧祈见她呼吸开始规律、平稳,这才慢慢放心。

按理来说,她懂药理,应当比许青禾更清楚霍长今的身体状况,可这几日霍长今昏迷不醒,她脑子里的知识早已无法聚焦,更别说来帮她解决问题了。

须臾之后,霍长今缓缓睁开眼,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萧祈布满泪痕、写满惊恐与担忧的脸。

她想开口,却觉得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发出一点气音。她看着萧祈憔悴不堪的脸庞,那双总是明亮的眸子此刻红肿着,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努力想抬起手,去碰碰她的脸,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异常艰难。

萧祈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霍长今的手背上,温热一片。

她一边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唇边和下颌的血污,一边哽咽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委屈和后怕:“你吓死我了……霍长今,你吓死我了……”

三天来积压的恐惧、无助和此刻失而复得的庆幸,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霍长今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感受着她指尖的颤抖,心中一片酸软。她艰难地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手臂,指尖轻轻抚上萧祈湿漉漉的脸颊,拭去那滚烫的泪珠。她的动作很慢,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却异常温柔。

她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带着安抚的意味:

“别怕。”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萧祈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彻底瓦解。她俯下身,将脸埋进霍长今颈侧的锦褥里,肩膀微微抽动,压抑地哭泣起来。

这三天,看着霍长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时不时因痛苦而蹙眉呻吟,她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霍长今任由她发泄着情绪,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打量了一下这间极其宽敞、布置奢华精致的船舱,又透过微微晃动的轩窗,看到了外面波光粼粼的江面。

“我们……在哪儿?”她声音沙哑地问,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被砂纸磨过。

许青禾倒了杯温水,递给萧祈,由萧祈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才回答道:“小姐,我们已经离开南诏境内了。这是……新任南诏王安排的船。”她顿了顿,补充道,“胡式微姑娘将我们安全送出境后便回去了,她留下了话,说天机阁会派一队精锐在暗中随行保护,直至我们抵达目的地。”

霍长今轻轻的点了点头。

许青禾和萧祈对视一眼,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件事。

“长今,”萧祈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语句,“胡姑娘说,褚筱确实做好了起兵的准备,但不是那天,所以……北辰那边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但褚筱说他会以南诏王的名义写信致明,或许还来得及。”

霍长今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事到如今,她还能奢求再用一个谎言去弥补另一个谎言吗?

她最担忧的事情终究是要发生了。

她看向窗外那浩渺的江水,目光有些悠远。南诏王宫那一夜的血色与厮杀,褚筱最终凌厉果决的手段,淑夫人的结局……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最终都化作了此刻江上的清风。

窗外,江天一色,孤帆远影。船,向着未知的前路,也向着渺茫的希望,缓缓而行。

而舱内的人,心底都有各自化不开的阴影和忧郁。

……

胡式微安排的这艘座船的豪华舒适程度远超寻常官船。船舱宽敞,一应俱全。临窗设有一张花梨木书案,上面摆放着精致的文房四宝和几卷闲书。就连她们身下躺的床榻,铺陈的也是柔软光滑的云锦,触感极佳。上层是房间,下层是物间,这样的出行在南诏并不稀奇,可在北辰就是特例了。

为了不引人入目,她们三人入了江州便换了相对较为朴素的小船,走水路去洛州。

时值正月,北方的寒意扑面而来。尽管船舱内温暖如春,但透过紧闭的舷窗,似乎也能感受到外面那凛冽的朔风。

北辰的冬终究是更伤人些。

她们使用的还是褚筱给的假户籍。通关文牒齐全,路引清晰,又鲜少走官道。一路经过洛州、梁州,都还算顺利。

每过一州,离京州便远一分,离雍州便近一分。

霍长今服用了沐华元留下的丹药,加上瘀血排出,精神也慢慢好起来了。她自幼习武,底子远比常人雄厚,即便被毒性侵蚀至此,一旦得到喘息之机,那点顽强的生命力便又支撑着她挺了过来。

但她也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缓解,藏波花未得,毒性未解,她依旧走在通往终点的下坡路上,只是速度稍缓了些许。

可她,顾不得这些。

这一路上,她们竟然没有收到半分京州霍家的消息,雍州也十分安静,事态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还尚未可知。

“长今?”萧祈过来给霍长今加了件披风,“在想什么?”

霍长今微微垂眸,呢喃道:“在想……我爹娘他们……可还安好……”

“我们一路过来没有接到消息,说不定就是好消息呢?”萧祈看得出她的思量,可此时此刻,她也不知如何劝慰才能让她松一口气。

霍长今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我是怕,爹娘他们为了保我……”

萧祈挽着霍长今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她又何尝不怕呢?

“还有梁安,”霍长今眉头紧蹙,语气带着愧疚和担忧,“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他。”

“当初,是我给你送的毒,要怪也该怪我,梁大人最多算失职。”

“但愿如此。”

我实在不希望再有人,任何一个人,因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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