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崎岖不如官道的平坦,马车行得不快,十多日后,才终于看到了雍州地界那熟悉的、带着边塞苍凉气息的界碑。
霍长今提前用密信将消息送回了雍州。因此,当她们的马车缓缓驶入边境哨卡时,霍瑛早已派了亲信队伍在此等候。
前来迎接的将领是霍霆的老部下文义康,见到霍长今从马车上被萧祈和许青禾小心扶下来时,他立刻带人迎了上去,脸上挤出笑容,连声道:“今丫头真的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然而,霍长今敏锐地捕捉到,那笑容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沉重与悲伤,那些士兵们的眼神也躲躲闪闪,带着一种不忍与悲戚。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本就虚弱的身子晃了晃。萧祈立刻用力扶住她,眼中也充满了担忧。
她生硬的招呼道:“文将军,别来无恙。”
文义康红着眼睛连忙点头,眼神不舍得离开霍长今一刻,看见自家主帅变得窈窕清瘦,心疼的快要溢出来:“好,无恙……活着就好,走吧,大伙儿都等着见你呢。”
接下来,一路无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直到马车驶入雍州城,停在霍家府邸门前。
车门打开,霍长今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霍长宁!
她的弟弟,此刻本该被圈禁在京州霍府,绝无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雍州!
霍长今不可置信的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少年红着眼眶也对上了她的眼神,这一次,她确认了。
那个本该被软禁的,在父母羽翼下等待时机的少年,真的站在了她的面前。只是此刻他的身姿不再挺拔,脸上也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只剩下一种被强行催熟的坚毅和刻骨的疲惫。
他穿着一身素色衣袍,风尘仆仆,眼神在与霍长今对上的一刹那,先是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涌上的是铺天盖地的痛苦和惶恐。
霍长今心中一怕,目光急急掠过霍长宁,向他身后,向府门内望去——没有父亲霍臻挺拔的身影,没有母亲姚月舒温柔迎上的笑容。
她这才注意到,府门前悬挂的白灯笼,像两团冰冷的雪,狠狠砸进她的眼里、心里,比这冬日寒风要冷上千百倍。
那个她最不敢想的预感,几乎成了现实。
她轻轻的放开萧祈搀扶的手,踉跄着走到霍长宁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阿宁……爹、娘呢?”
霍长宁看着姐姐苍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脸,嘴唇剧烈颤抖着,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他猛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阿姐……”
这时,霍瑛等人从府内快步走出,她一身缟素,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她看到霍长今,本就红着的眼眶再次盈满泪水,却强忍着悲痛,扶住几乎站不稳的侄女,声音沙哑而沉痛:“长今……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你活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你爹娘他们……”
他们怎么了?
霍长今感到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心脏被人猛的浇了一盆凉水,她试探的问道:“爹娘他们……在哪里?姑姑……你告诉我好不好?”
霍瑛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是霍长宁接上了她的话:“阿姐……那日,禁军突然围府,爹娘和师兄弟们送我离开,是师父师娘……拼死送我出了京州……他们……他们被禁军射杀了……”
射杀?
盛彬,穆蓉。师父们……死了?
霍瑛缓了片刻,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继续说道:“三日前传来消息……兄嫂不愿替你认那莫须有的罪……为了保住霍家上下六十余口,他们…他们……自尽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霍长今耳边,同时击碎了萧祈的对父母最后的幻想。
“不…不可能……”霍长今喃喃着,眼神瞬间空洞,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
脑海之中,一切过往如走马观灯——
她想起父亲严厉却暗藏关切的教导,想起那句“天塌了还有你老子撑着”。她想起母亲温柔为她梳理长发的情景,想起她总说“记得回家”。她想起师父师娘慈爱如父母的脸庞,想起他们说“是她永远的依靠”。
他们都走了?因为她?因为她还活着?
为了不认那莫须有的罪,为了不让她死后还蒙受污名,为了保住霍家其他人的性命,他们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用他们的死,对抗了皇帝的逼压。
是她。
是她害死了他们。
如果她真的死在了大理寺的牢里,如果她没有自以为是苟且偷生,如果她没有连累霍家……
霎那间,巨大的悔恨、滔天的愤怒、以及那灭顶的悲痛,如同汹涌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只有一片血红。
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猛地涌上。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在空中绽开一道凄艳的血弧。她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迅速远去,渐渐地意识被黑暗吞噬。
“长今!”
“阿姐!”
“将军!”
惊呼声四起,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
霍长今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霍府熟悉的房间里。窗外天色昏暗,不知是傍晚还是黎明。
床边围满了人,姑姑霍瑛、弟弟霍长宁、许青禾、叔叔霍霆还有几位霍家的老将,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心疼和担忧。
“醒了醒了!”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喝点水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那份巨大的悲伤,生怕再刺激到她。
霍长今的目光却缓缓扫过众人,然后,定住了。
萧祈不在。
那个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醒来,必定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人,不在。
她人呢?霍家人为难她了吗?
她猛地看向许青禾,对方像是读懂了她的意思,轻轻的摇了摇头。
还好,她没事。
这一瞬间,霍长今心中的苦痛才慢慢爆发出来,顺着全身血脉同时入侵心脏,打的她喘不过气。
怎么会这样啊?
萧征一步测三算,霍家势力早已不同往日,他怎能逼死她的父母?便是要她死,要霍家屈服也该要有筹码啊……
霍长今,你为何又要自负去赌帝王的狠心啊!
心中的自责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姑姑……我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今丫头,你的身子?”霍霆急道。
“我想静静……”
“可……”
霍瑛拉住霍霆的追问,叹了口气:“好,我们先走,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说。”
“嗯……”
说什么呢?怎么说呢?
众人离开后不久,霍长今终于忍不住倔强,眼泪如奔流的泉水疯狂蔓延出来,口中苦涩,心中疼痛,她咬着自己的手腕,咬的出血也不肯松口,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为什么啊!
她最爱的这个人,是仇人之女。
为什么她们一次又一次的要承受这些?为什么萧征不肯放过霍家,不肯放过她们?
她做错了什么?
她的父母做错了什么?
一股暴戾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在她胸腔里冲撞。
她快要疯了。
她恨萧征,恨他的猜忌,恨他的狠毒,恨他轻而易举就毁掉了她的一切。
如今,连她最后一点慰藉和念想也要剥夺。
明明她已经退而求其次了……
为什么啊……
她的父皇,杀了她的父母!全国都在追杀她!而她,是那个罪魁祸首的女儿!
萧祈要怎么面对她?要怎么面对这满屋子因为皇帝而失去主帅、失去至亲的霍家人?她还有什么立场,什么脸面,站在这里,接受着霍家人或许带着复杂情绪的关怀?
霍长今几乎能想象到萧祈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比她刚才经历的崩溃更加彻底的绝望和自我厌弃。那个骄傲的公主,此刻恐怕正躲在某个无人的角落,被巨大的负罪感和无措感撕扯着,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多余、最不该存在的人。
怎么办啊……
她该怎么去面对萧祈,在得知父母惨死之后,去拥抱仇人的女儿?
她做不到,但也推不开。
仇恨与爱意在她心里疯狂厮杀,将她撕扯得支离破碎。她活着的消息,成了催命符,害死了父母和师父。而她此刻的存活,又成了横亘在她和萧祈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沾满鲜血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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