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弥漫着呛人的药味。
叶星簌敲敲门,里面无人应答。她推门而入,抬眼便愣了愣。本以为是该吊着一口气躺在床上的人,现在竟好端端地坐在床边。
男人披散墨发,正在慢条斯理地缠手上的纱布。听见声响,连眼皮都不抬。
那一身脏破的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浑身的皮肤瘆白,隐隐约约可见斑驳错杂的伤口,有些地方红肿溢血,有的伤应该有些年头了。男人稍微动了动,微一晃眼,叶星簌看见了他紧实的胸膛。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这人有些奇怪。
许久,房间里都是静悄悄的。
男人缠好纱布,又踱步掠过她,仿佛这屋子压根没有第二个人存在。他走到窗边,“砰”地一声,阖上虚掩的窗户。
不解的思绪缓缓爬上叶星簌的眼睛。
这关窗的动静听起来就用力不小,似乎是烦躁,也似乎是不耐烦……
晏梦年的医术这么高超的吗?这人几天前还是一副随时翘辫子的模样,刚醒来就恢复得与常人无异了?居然还能泄愤摔窗户。
她转念思考起另一个可能:难不成是因为他快死了,现在都是回光返照?
“啧。”
轻轻的一声,拉回了叶星簌的思绪。
卿岌抱臂倚在窗边,身形颀长,长发随意地散在肩上,视线下敛,眉目带着几分凌厉,一双眸子冷清淡漠,没什么表情,似乎满身伤口的人不是他自己。
叶星簌试图打破沉默:“你是附近的村民吗?家在何方……”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打断她的问题。
叶星簌疑惑地看着他。
男人微微侧首,似乎在分辨窗外的声音,片刻后,他低声道:“好像是鸳鸯……不对,是灰喜鹊。”
叶星簌听得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卿岌一顿,仿佛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但平淡的视线一扫而过,似乎压根懒得多看她一眼。
叶星簌眨眨眼,怀疑刚刚看岔了。二人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他的眼神明显很不善,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只是还不等她多想,卿岌便漫不经心开口道:“我在说,一种特别晦气的声音,很吵。”
“什么?”叶星簌完全懵了。
男人突然轻轻扯唇一笑,终于正眼凝着她,含笑道:“没什么。”
叶星簌却会错了意,以为他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此时是在自暴自弃。但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而且,她总觉得这人太古怪……
叶星簌只好继续最开始的话题:“你是附近的村民吗?”
卿岌:“不是。”
叶星簌打量他片刻,自报家门:“我姓叶,叶星簌,你可以随意称呼。中原修士,出身小门小派。”
卿岌显然并不在意她的身份,撩衣坐在桌边,兀自倒了一杯水,一手支着头,另一手把玩瓷杯。
叶星簌:“你现在感觉如何?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卿岌:“死不了。”
叶星簌点头,“死不了就好,我们可以聊几句。”
她坐到他的对面,开门见山:“魔族为什么抓你,还有那些山民百姓?”
卿岌:“……”
叶星簌又问:“除了你,其他人还活着吗?”
卿岌有些意兴阑珊:“其他人?谁啊?如果是在枯邕城,我没有见过一个活人。”
叶星簌默了默,看不出他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屋里静了须臾,卿岌忽然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你是中原修士?”
叶星簌点头。
卿岌:“中原修士千里迢迢跑到这荒山野岭,难不成也是来做白日梦的?”
“什么白日梦?”叶星簌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忍不住提醒道:“对了,你在流血。”
他的衣裳破破烂烂,半截袖子都没了,只剩凌乱的线头和参差的截口,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青筋微凸。这人没什么坐姿地倚在桌边,伤口恰好抵在了桌角上,从他们对话开始,叶星簌就被涔涔落下的血滴吸引注意。
卿岌却浑然不觉,一动不动,也不理会她的提醒,直接道:“好心劝你一句,白日飞升的梦醒一醒——登仙梯塌了。”
聊了这么久,叶星簌的神情终于有些松动,意外道:“你怎么知道登仙梯塌了?”
难怪他的态度如此阴阳怪气,知道这么多,身份果然不一般。凡人里面知道登仙梯存在的屈指可数,这人的能力应该不俗。叶星簌向来对脾气古怪但有能耐的人怀着些许宽容。
而且这人皮相也不赖,一想到他命不久矣,多少可惜。
卿岌轻嗤:“动静那么大,想不知道都难。”
叶星簌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知道登仙梯的存在,那你也是修士吗?”
卿岌眉眼微弯,笑意却不达眼底,幽幽道:“我不是修士。对了,我叫卿岌。”
二人沉默对视片刻,卿岌的目光如同猛兽伺机狩猎般直直地凝着她,毫不掩饰眼底冷厉。
叶星簌眨眨眼,客气道:“……呃,挺好的名字。”
卿岌“噗嗤”一声发出冷笑,随即移开视线,慢条斯理地端起杯盏一饮而尽,二人周身萦绕的肃杀之气在无声中隐隐退散了。
“原来是我多嘴了。”卿岌道:“既然早就知道登仙梯没了,那姑娘还来这里干什么?”
叶星簌望着他,语气突然莫名地欢快了几分:“来找有缘人。”
卿岌没想到会听到一个这么离谱的回答,笑容更嘲讽了,慢悠悠道:“荒郊野岭,人魔交界,你说是来找死都比找人可信。”
叶星簌往前挪了挪凳子,眼睛很亮,道:“我是说真的,卿公子。而且我觉得,你就是我的有缘人。”
卿岌微微一笑,温声道:“姑娘不该找有缘人,该先去找大夫。”
“你在嘲讽我有毛病?”他的杯子空了,叶星簌一边顺手添茶,一边道:“公子不信也无妨,但我第一眼就感觉与你有缘,我也是真心想和卿公子交个朋友。”
“是吗。”卿岌看着杯中轻轻漾起的水波纹,“可在我看来,你我之间缘薄分浅。”
叶星簌笑道:“缘分深浅是你说了算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不打算报恩?”
卿岌:“不打算。”
叶星簌:“你也太理直气壮了吧。”
卿岌:“叶姑娘神通广大,道法高深,救我一个无名小卒,抬下胳膊的事。”
叶星簌歪了歪头,微笑道:“可我偏偏就要你报答恩情呢?”
卿岌没说话,嘴角噙着一丝笑,笑意越来越凉薄。
叶星簌对他冷漠的表情视而不见,继续道:“晏大夫说你的伤还需要不少时日疗养,在这期间,你哪里也别去,待在这里好好养伤。”
卿岌略带笑意:“腿长你身上了?”
拢共就没说几句话,这男人已经呛她好几回了,嘴巴这么毒,难怪被折磨得这么惨。
活该。
念及他时日无多,叶星簌很大度地原谅他对聂阳王女的出言不逊。
叶星簌起身,笑道:“总之,这段时间我们好好相处吧。”
卿岌抱臂,凉凉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叶星簌拉开门,临走前扭头,道:“你重伤未愈,最近只能吃些清淡的,我去给你准备些吃食,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卿岌:“什么都忌。”
叶星簌:“……那我自己看着办。”
门一阖上,卿岌这才漫不经心地抬起手臂,看了看血流不断的伤口,嫌弃地偏开视线。
屋里很静,他侧耳细听窗外,又听到灰喜鹊的叫声。
这时,“吱——”地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卿岌面无表情地抬眼,晏梦年背着一箱子药走进来,大喝一声:“你这厮怎么回事!想没命吗!还不赶紧滚回床上躺着!”
晏大夫张口老子闭口老子地骂骂咧咧,卿岌充耳不闻,目光落在他身后。
片刻后,卿岌道:“她走远了。”
晏梦年骂人的嘴终于停了,立即伸腿把门一踢,“砰”一声又阖上了。
“啧,”晏梦年收了他的大嗓门,眼神也变得冷漠。
“哟,小尊主,许久不见,怎么落魄成这副埋汰样?”
卿岌没理会他,缓缓起身,踱到叶星簌方才坐着的地方站定,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的指尖轻触桌面。
她方才就坐在这里,探身与他交谈。
桌边仍留有一抹温热。
晏梦年把一团纱布扔给他,冷眼旁观:“你们刚刚聊什么呢?她是谁啊?什么来历?”
“说是叫叶星簌。”卿岌随便包扎几下,总算止了血。
“我那会儿提醒过她,说你身份不简单,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结果那姑娘压根不在意。”晏梦年思考良久,道:“能把你从那死胖子手里救下来,本事不容小觑,估计出身也不凡。不过那几个大门派里也没听说过什么姓叶的,该不会是假名吧?”
“凡间没有,”卿岌沉吟,“仙域呢?”
晏梦年一愣,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什么,惊道:“对了,聂阳!她是聂阳王城的人!我记得聂阳王君叶旃有俩闺女,也不知道她是姐姐还是妹妹。”
卿岌冷扫他一眼,“再大点声把人招来,你就能当面问了。”
晏梦年的眉头拧成一团,连忙压低声音道:“聂阳王女跑到小玄山干嘛?”
“我是在官道旁的客栈遇见她的。开始我就当她是个普通修士,跟别人一样来找登仙梯碰仙缘,所以压根没在意。谁知道后来我折回来准备救你,反倒被她当瓮中之鳖捉了。”
晏梦年不由猜测道:“仙家的人怎么在这里?难不成九重天和聂阳王城最近打算伐魔啊?”
卿岌回想着,只觉得好笑,“不太像。”
他把玩着瓷杯,饶有兴趣道:“她猜到我的身份后,眼睛都亮了,激动得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
晏梦年:“她说什么了?”
卿岌:“她说,她来找有缘人,然后找到了我。”
晏梦年以为自己听岔了:“……你?有缘人?聂阳王城在打什么主意?”
哪个神仙找有缘人会找到一个魔?
“罢了,顶多是些不堪入眼的小算计,”卿岌不甚在意,眼底阴鸷,道:“那小神仙装模作样的样子太蠢了,简直不想多看一眼。还有,她满脑子的算盘声真是吵死了,吵得头疼,刚刚差点没忍住……”
晏梦年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头疼是病,是你受刑的后遗症,跟人家小王女没关系。”
卿岌没理会他,想了想,突然笑道:“没准她就是脑子里缺根筋,你要闲着没事就给她治治。”
“当然,不治也无所谓,”卿岌道,“说不定哪天我俩就打起来了,要么我死要么她死,也省了你的事。”
晏梦年无语:“……你俩非得死一个吗?”
“她救了你不说,刚刚猜到你的身份也没拆穿。就你现在这副德性,连刀都拎不动,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要她想,抬下手就能送你见阎王。”
晏梦年:“我看人家脾气挺好的,你们要是打起来,肯定是你主动找事儿。”
元旦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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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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