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花园

止痛药对于许巍阳来说,和毒药没什么区别。

失去了痛感的限制,他抓挠皮肤的力度更加强烈,也更加不管不顾起来。

如果其余人不是被疾病折磨得昏昏沉沉,必然可以在夜深人静时听见指甲和皮肉刮擦的簌簌声响。

他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泥,胳膊上的皮肤早就破溃,露出血管筋肉暴露在空气中,有的地方甚至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由于伤口感染发臭,许巍阳昨晚开始就发起了高烧,苍白的脸庞泛着两团病态的驼红,此刻也许是察觉到眼前的阳光被遮挡,两只因削瘦而深凹的眼球转动——

他看见汪元武正站在自己床侧。

背着光,好友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只觉得一阵压抑阴沉的氛围扑面,几乎是一瞬间,许巍阳知道眼前人想要做什么。

他用力挣扎起来,抬起手反压自己的枕头,这一举动反而把卡片的位置暴露给汪元武。

眼开那人就要扯开自己的枕头,他又伸手去够床头的呼唤铃。

汪元武怎么可能让他如意。

他一把将本属于许巍阳的卡片收进手心,然后挥出一拳,直接将病弱青年打得晕死过去。

汪元武满脸嫌弃地在病服上擦了擦拳头,看着昔日好友那完全不成人形的模样,心头烦躁更加——

那血肉模糊的脸和身体,稍微完整一点的皮肤上癞蛤蟆似的坑坑洼洼,打他一拳都嫌膈应。

半小时后,一位护士来换药,看见两张病床上没人,微微愣了一下,却也没太在意。

一一检查过去,最后在许巍阳的床畔停下脚步。

这人已经死了,也许是败血症。

很快有护工来抬走尸体,连带着今天早上被发现的另一具,一起推送到地下一楼的手术室内。

医院来了个新医生,他和沃尔克夫院长当初一样,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今天刚好有两具尸体,医生们起哄,想要看沃尔克夫院长和这位新医生比解剖本事。

沃尔克夫院长最近因为焚烧炉的事情有些郁闷,见有新人到来,还是和自己出身相似的后辈,也想借此机会放松。

两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相互握了手,其余医生护士围坐在阶梯式观摩台上,面带微笑的鼓掌致意,仿佛看得不是什么人体解剖比赛,而是在欣赏一出优雅的交响乐。

“这人是黄种人,我还从来没解剖过黄种人。”那个新医生看着许巍阳青黄暗淡身体,神色紧张。

沃尔克夫安慰道:“不管是什么人种,器官血肉都是一样的,不用担心。”

“听说您曾去过中国。”

沃尔克夫点头:“当时受军医院派遣,在那待了几年…”

两人手上动作飞快,嘴里谈论着沃尔克夫在异国见闻。

很快比赛分出胜负,从速度、器官分离的完整度、甚至是动作的优雅与否,还是沃尔克夫更胜一筹。

新医生输得心服口服,对院长满眼崇拜敬仰。

沃尔克夫则心情舒畅,随手脱下手术服,在众人的恭维和掌声中离开。

众人离场,两具零碎的尸体连同内脏被护工们收集起来,推进了刚修好的焚化炉内。

大火熊熊燃烧,火舌将两具破败的躯体吞噬干净,吐出的黑烟灰霾顺着长长的烟囱而出,飞舞、散落在花园的玫瑰花瓣上,有的甚至落到了爱丽丝和严湛的发间。

爱丽丝抬头看了看,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将全部注意力投向手里的那团泥巴。

这就是严湛提供的玩耍方案:玩泥巴。

爱丽丝是被泥巴做成的,在此之前却从来没有玩过泥巴,而严湛上一次玩泥巴,还是在二十年前。

他们先是用宽大树叶从喷泉里兜水,和泥土混合成糊状。

“然后呢?”爱丽丝举着脏兮兮的手,迷茫地看向严湛。

女人正在经历腹部传来的阵痛,五官皱成一团,整个人像只虾米似地躬起,缓过来后才喘着气对他说:“然后你就捏啊,想捏什么捏什么。”

爱丽丝大脑空空,面对一坨烂泥无从下手,严湛干脆做个示范。

她先用泥搓了个球,一个躯干,两条面条似的腿,一分钟不到就捏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形。

“你看,这是我。”她说着,用指甲在泥人头部刮出个笑脸。

爱丽丝比对着泥人和严湛的长相,表情看起来不太认同。

但好歹有了些思路,他拿起一团泥,纤白修长的手指捏了捏,一个沙发的雏形就出现了。

刚开始是用手指勾画沙发的纹路,后来嫌不够精细,又找来小树枝和叶子,一点一点的蹭出皮质沙发的细节。

可能是同为泥巴,爱丽丝玩起泥巴来还挺有天赋,半小时后,一个非常精巧的小沙发被递到严湛眼前。

少年的脸上蹭了一点泥,蓝色的眼睛亮如簇星。

她接过,看见泥巴小沙发的每一个转角和褶皱都十分真实精细。

“你还挺厉害…呃…”

剧烈阵痛打断了嘴边的赞美之辞,腹部抽搐剧痛令严湛猛地蜷缩,手上也下意识用力,泥巴小沙发被捏成一团。

爱丽丝瞳孔一震,脸色瞬间暗了下来,他垂眸看向满脸痛苦的女人,强忍什么般抿住双唇,修长的羽睫在眼角投出一尾线影。

几分钟后,严湛终于从剧痛中缓过来,她满头大汗地看着手心,有些愧疚:“对不起啊,给你捏坏了,做得那么好,太可惜了…”

少年的表情缓和了一点,低下头重新捏沙发,金色卷发垂落,他不停用手背撩到肩后。

看那表情好像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严湛难得良心发现,站起身去喷泉旁洗了个手,再把套在手腕上的头绳取下来。

将少年茂密的头发拢在手心,如同柔软丝滑的金沙般从指尖淌过,严湛没忍住摩挲几下后才给爱丽丝扎了个低马尾:“这样就好了,不会打扰你玩泥巴。”

他侧过脸应了一声,眼中的阴霾却彻底消散干净,继续伏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捏来捏去。

耗费了大半天功夫,爱丽丝捏出了一套完美的作品:简易的皮质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严湛。

不仅沙发的做工真实逼真,那两个小人也等比例缩小似的栩栩如生,每一个面部特征都抓得很准,把玩泥巴提高到不该有的高度。

严湛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又是鼓掌又是吹彩虹屁,把爱丽丝哄得嘴角下不来,偏偏还强忍着不表现出太得意,看得人好笑。

严湛的作品则是一堆捏满手指印的泥团,她命名其为“腹痛惊魂曲”,每一个指印都表达了创作者内心的浓烈情感和被加之于身的巨大痛苦。

十分具有感染力。

爱丽丝满脸认真地鉴赏过她的作品后,也学着给自己的作品取名字:“朋友”。

说出这个词时,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淡淡浅红,漂亮的眼睛软得能渗出水,把严湛给看呆了。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感叹道:“兄弟,你有点太可爱了。”

简直不像是个会杀人。

爱丽丝:“…”

严湛又说要把作品放在外面通风晒干,爱丽丝只好依依不舍地跟着女人往病房走去。

他们走得很慢,但严湛是靠自己走的,心里有些喜悦自豪,至少这证明他们是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恢复健康的。

她满怀希望地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推开门却看见汪元武正挂在窗栏上吊。

他把床单扭成了粗绳,以一种很扭曲的方式挂在窗前,脸被勒成猪肝色,双腿还在不停挣扎。

严湛心头一跳,随后不知道从哪爆发出的巨大力量,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男人的小腿想把他“取”下来,爱丽丝则转身又离开了病房。

这边汪元武的脸色刚缓和一点,但因为严湛力气不够,还是不能脱险,粗哑的嗓音不停呼道:“救救我…救我…”

不想死还上吊。

严湛无语,此时满头大汗,苍白的面颊都浮现出几分血色。

她喊了几声其余人,都没人搭理,正当她快坚持不住时,爱丽丝带着一众医生护士来到病房。

汪元武被束缚带捆在病床上时挣扎得很用力,护士不得不给他注射了镇定剂,几位医生聚在一起讨论什么,严湛听不懂,甩着发酸的双臂回自己的床前吃饭。

依旧是小口小口地往下吞,等她把空餐盘放回床边的小柜子时,一位医生拉响了呼叫铃。

严湛不明所以,扭头看了一眼爱丽丝,少年正在用工具认真地清理指缝中的泥。

片刻后,两个护工进来把汪元武抬走。

“他们带他去干什么?”严湛瞬间紧张起来。

“不知道…”爱丽丝撒谎,“可能带他去做什么检查吧。”

“他会死吗?”

“你想救他?”爱丽丝希望听到否定的答案。

严湛沉默。

她和汪元武关系又不熟,甚至可以说不太喜欢这人,可身处险境,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我一个人没办法,先把其他人叫起来吧…”严湛这时才发现,许巍阳的病床居然空了。

他的病床就在对面,按理说立即就能注意到,可严湛的大脑刚刚被汪元武自杀的场景占据,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他人呢?抛下他们一个人跑了?

爱丽丝淡淡道:“他好像已经死了。”

“死了…”严湛又问,“每个人不是有三条命吗?”

难道许巍阳这倒霉蛋一天死了三次?

爱丽丝摇头,不清楚也不感兴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想快点天亮,好和严湛去花园玩泥巴。

只有严湛面对空空的床铺,心跳声震耳。

三条命都用完会是什么下场?结束游戏,还是结束生命?

潜意识告诉她是后者。

她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儿,立马去萧映冬的床前:“醒醒,起来吃饭,我们得动起来,不然都得死!”

病床上的女人睁开眼,眼角划过一丝泪:“好痛啊,再给我…加大一点…阵痛药剂量…”

“这是个黑心医院,不要依靠药物。”

“我不管…我要疼死了…”萧映冬满心绝望,“让我去死!!死了就不疼了!”

她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用拳头奋力捶打床面,双脚也不停挣扎,铁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响。

见女人满脸泪水,严湛不敢再刺激她,只好又去找赵屿诚。

虽然严湛现在恨他,但也不至于看他送死,把对萧映冬说的话再对男人说一遍。

赵屿诚倒是很认同:“对…我们要恢复健康…我要接受手术。”

“啊?”

合着她刚刚白说了?都说了这里的医生都黑心,这人还想把自己送上手术台任人宰割?

“痔疮切割术,你不知道吗?我小姨妈也做过这个手术,据说恢复得很好。”

赵屿诚说了一长串,眼睛像是看见希望般发光,不等严湛阻止,就抬手拉响了呼唤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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