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鲨人

所谓“生命在于运动”,既然目标是痊愈出院,那么严湛就不打算一直躺着了。

一般情况,也许该向医生祈求健康,但现在不是一般情况,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在这之前,严湛还有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外面天正亮着,严湛打算趁早去看看那个“不得不杀”的人,她挣扎了几下没能坐起身,爱丽丝很有眼力见地推来轮椅。

白日里的医院并没有印象中那么阴森诡谲,透过栏杆可以望见一楼中庭,铺着红白两色地板,几个病人坐在长椅上并不交谈。

染成淡绿色的墙壁斑驳,转角是一条悠长走廊,光线瞬间暗淡不少,爱丽丝推着严湛,停在一扇门前,他们透过上半部分的玻璃往里看去。

病床上那个男人面朝天花板躺着,四肢和头部溃烂,全身都被皮革质束缚带紧紧捆住。

这景况看起来依旧可怖,但严湛做好了心理准备,觉得没有那天晚上看起来惊悚。

为引起注意,爱丽丝曲起指节在玻璃门上敲了几下,见那人不醒,又敲了几下。

规律而清脆的敲击声下,严湛感到有点紧张,抬头去看爱丽丝的表情,见少年唇角带着笑,目光好奇,不像是在看病人,而是像是在隔着玻璃逗猫,他抬了抬眉:

“啊…终于看过来了。”

严湛赶忙扭头,对上一双深陷血红的眼睛。

灰红的眼睛在严湛和爱丽丝脸上转了一圈,随后露出一抹嘲讽和嗤笑,扯起嘴角,面部肌肉也被带动,脸上的溃烂疤痕随之迸裂,黄色透明的组织液渗出。

严湛皱紧眉头,感到一股冲动在胃底乱撞。

“严湛,你看,他冲我们笑呢,肯定猜到我们会来找他。”

“都过去两天了,他要是想告状早就告了。”

爱丽丝垂下头凑近,馥郁玫瑰香袭来:“你刚来不知道,这里有趣的事情很少,他把我们当作玩具呢。”

什么是玩具,玩腻了就丢开的存在。

“照你说的,非杀不可了?”严湛侧头,差点撞上少年秀挺的鼻尖。

爱丽丝退开一点,言之凿凿:“是啊,必须杀了他。”

“我不敢杀人。”严湛坦白道。

杀只鸡杀只鸭狠狠心说不定能做得到,可是杀人有点太超过了,万一杀着杀着那人忽然说一句“为什么要杀我,我不想死”一类的话,严湛真的会崩溃。

“为什么?”爱丽丝却不解。

严湛烦躁地叹了口气:“不敢就是不敢。”

“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啊。”

爱丽丝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遇到了什么重大难题似的,秀直的眉毛紧紧皱起。

“那就让他杀好了,反正我有三条命不是吗?”

“但是,即使你活过来,只要他还活着,你就还会死。”

这显然是一个循环的死局,而破局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人。

严湛沉默了,病房里的男人正冲她笑,还故意吐出血红的舌头,瞪着眼球恐吓她。

“回去吧。”

话音落下,轮椅被调转方向,少年推着她往回走,进病房前,严湛忽然用掌心覆盖少年的手背:

“爱丽丝,你说你会帮我…可以帮我杀了他吗?”

话一说出口,严湛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眼角渗出泪水。

她怎么说得出这样可怕的话?仗着爱丽丝对她的一点亲近,指使他去杀人?

“好啊!”

爱丽丝却十分乐意,他反手握紧严湛的手,湛蓝的眸子折射出兴奋的光芒。

为自己的朋友杀人。

这个认识让爱丽丝感动、愉悦、甚至狂喜,连带着对自己这位朋友,都变得更加亲近了一些,他低下头想要在朋友的眼中看见同样的亲近,却只看见两滴晶莹顺着女人苍白的面颊滚落。

“你怎么哭了?”

严湛沉默,不愿说自己是为了逝去的良知而落泪。

好在爱丽丝也没追问,他俯下身与她平视,眼睛睁得很大,修长的睫毛如向日葵花瓣绽开,蓝色虹膜因此完全显露。

他很惊讶,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严湛哭了,但这一次很大概率和自己有关,因此这两滴泪水无疑是珍贵的。

要收集起来。

于是从严湛的视角来看,少年丝毫没有“非礼勿视”的自觉,不仅盯着,还打算上手摸。

她侧头想要躲开,可身体虚弱导致反应变慢,少年微凉的指尖于眼下细细摩挲,颊上的一点湿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痒意爬过脸侧,蔓延上心底。

她收拾好情绪,淡淡开口:“送我回床上。”

晚餐依旧是菜汤和黑面包,严湛一狠心一闭眼,吞了个干净,几乎是刚放下碗的瞬间,剧烈绞痛从左腹部蔓延开来。

女人痛苦地蜷缩起来,捂着肚子发出压抑呻吟,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脱落了,餐盘也滚到地上。

她无暇顾及,头脑一片空白,翻着血腥味的食物沿着喉管上涌,赶忙咬紧牙关。

好不容易吃进去的,又吐出来不白吃了?

弥散而剧烈的疼痛持续了近一小时,终于转变成隐痛,女人已经冷汗淋淋,喘着气望向高挑的天花板。

爱丽丝探头:“不疼了吗?”

“疼…”严湛闭了闭眼,“但…好多了…”

“怎么做到的?”

他刚刚以为严湛会被活活痛死呢,这种事情也不是没见过。

“就…忘记自己在痛,想别的…转移…注意力…”严湛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想我表姐…她发现我没回去…会不会…报警…”

严湛大学毕业没多久就和表姐住一起,虽然不用付房租,但逃不脱被唠叨的命运,从小被其压迫,严湛有时怕她胜过怕自己的亲妈。

当初认识赵屿诚的时候,表姐秦佑安很有先见的劝她少来往,严湛当时阳奉阴违地认下,转头就被着贱男人带进火坑。

想到这严湛又想掉眼泪,使劲咬了咬舌尖才忍下。

爱丽丝在此时回答她:“别人找不到这里的。”

严湛翻了个面,艰难道:“好吧…”

“你还想什么了?”爱丽丝又问。

“我没力气…说话。”

“好吧,等你明天有力气了一点,我们去花园玩吧?”

“嗯。”

严湛答应下来,纯粹是觉得新鲜的空气和阳光有利于健康。

爱丽丝却情绪高涨,他跪在严湛床侧,捧起她的一只手:“严湛,已经到晚上了,我现在要去杀人,为你杀人。”

不加最后那句的话,严湛还可以自欺欺人一下,她干脆闭上眼不看。

爱丽丝等了会儿,见得不到回应,颇感遗憾地离开。

不到十分钟,爱丽丝回来了。

杀个人居然这么快。

煤油灯摇摇晃晃,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除此之外,走廊和病房没有别的光亮,严湛坐起身,看见爱丽丝两只眼睛燃烧般熠熠生辉,嘴角还挂着笑,灰白的病服一尘不染。

她莫名感到一丝恐惧。

“你把他杀了?”严湛心里有些期望。

“嗯,用枕头闷死的。”

期望破灭了。

真的有人死了,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死了。

严湛出神地想着,直到感觉身下的床向一旁塌陷,侧过头,看见少年瓷白美丽的脸庞。

他的眼睛太漂亮了,在温暖的火光中温润柔美,干净澄澈的瞳孔明镜般映出严湛纠结痛苦的脸。

“你不高兴?”

“有人死了,为什么要高兴。”

爱丽丝一愣,忽然有些埋怨起严湛来。

煤油灯的火光渐渐衰弱,两个人赌气似的谁也不理谁,最后是严湛犯困,不得不赶人。

“总之谢谢你…明天我会陪你玩的。”想了想又说,“晚上别待我床上。”

爱丽丝又高兴起来。

他应了一声,乖乖回到自己的病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第一次这么渴望白天赶快来临,双手交握在胸前,手指不受控制地轻点另一只手的手背。

爱丽丝忽然想唱歌,但脑子里的旋律都像碎片一样,拼凑不出完整的旋律,没关系,明天叫他的新朋友教他唱歌。

无论是痛苦还是期待,第二天的晨曦都如约而至,护士来给所有人放了饭,换药。

房门被关上后,严湛一把扯掉针头,转脸对上爱丽丝期待的目光。

“我知道了,先让我吃个饭吧。”

这一次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磨碎了泡软了才往下咽。

痛感涌起,严湛赶紧深呼吸,逼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疼痛以外的地方。

“严湛,你又在想什么?”

昨天吃的饭发挥了一点作用,严湛感觉说起话来没那么费力了:“我在想…要不要叫醒其他人。”

虽然和赵屿诚闹掰了,和其它人也没什么交情,但毕竟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假如“恢复健康”是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方法,严湛不至于藏着掖着不告诉别人。

她扭头看向旁边脸色青白的赵屿诚,还没看清,爱丽丝居然在床下绕了个圈挡在她眼前:“别管他们了,严湛,你教我唱歌好不好?”

少年顶着一张这样的脸说着请求的话,谁要是能拒绝他,那才是奇怪。

“行,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严湛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十分钟后,她在爱丽丝的搀扶下走出病房。

针头被拔掉,软管用胶带固定在胳膊上装样子,药液滴滴答答沿着手臂流下。

走廊上没什么人,一位面目严肃的护士面朝他们走来,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后说了句什么。

爱丽丝回答,护士点头,随后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待人走远,严湛紧张地问:“她说什么?”

“问我们是哪个病房的。”

“哦…”严湛不说话了,一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爱丽丝身上,她听见少年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小声唱歌,唱刚刚她教的那首: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他们迈下最后一层台阶,清晨的阳光洒在发顶,严湛为丛丛玫瑰而惊喜,抛却了昨日的忧愁,一旁的少年却还沉醉在自己的曼妙歌喉中:

“咕嘎~咕嘎~真呀真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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