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慕星一听这名字,本能地微微蹙眉。虽说她听的戏目不多,但大体上还是知道什么场合要唱什么戏。
今天是云老太君的寿辰,再怎么样也是要唱点吉祥如意的戏目才对。
无论是唱《献蟠桃》还是《八仙庆寿》都很合适,可这个月家班的戏本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出现《云散高唐》这种戏目,名字一听就不太吉利,况且主家还姓云。
“老太君……”姜慕星有心说点什么,但云老太君就好像没听到一样,依然挂着笑容。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呆板,和在荣寿堂的状态判若两人。
姜慕星忍不住环顾四周,在座众人没一个有异议,甚至还有人鼓掌叫好。
岸上侍女们将手中的鲜花继续抛洒入水,很快清透的水面上便浮起一层绵密的花瓣。馥郁的花香随着清风吹拂人脸,甚至压过了宴饮的酒气。
见到此情此景,姜慕星有些迟疑。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或许《云散高唐》名字起的哀,内容却是阖家欢乐的?
姜慕星毕竟是客,客随主便。既然云老太君都没有意见,她就只管坐着看戏就行。
歌者收起戏本,她身姿曼妙地挥动着曼长的水袖,台上的布景在顷刻间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空无一物的云台之上,竟出现了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水面升腾的雾气萦绕其中,如同山峦原本就矗立于小小的氤氲池中。
伴随着山峦的出现,几位身着华服高冠的舞者自山中款款而出。他们高声谈笑,却并非使用官话,而是一种似是而非的含糊语调。
姜慕星数了数,加上歌者,现在台上一共是八人。
虽然后来的七人在装扮的华丽程度远超歌者,但最中央素衣簪花的她才是《云散高唐》的主演。
只见歌者一振水袖,开始踏歌而舞;衣袂翩跹,潇洒自若。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①《洛神赋》曹植
姜慕星很努力去听她在唱什么,但伴随着舞步开始的乐声,让本就咿咿呀呀的唱词变得愈发模糊。
并且歌者现在唱的词诘屈聱牙,就算她能听得清楚,组合起来也完全不解其意。
不过好在百戏的表演形式并不完全依靠唱词,姜慕星还能通过场景和舞者们的动作来判断戏剧的内容。
又看了一会儿,歌者的表演已渐入佳境。
“老太君。”姜慕星低声询问云老太君,“这《云散高唐》讲的是什么故事呀,我之前完全没看过。”
云老太君投来意外的一瞥:“竟没看过吗,阳夫子也真是,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讲给你听。”
“夫子可能讲过,只是我素来顽皮可能忘记了。”姜慕星回答,“劳烦老太君为我解解惑。”
云老太君并未用手指去指云台上翩然起舞的歌者,而是虚虚抬了一下:“《云散高唐》讲的,便是那位神君的故事。作为神君信者,这是必看的戏目。”
“阳夫子也是德高望重的信者,他也是只差一步就可成为神使之人。”云老太君看她的表情完全不似开始那般和蔼,“小娘子作为阳夫子的徒儿,也确实得好好抓紧功课了。”
姜慕星没说话,她是真的不记得这些事。但,那位神君……?
她脑子里好像有什么名词即将脱口而出,但就在名字浮现前,歌者清亮的歌声又拉走了姜慕星全部的注意力。
扮演“那位神君”的歌者一边引吭高歌,一边穿梭在云台之上。另外七位舞者分散四周,绕着歌者形成一个圆心,动作齐整如一人。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②
此时奏乐清扬悠远,气势磅礴如黄钟大吕,可称天籁之音。
就在姜慕星盯着台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时,歌者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就连渺远的乐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唯有幽幽的余音,依然激荡在空气中,如同水波上的涟漪,缓缓地散去了。
格拉,格拉。
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响动,歌者的脖子缓缓地,缓缓地拧了过来。
光滑木头面具对着她,而后,突兀地绽开了一个笑。
……
姜慕星忽然从怔忪中回过神来。
面前是有些熟悉的月洞门,只是墙根上已布满黑黢黢的青苔,白墙上的墙皮也剥落了许多。挂在檐角的爬山虎有气无力的挂着,叶片干黄卷曲。
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一些晕眩。
姜慕星晃了晃头,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对了对了,她是奉阳夫子的令,来给云老太君贺寿的。这里是云府,她正要去拜见云老太君。
两个持扇侍女站在不远处,穿着玫红色的衣裙。
“听说这次请来的,是月家班呢。”
“月家班?就是那个在京城都很有名的月家班吧,哎呀,我可喜欢看百戏了!”
姜慕星觉得她们似曾相识,于是她轻手轻脚往前行了两步,想要和持扇侍女打个招呼。
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两具面容敷衍的木偶。她们身上的衣衫也被什么刮破脱丝,袖口沾染了些许污渍。
圆棒的胳膊上随意的插着几根短粗小棍充当手指,长柄团扇的扇面也不见了踪迹。
姜慕星默默放下手臂,绕开动作僵硬的木偶侍女继续往前走。她的脚步声被掩盖在木偶侍女发出的嘎吱声中,直到抵达荣寿堂。
荣寿堂的匾额上金漆剥落了大半,发黄的木屑从被白蚁啃咬的缺口落在台阶上。正堂里也没点灯,两扇门有气无力地打开着,糊窗框的纸也被什么东西撕坏了。
姜慕星踏入昏黑如巨口的荣寿堂,上首歪歪坐着一个木头老太,身边歪斜站着几个持扇的木偶侍女。和外面看到的一样,都面容模糊衣衫残破。
——云家的老太君,居然也是一具木偶吗?
“见过云老太君。”姜慕星硬着头皮恭敬行礼,“我家夫子令我前来贺寿,祝愿老太君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纵然比起木偶侍女们,云老太君的面容已算得上颇具匠心。至少五官是雕出来了,头上还胡乱裹着白纱权当白发。
“你这娃娃……嘎啦……来的正好……陪老婆子我,去,去看戏罢!”
云老太君腹中发出一阵嘎啦嘎啦的声响,姜慕星觉得十分为难,她不太想去。但她也没办法拒绝,只好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点点头。
云老太君一边发出不同节奏的嘎啦声,一边用粗糙僵硬的木手拽着姜慕星往外走。
姜慕星没有挣扎,虽然云老太君的手指打磨光滑,但万一有木刺把她手刮破,终究不太好。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云府里也点起了白灯笼。黄绿色的烛火安静燃烧,灯笼挂在树梢枝头摇摇晃晃,欲坠不落。
氤氲池边中央的歌者正将赤着的双足浸泡水中,脚踝上一串火红色的铃铛叮当作响:“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③
木头面具依旧平滑如镜。
姜慕星一愣,她刚刚……是坐在这里看百戏吗?好像有什么事情顺序不太对,但她此刻也说不上来。环顾四周,坐在桌边的众人都是木雕的脸,短粗的手。
水面漂浮的鲜花已经有些发黄,那股馥郁的香气已然散去;空气中逐渐弥漫一股淡淡腥臭,像极了花大娘用鱼肠堆的肥料味儿。
……花大娘,是谁来着?
姜慕星刚揉了揉眉心,就看到素衣簪花的歌者如同一尾游鱼径直滑入水中。随后七位头戴冠冕的舞者中,穿着黑衣和穿着葱黄衣的两位排众而出,立于云台正中。
见到这两位舞者,云老太君的腹腔中爆发出令人痛苦的吱扭声。
仿佛她那木头柱子的身躯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用指甲抓挠木板,可又有谁能够徒手抠挖木料,使其发出这样的声响?
姜慕星抬手捂住耳朵,不忍多听。
虽然不晓得舞者扮演的是何人,但看装扮,应该也是一位神君。这两位神君似乎非常遭云府众木人记恨,他们腹中纷纷发出相同的吱扭声,高低不一,此起彼伏。
这忿怒的声响,竟将高亢的画角声都遮住了。
而穿着黑衣的“神君”身量和素衣歌者一模一样,若非装扮不同,姜慕星险些以为这俩是同一人。黑衣“神君”的舞步相较素衣歌者,杀伐之气更重,动作也更僵硬些。
与其说是在舞之蹈之,倒不如说是在发泄怒气。
“恨呐——!!”
黑衣“神君”忽然大喝一声,姜慕星浑身一震,看向他的眼神中忍不住带了一丝畏惧。葱黄衣的“神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竟不从吾之命令,纵然是兄弟又如何——!”黑衣“神君”重重一跺脚,“也罢也罢,自寻死路,吾成全便是!”
葱黄“神君”耸肩发出嘻嘻嘻嘻的笑声,似乎在庆幸奸计得逞。他回转过去融入其他未曾走动的“神君”们,彼此冕旒触碰,玉珠相撞,当啷作响。
看来交流颇为热烈,情绪也十分激动。
姜慕星看着台上的“神君”们,不知为何一阵作呕。但她腹中空空如也,连酸水都吐不出来。
看到此刻她也懂了,出于不知名的原因,歌者饰演的“神君”与其他“神君”不和,其他“神君”背地里制定了谋害“她”的计划。
为首的就是那位黑衣“神君”。
等素衣簪花的歌者再度从水墨浸染的山峦中缓缓而下,作行云布雨之态时,黑衣“神君”已经悄然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手中寒光闪闪。
姜慕星焦急不已,紧盯着歌者,想要出声提醒她小心。
乐声突然停了,一瞬间天地无声。
黑衣“神君”扭转头,木头和木头之间缺乏润泽的嘎吱声此刻盖过了姜慕星如鼓的心跳声。
嘎吱——嘎吱——
咚—咚—咚——
“他”冲着姜慕星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一刀从背后割开了歌者的脖子。
①《洛神赋》曹植
②唐代李太玄《玉女舞霓裳》
③曹植《仙人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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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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